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虛構的“紙片人”真情實感了,是我腦袋有問題嗎?_風聞
动画学术趴-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2020-04-16 08:44
公眾號:動畫學術趴/Palomar
作者/玄枝
編輯/彼方、思考姬
排版/飲川
“在虛構的故事中尋求真實感的人,腦袋可不一定有問題。”
前些日子,學術趴推送了《玩歸玩鬧歸鬧,別拿“缺德梗”開玩笑》(點擊藍字或下圖可以回看)這篇文章。
所謂「拿“缺德梗”開玩笑」,指的是在ACG作品中的悲劇故事,在如今的網絡環境下,被解構出來,變成了一系列碎片化元素的排列組合,甚至被用在了一些營銷與搞笑的場合下。
比如經典動畫**《鋼之鍊金術師》中,小女孩妮娜**與其寵物狗被其無良父親煉成了合成獸(不人不獸的怪物)的劇情,不只讓劇中主角愛德華兄弟受到了沉重打擊,更給屏幕前的觀眾帶來了深深的陰影。
當這個殘忍的故事,被網友們或運營商拿出來,進行再編排創作、或營銷——即拿「妮娜梗開玩笑」時,就引發了當事觀眾的抵制。
而在學術趴的這篇文章下,也可以看到大部分評論(包括筆者)都對使用妮娜梗表示反感。
但是説到底,我們無法否認的是,妮娜確實是一個虛構的角色——這個原始屬性,也成為了很多人解釋和判斷「缺德梗」的原因和底氣。
有些人表示這只是原作粉絲的反應過度;
也有些人迴避了虛構的妮娜而從更現實的創作角度進行解釋;
還有些人將問題擴展至了粉絲對路人玩梗的厭惡這一社交問題。
之所以角度和觀點如此多樣,其核心分歧仍然在於,我們該如何對待這些虛構人物?是否應當像對待真人那樣?
不止如此,事實上,“缺德梗”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在動畫社區的很多討論中都出現過這種虛構的“現實地位”爭議。
《涼宮春日的憂鬱》中這句有關虛構世界的論斷被很多人掛在嘴邊
而實際上,從一個更加廣泛的角度看,我們就會發現其實作為ACG愛好者的我們並不孤獨,****因為這個“虛構”問題,幾乎伴隨着人類創作文學藝術的歷史全過程,“經典”、“嚴肅”的文學作品有這個問題,當下我們很多人用於娛樂的小説、影視、動畫、遊戲等等也有這個問題。
那麼接下來,我們就來簡單地聊一聊這個困擾了很多人的「虛構」問題,希望能為你帶來一些新的視點。
「虛構悖論」與其解釋其一
關於為什麼虛構事物明明在現實中不存在,卻能產生現實影響,讓我們這些生活在現實的人們投入感情,這個問題在文學理論中被稱為**“虛構悖論”**,對文學來説可謂是一個基礎性難題,它不僅事關虛構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它事關我們怎麼對待虛構。
縱觀文學理論史,我們主要有三種解釋:
第一種,虛構就是虛假,虛構的事物不存在,那些喜歡虛構作品的人都是在逃避現實、沉迷幻覺。
一些人可能會因此感到冒犯,但正如上面所説的那樣,這個問題很難以邏輯和理性進行反駁,很多人閲讀作品就喜歡閲讀“寫實”類的,對虛構文學嗤之以鼻,動畫和其他很多以幻想為題材的通俗作品就經常以這種理由位於鄙視鏈底端。
然而即使排除這種極端的情況,“因為虛構的東西都是假的,所以沒有現實意義,我們無需認真對待虛構”,這樣的想法仍然隱蔽性地符合這種思路,而我們所遭遇的矛盾也正是來源於這種解釋,因為它最符合我們的理性直覺:虛構的東西確實在通常意義上不存在。
其結果就是,很多人信奉一種在這一思維下“變通”的出路:把虛構當作一種與現實無關的純粹娛樂活動。“我就逃避現實,我就沉迷幻覺了,現實這麼殘酷,讓我放鬆一下不行嗎?”
動畫《遊戲人生》中的天才遊戲玩家兄妹“空”與“白”,卻並不適應“人生”這個現實遊戲
這種説法用作對抗鄙視是有效的,但是能否進行倡導恐怕是要打個問號了。
如果虛構徹底無關現實,那麼就不可避免會出現無底線的娛樂,我們也就無法指責“缺德梗”了。
因此,對這種“虛構等於虛假”觀念認真地進行反駁,還需要我們轉換思路,尋求對虛構的其他解釋。
虛構悖論與其解釋其二
第二種對虛構悖論的解釋為,虛構“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句話聽起來頗為耳熟了吧,其代表的思想在文藝理論裏更是鼎鼎有名:起源於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貫穿整個文學藝術發展史的“摹仿論****(mimesis)****”**,其核心觀點是虛構作品是仿照現實的樣子。
嚴格來説,“虛構摹仿現實”這一觀念並不是亞里士多德的原創,他的老師柏拉圖同樣持這一觀點,但是柏拉圖在這一觀點下得出的結論卻和“虛構等於虛假”一致,認為文學是現實的拙劣複製品,是劣於現實的產物。而亞里士多德卻認為,虛構(“詩”)高於現實(“歷史”),他在《詩學》中是這麼説的:
“歷史學家和詩人的區別不在於是否用格律文寫作,而在於前者記述已經發生的事,後者描述可能發生的事。
所以,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因為詩傾向於表現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於記載具體事件。”
**這也就是説,虛構作品正因為是虛構的,才比真實的更加富有價值。**真實的歷史記錄受限於實際發生的事,往往會因為一些零碎的偶然失去了更普遍的價值。而虛構摹仿現實,給我們“真實感”的同時,又不用鑽進故紙堆裏,拘泥於實際發生過的事,這簡直是一份絕好的“現實代用品”。
很明顯,相比“虛構等於虛假”,摹仿論是一種可用的方案,很多人實際上就是以這種思維來看待作品的。
例如動畫**《Clannad》粉絲中的一句流傳很廣的著名口號:“寫作CL,讀作人生”**,這種讚譽就是基於將《Clannad》當作一種現實人生的“理想版本”的思路進行的。

Clannad中關於親子與家庭關係的描寫深入人心
再如**《白箱》**,一部動畫製作公司的職場動畫,受到廣泛好評的根本原因正是觀眾對現實的動畫業界有興趣,而這部動畫在做了很好的科普的同時描述了一種動畫業界理想與真實參半的狀態。
“反映現實”、“符合人性”、“刻畫人生”……這些將虛構作品視為現實的“明鏡”,並以此稱讚文學作品的態度,就是摹仿論對待虛構的態度。反之,如果你對虛構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進行冒犯,你可能冒犯的就是它們的現實映射物了,自然會受到現實的指責。
看似很完美不是嗎?
但是摹仿論仍然存在問題,那就是它和現實走得太近了。
**摹仿論解釋寫實的作品問題不大,但是一旦涉及幻想就要費一番功夫。**將幻想產物用各種合理或者生搬硬套的方法解釋為某種“現實個體、羣體、觀念、意識等等的象徵”,否則沒法解釋它們是怎麼“源於生活”的,要是實在解釋不通的話那隻能甩鍋作品説它們“脱離現實”了。
結果,動畫又不幸廣泛中槍,因為動畫作品存在大量很難找到現實痕跡的幻想產物,按照摹仿論的思維只能強行“考據”其“現實原型”或者“現實影射”,好端端的作品變成了少數精英才能破解的密碼文。
科幻動畫《攻殼機動隊》
事實上中槍的不僅是動畫,像是希臘史詩、莎士比亞戲劇、中國古典戲曲等等經典文學作品都存在大量的奇幻想象,去找它們的現實原型或許可能是一門與歷史文化相關的學問,可能是很有趣的愛好,但怎麼看都不像是普通人“欣賞作品”必備的技能。
如同《異度侵入》中光怪陸離的潛意識世界那樣,現實痕跡是需要專業人士才能解讀的密碼
究其原因,**問題出在摹仿論只説了虛構摹仿現實,但沒説它怎麼摹仿,並且摹仿了多大程度,**結果就成了摹仿了1%和99%都是“摹仿現實”,在邏輯上正確但是毫無用處。
如同一個很知名的梗説的那樣,大佬畫圖是先打簡單的草稿,然後“添加一些細節”,就變成了一幅完成品,但普通人不會的恰恰就在於那添加的“細節”上。
摹仿論的解釋就是這樣,現實的因素我們知道了,那些其他“細節”怎麼辦呢?
虛構悖論與其解釋其三
綜上,於是第三種解釋出現了,那就是將虛構當作與現實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在當今的理論中被稱作“可能世界”。
“可能世界”理論的提出者是17世紀的神學家和哲學家萊布尼茨,他提出這一理論的本意是進行一項神學論證,但是文學領域實際上在同期乃至更早就出現了類似的觀念。這一觀念的核心思維通俗地説就是:摹仿世界已經有的東西算什麼本事,真正的詩人就像上帝創造我們的世界那樣,靠自己的想象用詩歌創造出另一個世界。
我們設想一下ACG作品中出現的“言靈術”,其中有些甚至能夠做到“言出法隨”,很顯然這是一種異能力,因為普通人的語言無法直接對現實產生什麼改變。而這種異能力最強大的使用者就是一神論宗教中的“上帝”,上帝的語言可以直接命令現實,憑空創造現實中的一切事物。
《空之境界》中的玄霧皋月,能力被直接稱為“God Word”,即取上帝的語言能直接進入現實之意
而將虛構作品視為一個新的“世界”,那就相當於説,對於這個“虛構世界”來説,作者就是它的“上帝”,通過無盡的想象力和寫作的語言憑空創造了它的一切。
這種觀念到了20世紀中後期和21世紀,隨着分析哲學和語義學對“可能世界”理論的挖掘,以托馬斯·帕維爾(Thomas Pavel)、盧波米爾·多利澤爾(Lubomír Doležel)、瑪麗-勞爾·瑞安(Marie-Laure Ryan)等理論家為代表,在文學研究領域內引入了“可能世界理論”。
儘管在嚴格的學術論證上這一理論基於的是分析哲學和語義學,但實際上繼承了此前“將虛構當作另一個世界”的核心觀點,不同點在於他們更加細緻地解釋了“虛構世界”的結構,也解釋了我們關注的核心問題**:**
“虛構事物存在嗎?”
多利澤爾的專著《異宇宙》,文學可能世界理論研究的奠基之作
可能世界理論給出的答案是:存在,他們是虛構世界的居民,如同我們生活在現實世界那樣,生活在一個虛構世界中。儘管虛構世界是被現實世界的作者創作出來的,但一經創作完成,不同世界之間就是互相獨立的。
這裏的**“獨立”**指的是兩者界線絕對分明,不同世界的居民絕不可能隨意跨越。**這也就是説,絕對不能像摹仿論那樣混淆現實和虛構,在虛構中尋找現實的影子。**哪怕我們去尋找一個歷史人物在虛構作品中的樣子,我們首先也要必須告訴自己,那個虛構作品中的“歷史人物”只是現實中歷史人物的虛構副本,不管這個虛構副本像不像現實,他/她都不是現實,我們也不能要求他/她像現實中的樣子。
關於三國這段歷史的改編動畫不計其數
**換句話説,****虛構首先是獨立於現實的,在承認這個前提的基礎上我們才能談論它和現實的相似性,**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停止糾結“虛構和現實到底應該有多大差異”之類的問題。
但這樣一來,又很自然地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如果虛構和現實界線這麼強硬,我們怎麼可能去欣賞虛構作品,感受虛構人物的魅力呢?
答案也很簡單。讀者/觀眾在欣賞作品的時候,實際上是將自己“投射”到了虛構世界中,暫時忘卻真正的現實世界,將虛構世界想象為自己臨時所在的“現實世界”,以此來感受這個世界的人和事。這一欣賞過程被可能世界理論家瑞安稱作**“再中心化**(recentering)”。在這種思路下,“現實感”自然不再是一個問題,當虛構世界暫時成為“現實”之後,我們就自然能夠名正言順地從中尋找到“現實感”。
這一過程很容易聯想到異世界題材動畫的“穿越”過程,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只不過“穿越”的是想象而非肉身
這種思路帶給了我們一種啓示:我們不能延續摹仿論盲目以現實為基準的欣賞態度,****而應該首先觀察思考這個虛構世界是什麼樣的,然後以這一世界為標準進行思考。如果看下來真的和現實世界沒什麼兩樣,那自然可以延續現實世界中的思維,否則就要“入鄉隨俗”,調整自己在現實世界的觀念,適應虛構世界的新環境,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對作品的評判。
**相反,在什麼作品裏都用自己的一套固定的,屬於現實世界的觀念評判虛構作品中的角色行為,就很容易出現理解偏差,**這一點在動畫社區中最常見的就是一些關於“三觀”的爭議。
例如森見登美彥原作,曾被改編為TV動畫的**《有頂天家族》**,就陷入過這種爭議。《有頂天家族》在某種層面上高度寫實,TV動畫甚至被戲稱為“京都旅遊宣傳片”,但恰恰就是這種“寫實”很容易迷惑觀眾,讓觀眾誤以為這是一個與現實沒有太大差距的世界,而實則相去甚遠。
《有頂天家族》中的京都
故事描述的是一個人類、天狗和狸貓共同生存的世界,三者都具有智慧,擁有不同的生存方式、性格和觀念。故事的主人公下鴨矢三郎及其一家是狸貓,矢三郎的父親曾被人類弁天和“星期五俱樂部”做成了火鍋。
按照我們現實世界的觀念來看,矢三郎應該身負殺父之仇,與人類至少是弁天不共戴天。但是整個故事的基調卻總體上很輕鬆,儘管下鴨家因為家主的死受到了沉重打擊,矢三郎卻並沒有放棄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態度,和星期五俱樂部中吃狸貓的人類澱川教授友好地對談,甚至對理應是“仇人”的弁天產生了憧憬。
很多人將這一匪夷所思的情節批判為**“三觀不正”**,也有一些人認為這是“狸貓的價值觀”而不是人類的,實際上問題不在於物種而在於世界的差異。
在《有頂天家族》的世界裏,“復仇”這種激烈而嚴肅的情感從來不是佔據這個總體輕鬆愉悦,背後隱藏着些許憂傷的世界的中心主題。狸貓們會害怕人類,會因為家人同伴被人類抓走而哭泣,但他們同時也將這當作人生的一部分接受了下來。他們的生活還要繼續,還要繼承父親的“傻瓜的血脈”,做一些充滿傻氣乃至瘋瘋癲癲的事情,日子一直這麼逍遙、有趣下去。
儘管悲傷,卻接受了命運的狸貓家族
“有趣”是整部《有頂天家族》的核心思想,也是佔據整個世界的中心意識,哪怕主人公身處危機之中也無法被取代
當我們通過“再中心化”,進入這一“有趣”的虛構世界中時,我們應當做的正是暫時放下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種種成見和觀念,感受這些人物獨特的生活態度背後的道理所在,等到“旅行”結束回到現實世界後,我們可以回味這次“旅行”的經歷,哪怕覺得它們不完全適用於現實世界,也可能獲得一些感悟,或者至少也是一次不錯的“旅行”體驗——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次“旅行”很糟糕,這同樣也是一種合理的感受。
自然,我們也可能在“旅途”中喜歡上某個虛構人物,可能直到“旅程”結束都對他/她念念不忘,這對於可能世界理論的解釋來説也是順理成章的,因為這些虛構人物確實對我們來説“存在”過,而且也將一直存在於某個虛構世界中,我們的所思所感自然也是真情實感。
還記得那位與初音未來結婚的男子嗎?
因此,“缺德梗”儘管不能穿越世界邊界對現實產生影響,但仍然構成對我們的真實情感和我們認同的對應虛構世界內部的道德標準的冒犯。
結語
對ACG愛好者來説,可能世界這一概念相當友好,它不但能解決在ACG作品中出現頻率很高的幻想類作品的虛構問題,而且還契合我們的一貫思維,比如“二次元”這個稱呼(不管現在可能包含多少負面涵義)實際就隱含了可能世界思想,而我們經常談論的“世界觀”、“異世界”、“世界線”之類的説法更是不自覺地以可能世界理論作為前提生效的(儘管仍然存在一些需要解釋的細節)。
**不過另一方面,可能世界理論也並不是對虛構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時至今日虛構世界的形態和界線隨着技術和文化的發展越來越多變,虛構與現實的邊界在有些時候可能並不那麼分明,例如V家演唱會、Vtuber等問題在可能世界框架下都需要費很大一番腦筋進行解釋。

對希望不斷挖掘自己喜歡的作品的潛力的人來説,最大的忌諱不是舊有的觀念被推翻,而是不願意接受新的觀念。
因此,可能世界理論帶給我們最大的啓示就是,我們不能偏安於自己所處的現實世界一隅,而應該更廣泛地看看不同的世界,嘗試以不同的態度和價值觀思考文學藝術作品。
這或許才是,我們之所以對那些與現實不同的人和事投入感情的初心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