張邦煒:宋代何來“文藝復興”?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20-04-15 22:37
來源:《歷史評論》2020年第1期(創刊號)
宋代既無資產階級的興起,又無新社會的誕生,更無思想解放運動,何來“文藝復興”?因此,“宋代文藝復興説”有悖常識與常理,當屬歐洲中心論的流弊。
張思齊的《宋代——東方的文藝復興》,論文標題赫然醒目。近期映入眼簾,恕我直言,看似新穎,實為陳説。追根溯源,大抵出自日本第二代東洋史泰斗宮崎市定。宮崎《東洋的文藝復興和西洋的文藝復興》一文刊佈於20世紀40年代初。他宣稱:“宋代也可説是東方文藝復興時代”,並在《宋代的煤與鐵》中解釋道:“我所説的文藝復興,和從中世紀向近世發展時期是同義語。”若干年前,我曾表示宮崎如此“高估宋代”,實難苟同。
“文藝復興”是一個歐洲史上的概念,豈能生硬地移植、套用到中國古代歷史上?宮崎的《東洋的近世》對歐洲中心論頗有微詞:“歐洲是世界全體中的一個特殊地域,不言自明。把特殊地域的歷史發展模型,原封不動地應用於其他地域,自然有很大的危險。”此處所言極是,可惜宮崎知錯犯錯,他的“宋代文藝復興説”分明源出於歐洲中心論,其流弊不可小覷。
“宋代文藝復興説”有悖常識與常理,原以為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無須多費口舌。或許由於宮崎名聲太大,此説而今居然流傳較廣,每每見於各種宋史論著。學者李冬君索性將“東方的文藝復興”更直白地稱為“宋代文藝復興”,斷言:“宋代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新社會誕生了。”宋代豈止“文藝復興”,而且“新社會誕生”,未免令人不解。不解之處主要有四,現簡要陳述如下,以就教於方家。
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生動展現了當時東京(今開封)的繁華景象。圖為《清明上河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供圖
中華文明何嘗中止?
“文藝復興”作為專有名詞,《辭海》解釋為:“14—16世紀歐洲新興資產階級思想文化運動。16世紀資產階級史學家認為它是古代文化的復興,因而得名。”“文藝復興”所要復興的是在“黑暗的中世紀”中斷的古希臘、古羅馬文明。歐洲歷史上是否存在“黑暗的中世紀”,後來有人懷疑,薛湧甚至主張“黑暗時代不黑暗”。但“黑暗”是西方人在很長時間內對中世紀的認識,恩格斯稱之為“中世紀的黑夜”。我國學界的認識也如此,《中國大百科全書》“文藝復興”一目指出:“中國曾有人直譯為‘再生’或‘再生運動’”。一言以蔽之,所謂“文藝復興”是基於歐洲古代文明曾經中斷這一認識,人們將它稱頌為劃破中世紀黑暗的曙光。
與歐洲文明發展史大不相同,中華文明雖有發展變化、豐富充實,但從未中斷。曾有學者將所謂“五胡亂華”與“蠻族入侵”相比附,但學界普遍認為這一比附不妥。發生在中國史上和歐洲史上的這兩大事件雖有相似之處,均可稱為“民族大遷徙”,但有兩大不同。一是文明程度不同:歐洲史上的“蠻族”被視為未開化的“野蠻人”。恩格斯指出:“中世紀是從粗野的原始狀態發展而來的。它把古代文明、古代哲學、政治和法律一掃而光,以便一切都從頭做起。”而我國十六國時期的“五胡”,其“首領具有較高的漢文化修養”,他們“並非是想以所謂胡人身份‘亂華’”。二是事件結局不同:“蠻族入侵”造成“黑暗的中世紀”,但“五胡亂華”並未使中華文明中斷。
孫中山先生一再強調中華文明從未中斷。他在《建國方略》中指出:“自庖羲畫卦,以迄於今,文字遞進,逾五千年。”“侵入之族不特不能同化中華民族,反為中國所同化”。他自豪地説:“中國為世界最古之國,承數千年文化,為東方首出之邦。”中華文明既然從未中斷,何來“文藝復興”?“厓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以後無華夏”,此説而今流傳很廣,實有散播中華文明中斷論之嫌,斷斷不可信從。“無中國”“無華夏”云云,畢竟肯定宋代以前中華文明未中斷。“宋代文藝復興説”則陷得更深,或可稱為中華文明中止論的提前版、加強版。
需要指出的是,“文藝復興”與“民族復興”雖有兩字之差,實屬兩個迥乎不同的概念。“民族復興”針對的是近代中國因閉關鎖國而落後,因落後而捱打,備受列強欺凌的危局,所要復興的是以漢、唐兩朝為象徵的強盛國力,與習稱的“文藝復興”不是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理學意味着思想解放嗎?
《中國大百科全書》認為文藝復興的根本性質是“一場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託古開新,則是其重要特徵。正如歐洲史研究者郭聖銘所説:文藝復興“與其説是‘復興’,不如説是‘創新’”。宋代雖然曾經出現某些與文藝復興依稀彷彿的事件,但這些事件與文藝復興均有實質性的差異。
僅就託古開新而言,唐宋古文運動反對六朝駢文,提倡兩漢古文,與文藝復興彷彿相似。古文運動儘管兼具思想運動和社會運動的性質,但基本性質為文體改革或文學改革,其實質與文藝復興顯然不同。宋代理學號稱超越漢唐,直接孔孟,名為復古,旨在創新,因而有新儒學之稱。理學的勃興系宋代意識形態領域最具時代意義的代表性事件。學界高度肯定古文運動,少有異議。如何評價理學則爭議極大。
理學長期被視為提倡綱常倫理、講求等級名分的“反動思想體系”,二程、朱熹曾被指斥為“歷史罪人”。老一代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范文瀾對理學曾給予一定的肯定,如“講氣節,國亡殉國,不投降外國”。但範老從根本上否定理學,認為它“提倡尊王”“欺騙羣眾”“為宋代的統治者服務”。20世紀80年代以後,學界為宋代理學正名,開始認為理學“尊王攘夷”“內聖外王”等主張,適應時代需要、體現時代精神。學者祝瑞開甚至高度評價理學“重新發現了人”“具有啓蒙思想的進步性質”“是中國版的最初的‘天賦人權’説!”但同時指出,理學的啓蒙思想“還較原始粗糙”“理學家也闡説了一些維護封建統治的思想主張”。可見宋代理學的勃興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文藝復興相提並論,也決非思想解放運動,更不配以“偉大”相稱。
“宋代文藝復興説”者將宋史研究奠基人之一的鄧廣銘先生引為同調,作為台柱。鄧先生確實曾説:“當時(指宋代)士大夫們的思想相對解放。”但需要指出,鄧先生絕無將宋代文化思想與文藝復興相比附之意。按照我的理解,其含義主要有二:一是宋代學者敢於懷疑,不僅疑傳,而且疑經;二是宋代學派林立,不是理學一統天下。當時學界有理學、非理學、反理學之分。在理學內部有程朱道學與陸九淵心學之爭。鄧先生所説“思想相對解放”無非是指宋朝對文化思想的管控相比其他朝代較為“寬鬆”而已。尤其值得注意,鄧先生明確指出:“有人把宋代的學術文化稱之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我則認為,歐洲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發展趨勢,不論與宋代或清代相比,都有其大不相同之處,因而不必牽強加以比附。”可見,鄧先生不是該説的主張者,而是反對者。
宋代市民走向何方?
在歐洲歷史上,文藝復興系新興資產階級發動,預示着資本主義時代的來臨,歐洲新興的資產階級是從市民等級中分化出來的。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關市民;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宋代是否形成市民等級?一些學者認為,宋代隨着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城鎮的增多與繁榮,市民階層業已形成,祝瑞開就認定理學“反映了正在發展、壯大的市井人民,包括工商在內的願望和要求”。更多的學者將這一羣體簡要地稱為市民階層或等級,並強調以工商業者為主。然而宋代市民階層的走向與歐洲中世紀大不相同,從中分化出來的不是新興的資產階級,而是士人和官員,統稱“士大夫”。“天下之士多出於商”,可謂一語破的。
關於“士多出於商”,蘇轍説得更具體些:“凡今農工商賈之家,未有不捨其舊而為士者也。”研究者們往往將這個現象視為市民地位提高的表徵。的確,工商業者突破了某些舊規矩(如其子弟不得就讀於官學、不得參與科舉考試等),也衝破了工商之子恆為工商的舊格局。然而他們所企盼和追求的無非是改變工商身份,搖身一變而為士大夫。可見他們的社會地位仍然不高,難以與士大夫平起平坐,不能為自己發聲,其意願和要求需士大夫代為表達。由此看來,宋代市民是否形成一個獨立的階層、是否成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還有可斟酌的餘地。
眾所周知,恩格斯曾説文藝復興時期“是一個需要巨人並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這批巨人作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他們的出現意味着新時代的來臨,《共產黨宣言》就將但丁稱為“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宋代也出現了一批偉大的巨人,如范仲淹、蘇軾等,但他們的階級屬性與社會意義,與但丁等人大不相同,為時代所規定,範、蘇等人屬於士大夫中鳳毛麟角的佼佼者。宋史研究大家漆俠認為,范仲淹才俊集團“來自中下層地主階級的士大夫”,其社會基礎是“以中下層地主階級為主、包括部分上層農民在內的中間階層”,並不代表(或並不主要代表)市民階層。概言之,新興資產階級在宋代並不存在。
宋代究竟有多少近代性?
在歐洲歷史上,文藝復興標誌着社會由中世紀轉向近代。宮崎市定比附歐洲歷史模式,將宋代稱為“從中世紀向近世發展時期”。我國某些學者尾隨其後並加碼,將“近世”改稱“近代”,甚至出現“宋:現代的拂曉時辰”一説。人們不免會問:宋代到底有多少近代性?
就經濟制度而言,自然經濟與人身依附是傳統社會的兩大基本特徵。宋代較之前代雖有較大發展變化,但並無根本性的改變。“賈區夥於白社,力田鮮于駔儈”;“貨耒耜而買車舟,棄南畝而趣九市”。雖語出宋人之口,但並非宋代實情,系力主“賤商賈”者的誇張揣測之詞。宋代的廣大農村依然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徐州豐縣(一作蕭縣)朱陳村便是一個頗具典型性的實例:“家家守村業,頭白不出門。生為陳村民,死為陳村塵。”豈止唐宋時代,直至明清時期,“勤耕織”“不作商賈”的“朱陳村現象”仍相當普遍,人們美其名曰“朱陳村之俗”。在宋代的財政收入中,工商雜税所佔比重超過農業二税,固然是商品經濟發展的明證,但同時表明宋朝對工商業徵税較重,依舊基本堅持“重本抑末”的傳統政策。官府往往強調“民生性命在農,國家根本在農,天下事莫重於農”,一味勸誡百姓“毋捨本逐末”。宮崎市定的論文《從部曲走向佃户》,標題很不錯。遺憾的是,他按照歐洲史模式解讀“部曲”與“佃户”,將前者塑造為歐式農奴,將後者等同於近世的自由佃農。對於“宋代自由佃農説”,我在50多年前即已著文商榷。從部曲到佃户確實是具有劃階段意義的重大變化,但無非是人身依附關係弱化的過程,宋代佃農對田主通常存在一定的人身依附。這些正是我所認同並堅信的“唐宋變革論”與宮崎市定所主張的“宋代近世説”截然不同之處。
就政治制度而言,“百代皆行秦政制”,宋代概莫能外。譚嗣同稱:“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秦政者,簡言之,即帝制。持“宋代文藝復興説”者棄用這一常識,改用歐洲近代政治理論解讀宋代政治制度。諸如宋代實行“政黨政治”“三權分立”“君主立憲”云云。我曾認為北宋後期新、舊“兩黨輪流執政近百年”一説不妥,當稱“兩黨輪流輔政”。對宋代監察制度有專門研究並給予很高評價的虞雲國特別強調:“宋代監察制度並非三權分立,不必過度美化。”君主立憲制有二元制君主立憲與議會制君主立憲之分。人們不免會問:宋代實行的是二元制還是議會制?憲法與議會為君主立憲制所必備,這兩者在宋代存在嗎?實際上並不存在。因此,稱宋代推行君主立憲制,恐屬捕風捉影,當時依然屬於相當標準的近古社會,這是不爭的事實。
宋代既無資產階級的興起,又無新社會的誕生,更無思想解放運動,何來“文藝復興”?因此,“宋代文藝復興説”有悖常識與常理,當屬歐洲中心論的流弊。
(作者單位: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