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很殘酷,但老家是地獄_風聞
直面派-直面派官方账号-讲述值得讲述的真实故事,直面生活、命运和内心2020-04-17 17:25
離開深圳。
這個念頭在2017年3月10日零點左右襲上李深心頭,馬上鋪天蓋地佔據了李深的整個腦海。他決定不再猶豫了,“再待下去,純粹是浪費時間,完全是扼殺自己的生命。”
導火索是9日微信公眾號上更新的一篇文章《距離張小龍就差一個和菜頭了》中的一個細節:張小龍和姚曉光,從沒有在12點前回過家。
“成功人士都需要付出非常人的代價。”李深明白這個道理,但不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他受夠了早9晚10,11點多到家,一週工作6天的作息,“完全享受不了生活。”
捫心自問,就算每天拼到12點,他也遠遠達不到偶像的高度。此時的李深,33歲,深漂10年,孑然一身,一事無成。李深羨慕家鄉同齡人給他描述的美好家庭生活,而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品嚐最多的滋味就是失敗的苦澀——用人生最寶貴的10年,自導自演出一部電影:深圳互聯網從業者失敗圖鑑。
李深着實拿了一副好牌。他從華中科技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的2008年,國內互聯網欣欣向榮,深圳大中小型企業林立。程序員遠沒有如今爆滿,名校出來的學生找工作容易得多。
2008年又碰上華為擴招,華科和華為的關係一向緊密,官方説法是“華科是華為的孃家,華為是華科的東家。”
但面對華為HR三番五次的邀請,李深回覆就是三個字:我不去。理由是他本性“崇尚自由”。他聽同學説,但凡進華為工作,需要簽訂一份奮鬥者協議:自願無償為華為奮鬥,直到終身。
華為之後,他接到過迅雷的offer,是運營崗,他不喜歡,只想做遊戲研發,再次乾脆地拒絕。
女友校招進了互聯網大廠,兩次幫李深內推,他都沒有通過面試,“剛畢業實力不濟,沒有準備好。”第三次是2012年走校友關係,面試某大廠飛車項目組,依然沒過,這次失敗在李深看來,則是因為“忽略了學習”。
深漂第7年,女友選擇分手。當時的她,收入是李深的N倍。分手時,女友跟李深説,自己想過沒有壓力的生活。
李深想研發出一款牛逼的產品證明自己,終究事與願違,“沒有做出一款滿意的作品。”
而這10年時間,李深換了4份工作。職場人的正常邏輯是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往上走,從小公司到中型企業,再到大廠。李深則始終在小遊戲公司打轉。他待過的2家公司倒閉,一家苟延殘喘,如今他所在的創業公司,項目屢戰屢敗,距離倒閉只剩下一步之遙。
儘管薪水翻了3倍,從5千漲到2萬,但房價漲的更快,從1萬漲到5萬+,讓他看不到紮根深圳的丁點兒希望。
而他身邊互聯網從業者的慘淡經歷,間接摧毀了他的“深圳夢”。
兩名入職華為的同學,一位被外派去菲律賓,感染上死亡率50%的登革熱,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2014年從華為離職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最後成了微商,每天在朋友圈曬交流會、座談會的照片,從沒見過曬產品。
另一位被外派去戰爭頻發的中東拓展市場,沒有互聯網,不敢輕易外出,晚上只能躲在房間裏看電影,“看到想吐!”
李深身邊,30歲出頭的同事,加班工作到腰椎間盤突出,需要站着寫代碼,不能幹任何重活。他的華科師弟,2015年畢業,淪落到去應聘工資3500元的工作——比李深2008年的入職薪資還低。
這讓他覺得,來深圳工作,就是一個錯誤。應該趁早回家,尋找新的人生。
説走就走。李深想好了跟老闆辭職的説法,“公司這麼缺錢,主動離職能幫公司節省一筆開銷”。
不出他所料,老闆果然同意。為了表示感謝,老闆當晚宴請公司五個核心主創,幫李深餞行。
始料未及的是,飯桌上,老闆哭得更傷心。他和李深一樣大,曾經是互聯網大廠一款爆火網遊的項目經理。憑着一己之力,在深圳拼出了房子、孩子、公司,是李深眼裏的人生贏家。
如今公司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現實的經濟壓力擺在眼前——要養孩子、要供房貸,老闆想回老東家工作,卻被曾經的領導一口回絕:沒有空餘崗位了!
“互聯網市場就是這麼殘酷!”李深端起酒杯,忍不住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從決定離開到正式走人,李深只用了7天時間——辭職、買機票、郵寄行李回家、結算房租、上58同城甩賣家當——5000元錢買的康佳電視機只賣800元,100塊打包處理了自行車和深圳通。
正式離開深圳那天,天空湛藍無暇、陽光明媚,天氣好到讓李深有種錯覺:老天爺都來歡送他。
晚上7點20分,李深搭乘的飛機準時起飛。當晚12點,飛機準時抵達機場。3個小時後,李深回到距離近100公里的老家。
家裏燈火明亮,父母一直在等他回來,幫他準備了夜宵,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
李深是家裏的獨生子,之前10年,每年只回一次家,加起來在家待的時間不到兩個月。父母當年催着他在大城市闖出一片事業,隨着孩子年紀變大,卻又盼着孩子能回家工作,娶妻生子,一家團聚。
這一晚,李深決定,好好彌補自己,偷偷懶,在家休息3個月,之後再找工作。
他需要想清楚自己的職業規劃。人到中年,已經沒有任性的空間。他至今後悔,深漂10年,自己的職業規劃實在是一塌糊塗。
2008年初入職場時,他沒把華為、迅雷放在眼裏。去了幾家小遊戲公司練手,過於順利的面試,讓他堅信自己的能力:在小公司照樣一鳴驚人。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了一家30人的小型遊戲公司。創業近4年,看起來頗為體面,有資本撐腰,做事也敞亮,主動提出5000元的薪水,在當時的價格並不低。
不過李深入職不到半個月,就出現了厭惡的情緒:“同事的技術太水!公司根本就沒有做遊戲的規模。”
當時太年輕,他不敢下定決心走,選擇聽父母的意見:年輕人不要輕易辭職。
直到一年之後,產品遲遲研發不出來,資本率先撤資走人,項目組被迫解散。李深只能重新找工作。
一年的光陰蹉跎,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小公司缺乏人才,技術能力參差不齊,人力儲備少得可憐。和大廠相比,是拖拉機和豪華遊艇的差距。”
曾經的名校優勢,頃刻間蕩然無存。李深的求職很快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
他想去大廠求職,讓當時的女友幫忙內推。但接連3次,李深都沒把握住機會,面試的不成功繼而擊潰了他的自信心: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沒資格進大廠,我就是能力不行。“沒跟上大部隊,就註定會被淘汰!”
後來聽説一位大學同學,在迅雷工作了幾年,跳槽去了大廠,李深心裏,隱隱有些不甘心。
從那以後,李深一直在小公司裏兜兜轉轉。
個人的奮鬥離不開歷史的進程。這10年時間,互聯網的環境從百花齊放的蓬勃走向兩極分化,“現在只剩下有錢有勢的巨頭,和朝不保夕的創業公司。”
即便這些創業公司的老闆,都是當年從大廠風光離職的大牛,但創業結局無一例外都是失敗。
李深好巧不巧,剛好攤上4家失敗的創業公司。一家在2年內被資方3次撤資,項目組被迫解散,至今靠着資本苟延殘喘;一家是技術人員和產品內訌,公司難以為繼;一家是老闆卷錢跑路,公司直接倒閉;最後一家的每一個產品都被資方改到項目全非,陷入產品無法上線,資方不願續費的死循環,行將就木。
有深圳10年的前車之鑑,李深下定決心,回鄉要找一份一步到位的工作——鐵飯碗,高工資,能養活自己下半輩子。
意想不到的是,2017年6月,等李深在老家高卧三個月,想清楚了職業規劃,決定出山的時候,招聘軟件上已經看不到招聘信息。
他沒有料到,家鄉的就業環境比自己想象的要惡劣得多,當初做出休息3個月的決定,完全是自己“過分樂觀!”
比起深圳,家鄉這邊的房價雖然低,只要2500元,但平均薪資更低,只有2000多一點。
崗位着實少得可憐。沒有大型私企,在家鄉發展的同學,工作崗位不外乎公務員和國企。
李深打算抱一份鐵飯碗。他給自己劃出四條路線:考公務員、考事業編、進國企、當老師。
他手裏依然有一張好牌,華科學歷在家鄉就是香餑餑,“小地方比大城市更看重學歷。”
還有乾媽的輔助,乾媽是國企中層領導,人情練達,主動提出要幫李深找關係。
至此,33歲大齡求職者李深的家鄉就業行動正式拉開帷幕。
考公迫在眉睫。距離35歲的門檻只剩下18個月,只有4次機會,可以考2次公務員,2次事業編。
可選範圍也比應屆生少很多。為了方便上岸,李深挑的技術崗,都是最容易考的崗位,即便如此,錄取比例都到了150:1,更高的崗位他壓根沒敢報。
時隔十幾年再次準備國家級考試,李深拿出了當年準備高考的勁兒,每天在家做題、看視頻,由父母負責一天三頓的吃喝。
但客觀條件擺在眼前。年近34歲的他,學習習慣和考試節奏完全比不上應屆大學生。寫了十幾年代碼,突然動筆桿子寫申論,感覺寸步難行。做起常識題,感覺自己是個文盲。
而且這次備考太過匆忙,時間只剩下兩個月,李深只能多做真題,提高考試技巧。
李深知道考公之路不會順暢,他對自己的面試能力自信滿滿,但第一關筆試完全沒底。他本就是學渣,高中3年為了應付高考,考出了心理陰影。只要一面對考試,心裏就忍不住犯怵,一看到考卷就會心理恐慌。
備考期間,他每天都在懷疑自己:我到底會不會考試?
直到走進公務員筆試現場,李深還是在懷疑人生:和他同場競技的考生們,幾乎都是應屆大學生,他站在人羣中,顯得突兀感十足,不僅年紀大,還像個找不到方向的無頭蒼蠅,看上去很忙,其實是滿心彷徨。
毫不意外,第一次筆試成績不忍直視,接下來的3次考試,最好的成績只是筆試第五名,李深的面試特長,根本無從發揮。
到2018年8月,回家第17個月,李深考公務員的路基本斷掉了。
在此期間,他嘗試過,去培訓機構中公教育當老師,沒想到培訓班的老師根本沒有休息的日子,越是休息日反而越忙碌,他選擇放棄。
父母的同學想介紹李深去私營軟件公司上班,李深不想去,他打心眼裏排斥做軟件開發,“我寫代碼很水,不願意寫。”
面試了三家國企:中國銀行、中國聯通、人民日報地方站。最終全部被淘汰。
最讓他絕望的是中國銀行,他參加了兩輪筆試,走到終面5進3環節。瞭解應聘人的水平之後,他自信十足,拒絕乾媽找關係,要靠自己的能力:“絕對會進,有兩個人根本不懂研發。”
沒想到,他被淘汰了。他眼裏的兩個不懂技術的人過關。乾媽告訴他,“你不走關係,別人就會走關係!”
工作沒找到,李深的積蓄倒是已經全花光了,成了“啃老一族”。
李深的大部分積蓄花在了買車上。他説,家鄉沒有地鐵,交通不發達,父母沒有出行工具,買車就是剛需。
剩下的小部分則用在買房上。不過李深自己出的那點錢只是意思意思,父母出了大頭,拿出多年積蓄幫他全款買了一套200多平的下躍式帶小院,他們不要李深還錢,説:我們的錢遲早都得給你。
考慮到李深年紀快35歲,依然單身。父母又讓親戚幫忙相親,儘快娶個兒媳婦回來。而這位相親的女孩兒,瞭解到李深在家這麼久一直沒有工作,沒少擺出臭臉。
李深不願意回憶那段時間,父母越對自己好,越顯得自己一無是處。回深圳工作的念頭,會偶爾在李深心頭冒出來。
在此之前,李深對“回深圳”嗤之以鼻。
當時他剛回家一年,約摸4月。老同事主動發來邀請,想和李深一起創業,給出的薪水是25K。李深果斷選擇拒絕。當時的他,心裏揣着一份驕傲:這輩子都不可能回深圳。
但到8月,家鄉的工作毫無進展。他開始掂量,25K的工作至少能讓自己在2年內,攢個20多萬,回家可以開個小賣部,熬過下半輩子。
饒是這樣想,李深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他開始放低要求,不再考慮薪資問題,只要有一份工作,讓自己過好下半生就行。
他一度病急亂投醫。聽説只要拿到一級消防工程師的證明,一年就有十幾萬的收入,李深糊里糊塗就跑去報名考證,而這個證書從2015年興起,不僅權威性待商榷,通過率也低得可憐,只有百分之一。
沒想到2019年3月,一紙《關於深化消防執法改革的意見》,直接廢除了“消防服務機構資質許可”,他辛辛苦苦準備考證,成了一場徒勞。
最後一次挑戰國企——中國移動省公司,則被吊足了胃口。2018年10月筆試,11月份面試,2019年1月份才收到offer。
辦理入職手續時,HR告訴李深,他的面試成績非常好,經領導再三評估,決定招聘他入職。
儘管這一次沒有被關係絆倒,但李深工作依然不順利。入職初期,他偶爾找人幫個忙,同事都在找各種拒絕,每個人都看起來很忙,説話時一臉冷漠。
在國企上班的老同學提醒李深:國企不比私企,你要顯得積極,領導才能看得見。
這讓李深極度受不了,“太諷刺了!”他經常能在公司會議室的文件上看到六字精神:拒絕官僚主義。
在移動的第4個月,李深選擇辭職。他説,當時那麼果斷選擇走,完全是因為領導對他的一句評價:你不會演!
不過這一次,他不用發愁找工作了。
老天把他悲催的人生劇情改成了喜劇。
等移動offer的兩個月時間裏,李深曾抽空去寧夏某三本學校參加面試。面試他的老院長,成了李深的伯樂。院長一心想着改革,但在學校沒人響應,院長想要李深這種懂技術,又有多年項目經驗的“人才”加盟。
只是李深沒看上老師的工作,“因為我爸之前是老師,我曾經發過誓:幹啥都不會當老師”,他選擇入職中國移動,保下輩子平安。
老院長沒放棄,幫李深爭取來副教授待遇,給出年薪10萬的條件,並在李深離職後,再次招攬。
於是乎,2019年8月底,李深在回鄉第30個月,以“真香”姿態,正式成了一名老師,教學生計算機操作系統。
李深直言不諱,自己寫代碼水平很水,但上課不需要會寫代碼。自己也沒有教學壓力,學校要求,掛科比例控制在50%以下就行。
他也沒有想到,上課是一件這麼輕鬆的事情。第一天進教室,他就獲得了全班同學的認同。
不同於其他老師被學生吐槽“只會照着書本上念”,李深講課過程完全自由發揮,時不時提起曾經做失敗的項目,效果卻是出奇的好,被學生點贊:這位老師不一樣。
10年失敗的從業經歷,反倒成了學生眼裏的勳章。這讓李深信心激盪:我是天生的老師。
如今的他,日子過得滿足,早九晚五,不打卡不加班,每天下班回家能吃到妻子煮的飯菜。每週和老師、學生相約打球,鍛鍊身體。
曾經的老闆,主動給李深發來消息,表示羨慕。而這位老闆,公司沒了,回不了大廠,如今只能待業在家,為每個月的房貸發愁。
李深打心眼裏感激老院長,感謝老院長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為了完成老院長的夢想,李深在某社區發帖,用自己“柳暗花明”的經歷去吸引大齡失意程序員,釋放出積極信號:不限年齡,有10年以上經驗最佳。
朋友圈裏,則秀出學校給出的最大誠意,不光工資高,附加福利更是一籮筐,諸如民族團結獎、車補、餐補、績效課酬、過節費、年終獎、政府補貼、購房補貼、免費學校公寓居住等。
饒是如此,李深依然招不到人。
前不久,一位同鄉小姑娘聯繫上李深,她今年26歲,目前在華為工作,想回鄉就業,方便照顧生病的父親。她發來簡歷,和李深聊了聊學校,然後拒絕,理由是:家裏人不答應。
(應採訪者要求,李深系化名)
【直面派】原文 -- 講述值得講述的真實故事,直面生活、命運和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