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優等生、牛津主婦:昂山素季的上半場人生_風聞
黄博宁-记者-北京、香港、悉尼三地媒体人2020-04-15 13:30

因為在羅興亞人的問題上不和西方站隊,不將其當成“種族清洗”,而是定性成英國殖民者和日本侵略者帶來的“複雜歷史問題”以“恐怖主義”處理,現年75歲的緬甸國務資政昂山素季,已經被西方媒體請下神壇並大加鞭笞。從妥妥的“民主女神”,成了與軍政府“同流合污”人士。
去年把英國前《獨立報》記者Peter Popham寫的《昂山素季與將軍》(The Lady and the Generals)看了一遍,後來淘到了這本書的上半部《昂山素季與孔雀》(The Lady and the Peacock),算是把上下集續上了。
與下半本已經半黑化的昂山素季相比,上半本作者對她有相當的欽佩和敬意。為了採訪,作者從上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多次進入緬甸,以遊客身份“卧底”。除了既定的採訪行程,運氣好的時候能找到幾個英文説得不錯的普通市民交談一番,有時則被緬甸當局請出國境,還有時直接拒籤。
總體上看,作者是想儘可能公正的説事。當然作為比較典型的西方記者,在“民主自由”問題上特別執着,有時造成“雖然我是英國人,但我很懂”的印象,談到殖民遺留時又存在“雖然殖民不對,但是還是做了很多貢獻和幫助”的美化。作者對軍政府極為不屑,把印度當成既保留了本族文化,又成功實踐了民主的典範。把緬甸不能照搬印度路線的原因歸咎於,緬甸被英國的薰陶沒有英國深,所以沒有培養出深諳“兩邊皆通”的政治或精神領袖。
昂山將軍的傳奇
本書從昂山將軍講起。昂山1915年出身於緬甸北部的一個律師家庭,1933年考上英國人創立的仰光大學,和後來的緬甸總理吳努一起參加以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為主軸的學生運動而被趕出學校,成為職業革命者。
1940年前後,昂山被英國殖民政府通緝逃出緬甸。原計劃是去中國求助,結果在廈門被當地的日軍情報人員攔下。對方和他交朋友,邀請他去日本。昂山看到現代化的日本羨慕不已,日本趁機以趕走英國人,融入“大東亞共同圈”為由説服了他。於是求援之旅以與日本結盟告結。
昂山和日本有一段“蜜月”。1940年至1942年,他曾經去日本接受軍事訓練。仰光落入日軍之手後,昂山的緬甸獨立軍(Bruma Independence Amy)改組成緬甸防衞軍(Bruma Defence Amy)。昂山任該軍領導。1942年,裕仁天皇授予他旭日章(The Order of the Rising Sun)。
“英國人吸血,日本人榨骨頭”,昂山很快發現日本人比英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1944年,昂山轉向幫助盟軍趕跑了在緬甸地盤上的日本人,成為英屬緬甸的最後一任總理。其後他不再擔任軍職,希望以此推動軍隊國家化,並全力與英國人商討獨立事宜。可惜在1947年,緬甸正式獨立的半年之前,死於政治對手的暗殺,得年32歲。
日軍風頭正盛時投靠日本,獲得軍事資源和人脈;日軍有衰敗苗頭時又轉投盟軍,成為緬甸地盤上的一把手,昂山“緬甸獨立之父”地位由此奠定。昂山素季能有今天,她父親的遺產,至少佔了一半功勞。

貴族式成長
1942年,昂山在一次生病住院期間認識了照顧他的護士欽季,兩人同年結婚,生下了兩男兩女。長子是一名工程師,對政治不感冒,和昂山素季“從小不熟” ,70年代移民美國。80年代,有緬甸人士曾對他寄予期望,但很快發現他不是這塊料。21世紀初,他和昂山素季還曾因為在仰光的房子而打官司,法院最終支持了昂山素季的主張。次子和昂山素季自小關係親密,8歲時死於意外。昂山素季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出生不到一個月夭折。
昂山將軍去世後,家庭的重擔落在欽季的頭上,她一度想回醫院當護士。當然作為將軍的遺孀,她用不着再去伺候病人。她先是當了國會議員,然後當了緬甸首任社會福利部長。1960年前後軍政府得勢,吳努將軍為了請走“不方便的人”,任命欽季為緬甸駐印度大使,1967年退休。
昂山素季的家裏“往來有鴻儒,談笑無白丁”,他們或者談工作,或感懷昂山將軍,或是上層圈子的沙龍晚宴。她的媽媽穩重淡定,家裏沒有男主人,但並不飄搖。昂山素季的外祖父也多少彌補了父親的角色。
昂山素季從小接受貴族式教育。她在緬甸完成小學以及初中,在教會學校長大,此時緬甸政商上層基本也都把孩子送到此類學校。1960年,昂山素季隨母親來到印度,在類似背景的學校上學,英語成為主要教學語言,畢業後在新德里上了一年預科,1964年考入牛津大學政治、哲學和經濟(PPE)專業。
迷茫的未來
大學之前,昂山素季對未來沒有太多的規劃,只是按照母親的期望按部就班的走。如果説有想法,那麼第一是當作家,第二是學園藝,第三是和父親一樣當軍人。第三條很快就被現實打敗,她被告知當時的緬甸不招女兵。第一、第二條又似乎與她“昂山將軍”女兒的身份不太相符。
60年代中後期的倫敦,是搖滾樂流行的時代。當時在英國的亞裔中,印度人最多。與她有接觸的圈子,評價昂山素季講一口印度上層的英語,可是外貌又截然不同——清秀的東亞長相,配上緬甸的民族裝扮,以及頭上標誌性的鮮花,牛津時期的昂山素季滿足了西方對東方美女的全部幻想。
昂山素季在大學時期對學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她想過申請轉系,不過沒有被接受。在嫁給後來的藏學者邁克爾·阿里斯(Michael Aris)之前,還有兩段有名有姓的戀愛史。不過鑑於當事人都閉口不談,誰也沒有太多資料。她的同學畢業之後大致有兩個方向,一個是進入外交界,一個是成為學者。這兩樣她也沒什麼興趣。在牛津以三等學位畢業之後,她在一位緬甸朋友的邀請下來到了紐約。
本來的計劃是在紐約大學讀國際關係的研究生,可幾個星期她就放棄了。當時的紐約,還有一位世界級的緬甸政治人物,聯合國秘書長吳丹。受此影響,昂山素季申請了聯合國的職位,不無意外的被錄取,開始了在聯合國工作的三年。
來聯合國之前,她在牛津監護人家的飯局上認識了未來的丈夫。事情説來也巧,她的監護人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其中一個和邁克爾比較熟。某天昂山素季獲邀去監護人家吃飯,遇到了也來做客的邁克爾。對方比她小一歲,不過看起來比她至少大了五歲,在以後的30年歲月裏也是如此。
之後昂山素季去了紐約,邁克爾去了不丹給該國王室擔任英語老師,研究藏文化。兩人通過信件交流。信件內容絕大多數至今仍然保密,少數經邁克爾本人同意公開的,包括了20多歲的昂山素季以大人物的語氣、宿命般的態度寫下的名言,“如果有一天我的人民需要我,請你不要阻攔”。
主婦生活
昂山素季完成在聯合國的三年合約,兩人在不丹完婚。一年之後他們回到英國,相繼生下兩個兒子。從1972年到1988年,昂山素季和其他的牛津太太沒有什麼明顯不同。邁克爾是個清貧的學者,當時還在起步階段,兩人的經濟條件不寬鬆。昂山素季去超市裏買打折貨,給兒子的制服繡上名字,堅持正經做“正經飯”不吃快餐,抱怨丈夫“不夠上進”,還和某位同在牛津的日本太太結成了好友。
80年代初,兩個孩子都大了一些,她開始考慮自己該乾點什麼。她幫邁克爾編了些文章,寫她爸爸的略傳刊登在某澳洲高校的學刊上。她申請過牛津大學的國際關係學位,可因為PPE的三等學位被拒絕。她自己認為是多年的主婦生活拖累了她。她也承認,自己不算是最好的學生,如果科目她不感興趣,她就不好好學,或者偷懶。她被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緬語的研究型研究生錄取,獲機會去日本訪學。
在日本她是去學習,也是去尋找昂山將軍的蹤跡。儘管二戰時期緬甸遭到日本蹂躪,但日本其時領先的技術以及人的高素質仍然得到肯定,二戰之後兩國仍然保持了密切的關係,尤其是緬甸在1960年進入軍政府階段之後。昂山素季在日本研究期間也遇到了不少緬甸留學生。他們把對昂山將軍的仰慕移情在昂山素季上,希望她能有一番作為。
1988年,軍政府已經正式上台執政26年。它之所以上台,是民選的政府搞不定緬甸國內複雜的局勢,尤其是地方少數民族的武裝叛亂。緬甸與印度差不多,在英國統治前,沒有成熟的中央政府。反而是英國圈了緬甸這塊地,二戰之後趕走了英國人,周邊的少數民族不得不和緬甸建立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昂山將軍曾經與少數族羣領袖在龐隆舉行會議,商討建國之後少數族裔的地位問題。
除了中央和地方的矛盾,經濟成了1988年緬甸最突出的問題。失業率高、經濟不景氣、生活水平長時間得不到改善,導致社會動盪。大規模的遊行、示威不斷,遊行隊伍高舉昂山將軍旗幟,希望實現某種昂山將軍憧憬的、軍政府沒有實現的社會藍圖。學生的運動得到了社會層面的響應,軍政府不得不多次搬出宵禁令、實行軍管,大學也多次被停課。有些學生逃到緬甸與泰國邊境,和民族武裝合流。風口浪尖之下,昂山素季正在仰光照顧中風的母親。她形容當時的緬甸雖然醫療免費,但是很多藥都沒有,需要自己張羅然後再交給醫院。
在遊行隊伍和軍政府幾個輪迴之後,昂山素季放棄了中間調停的角色,接納了勸進的聲音,在仰光最有名的大金塔(shwedagon pagoda)以緬語發表演説,開啓了政治生涯。演説結束後的幾個月中,昂山素季與軍政府之間並沒有完全撕破臉。轉折點是昂山素季母親的去世,這是此後多年昂山素季和軍政府最後一次同時露面。徹底鬧翻是第二年新成立的NLD稿出“口號運動”,以文字“反軍政府”。如果説之前NLD是和軍政府有不同意見、註冊來參與選舉的政黨,這之後就斷了回頭路。

15年的軟禁
1989年7月,軍政府以妨礙國家安全把昂山素季軟禁。贏得選舉、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都是被軟禁之後的事情。軟禁的日子,冥想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剛回國的兩年,她的先生和兩個孩子來過緬甸幾次。軟禁之後,兩個孩子的緬甸護照被吊銷。
和曼德拉的強制27年監禁不同,緬甸軍方一早聲明昂山素季可以隨時離開緬甸,也動用過一位高僧勸離。1992年,軍方批准了邁克爾的探親請求,希望他能説服妻子跟他一起回英國,離開緬甸不再回來。邁克爾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這種能力,也知道一旦他被證明“沒用”,以後想見面更難,因此抱着“每一分鐘都是最後一分鐘”的態度窮盡了最後的時光。
1995年,昂山素季第一次被釋放。當時的大前提是,緬甸開始開放吸引外資發展旅遊業,軍方希望以放人換取國際舞台的接受以及日本的援助。可昂山素季對於旅遊的主意並不熱衷,還呼籲抵制。1998年之後,軍政府基本上不讓她出仰光。每次去地方訪問,她的車就會被攔在仰光郊外,然後人被送回家。
1995年聖誕節,邁克爾最後一次去緬甸。在這之前,他在美國哈佛大學訪學,在所在的劍橋租了個小房子。造訪過的人描述屋裏滿牆都是昂山素季的大照片,煙灰缸裏全是灰。90年代,他大概有一半的時間在處理緬甸相關的事宜,包括幫着她全世界演講、領獎,還為此專門僱了一個秘書。
1999年,他被診斷出癌症,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末期。她當時不被軟禁,但也不敢跨出國門。邁克爾的簽證申請被緬方以“無法提供足夠的醫療設備”拒絕,查爾斯王子、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等名流為他説情,但無濟於事。他們談論過如何面對死亡。後來得出的共識是,反正事實已經不可逆轉,他終究都會死,可是如果她走了,那些依靠着她的人處境會更艱難,所以怎麼推演結論都是不要動,也就沒有最後一面。
2000年9月,在經歷了一次與軍方9天的“車內對峙”之後,她再次被軟禁,在被放出來是兩年之後的2002年。這次昂山素季答應不在自家門前開政治集會,不讓支持者聚眾,不拿1990年選舉説事,換取在緬甸國內出行的自由。2003年,昂山素季又一次全國各地巡遊,去把多年前NLD被摘下來的牌子掛上。然而這次等待她的是一場暗殺。她僥倖躲過一劫,隨後被抓進了監獄,經國際斡旋三個月後改成軟禁。
這一時期,路線較為温和的欽紐開始了與昂山素季的談判。根據知情者透出來的資料,雙方談的條件和現在的實際情況差不多。昂山素季在被放出來後回答記者問題時談到,當時基本上已經談成了,由於軍方的路線鬥爭,功虧一簣。

緬甸軍方軟禁昂山素季的理由是她對國家安全造成威脅,依法軟禁,半年續一次,最高五年。五年快到期時,一個美國退伍軍人不知如何神勇的闖進了昂山素季的家。這給了軍方多留她一年半的機會。2010年,軍方進行了一次把NLD排除在外的
2012年,昂山素季參加了議會的補選並獲選。2015年,她所帶領的NLD再次贏得選舉,這次軍政府接受了選舉結果,算是體面半退。在修改憲法保證有外國籍老公及子女的昂山素季不能當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後,她成了緬甸的國務資政以及外交部長,有了這五年來經常上新聞頭條的昂山素季。
轉眼離她重獲自由已經有十年時間。2020年,昂山素季帶領的NLD應該還能在今年的選舉中獲勝。這幾年緬甸經濟民生改善情況究竟如何暫且不論,昂山素季仍然是緬甸最亮眼的人物,緬甸國內也找不出比她更拿得出手的,人民對她的尊敬和崇拜依然。不出意外,她估計還能在國際舞台上再活躍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