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活着的白鱀豚,但如今已無人再有這樣的幸運_風聞
物种日历-物种日历官方账号-每天一物种,带你看世界。2020-04-19 16:15
公眾號:物種日曆/GuokrPac
作者:少俠小黃雞
我是見過白鱀豚的。並非是影像記錄,也不是模型標本,而是水中活生生的白鱀豚。
那是在新世紀伊始的一個夏天。儘管我努力回想試圖撿拾更多的記憶碎片,然而遺憾的是,在腦海中依舊鮮明的並不是看到白鱀豚時的感受,而是冰棒和豚館門口的白鱀豚雕像。
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館門口的雕像。
冰棒是我爸為了哄我買的,畢竟這是在武漢炎熱的夏天裏,讓一個四五歲小男孩聽話的最好辦法。我甚至能清晰地記得冰棒是橙色圓筒狀的,菠蘿味,中間還有一團雪白的奶油,可以用小木勺舀着吃。
而雕像則因為我媽強烈要求我去合影留念。於是我站在眼睛都睜不開的大太陽底下,比着剪刀手強顏歡笑。結果冰棒曬化了掉在地上,以致年幼的我當場情緒崩潰。
至於後來的參觀,我只能依稀回想起空曠安靜的場館,靛青色的水池和在水面遊動的灰白大物。對了,那會兒大人們還管它叫——“白鰭豚”。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見到白鱀豚,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淇淇。
點擊查看大圖。左圖為曾經飼養在水生所白鱀豚館中的白鱀豚淇淇(攝影:張先鋒);右圖為如今飼養在白鱀豚館中的江豚(武漢白鱀豚保護基金會提供)。
白鱀豚一家的悲劇
時光荏苒,因為種種機緣巧合,畢業後我入職了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淇淇曾經的家。
我曾以為白鱀豚會離我的生活很遙遠,只有在特定的話題和特定的時日裏,才會見到有關它的影像文字。然而工作以後,白鱀豚卻成為了我日常生活裏的一部分。
我所在的水生生物博物館陳列有數件珍貴的白鱀豚標本,每天上下班的例行巡視我都會和它們見上一面。聽中科院院士、魚類學家曹文宣先生説,博物館裏的鎮館之寶——矛尾魚,便是用一具白鱀豚標本換來的。
水生生物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矛尾魚標本。
曹文宣院士多年來一直呼籲長江“十年禁漁”。去年這一呼籲最終得以實現。
這些標本可大致分為兩個來源:1974年的一次長江航道清障作業,以及1980年的一次漁民捕撈活動。
1974年1月20日,長江航道局下屬工務段的一個施工隊在洪湖燕窩江段,用炸藥對江心小淤灘進行清障作業時,當場炸死了五頭白鱀豚(四雌一雄)。
由於當時處在“文革”的特殊背景下,相關科研和保護工作受到巨大沖擊,航道部門炸死幾個野生動物根本算不上什麼稀罕事。相反,由於白鱀豚皮下脂肪豐富,民間一直流傳有“白江豬熬油,治療燒傷有奇效”的偏方。一頭200~300斤的白鱀豚,在當時可賣出100多元的高價(當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是30元)。於是施工隊就給武漢長江航道局送去了一頭。
恰巧,當時航道局裏的一位工程師平日裏也喜歡動物,而且與著名魚類學家伍獻文院士之子——同在水生所工作的伍惠生是同窗好友。他認出了施工隊送來的正是稀少而珍貴的白鱀豚,於是立刻向伍惠生打電話“通風報信”。
博物館內體型較小的雄性白鱀豚(體長1.7米,重73千克)後來被做成了浸製標本 ,這也是全世界僅存的三件成體白鱀豚浸製標本之一。它的上方是可能也已經滅絕的白鱘。
要知道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中國科學家們只能從文獻中知道白鱀豚,從獲得的標本(大多是誤捕)上認識和研究白鱀豚,從漁民敍述中瞭解白鱀豚的習性。而水生所自1954年遷到武漢後,採集收藏了豐富的淡水動植物標本,卻還從來沒有收到長江中的白鱀豚標本。
聞訊後,水生所立即派人前往航道局,瞭解到施工隊還有兩頭白鱀豚屍體正要賣掉,於是趕忙通過航道局領導,要求施工隊連夜用汽車將這兩頭白鱀豚屍體直接送至水生所。
從素未謀面到初次結緣,接連獲得的四頭白鱀豚標本(除洪湖所得三頭外,還有一頭是來自三個月前黃岡漁民誤捕)擺在標本室外的空地上,引得全所的人都來看稀奇。其中就包括後來的白鱀豚專家陳佩薰教授,以及當時還是青年學者的陳宜瑜院士。
由於當時並不瞭解白鱀豚的價值,人們大多無動於衷。陳佩薰教授在自傳中回憶起自己當時所感,也只是“哦,這就是白鱀豚!”而陳先生與另一位同事則懷着極大的興趣,對這幾頭從未見過的稀罕動物進行了解剖。
當解剖洪湖獲得的兩頭雌性白鱀豚時,人們意外發現:它們竟然都懷有身孕!經過小心翼翼的處理,他們分別取出一雌一雄兩個胎兒,從外形和皮色推測已近發育成熟,形態和成體相似,腹部尚且連有臍帶。
兩個白鱀豚胎兒後來也被製作成標本,其中較大的為雌性,較小的為雄性。
陳先生和同事從解剖結果分析,這兩頭雌豚都已臨近分娩。據工程隊反映,其中一頭體型較大的雌豚在被捕獲時好像剛剛分娩。而在解剖時人們也發現,其兩側子宮幾乎等大,但只有右側子宮有胎兒,從子宮擴張情況推測另一胎兒的確產出不久。
也就是説,洪湖縣燕窩江段同時炸死的這五頭白鱀豚,應該是一個完整的大家庭。
體型最大的雌性白鱀豚(體長2.53米,重237千克)後來被製成了剝製標本。這是人類記錄到的第一重、第二長的白鱀豚,比後方掛着的江豚要大得多。
再相遇,我為別人講述你的故事
從今天的視角來看,這起將八頭白鱀豚(包括兩個胎兒和一個已出生但必死無疑的幼兒)組成的家庭頃刻毀滅的慘案,是20世紀白鱀豚遭受的最大、最具悲劇色彩的一次人為災難。
自那以後,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中國科學院開始組織白鱀豚研究保護協作組的有關單位和科研人員們,在長江中下游沿岸對廣大漁民羣眾進行各種形式的宣傳,並很快取得了顯著成效。
1980年1月11日,湖北省嘉魚縣漁民胡家法等四人,在靠近洞庭湖的城陵磯江段偶遇白鱀豚。在確認自己看到的長嘴生物正是專家們平日重點宣傳的對象後,四人立刻駕駛漁船展開圍捕,共捕獲白鱀豚兩頭,並立即向當地水產收購站報告。其中較大的雌豚由於身體虛弱,不久便死去了;而較小的雄性幼豚,則被聞訊趕來的水生所專家救治後,由伍獻文院士起名為“淇淇”,飼養在了研究所裏。
這便是白鱀豚淇淇的身世由來。
1914年,美國人查爾斯·霍伊和他殺死的白鱀豚合影。圖片:Wikimedia
四位樸實敦厚的漁民,並不知道他們已經制造了一個即將轟動全國乃至世界的重大新聞;一個隨着歲月流逝,而愈加具有特殊意義的重要事件;更不知道淇淇的捕獲地城陵磯,正是66年前美國博物學家霍伊採集到全世界第一件白鱀豚標本的模式產地。
不過在水生生物博物館中展示的,並非淇淇的遺體標本,而是兩件栩栩如生的淇淇3D打印模型標本。
在博物館日常的參觀接待中,介紹白鱀豚模型標本是講解的重中之重,而有關淇淇的傳奇故事更是不勝枚舉。在長達22年的人工圈養過程中,淇淇不僅向研究者們提供了大量珍貴的科研資料,更是成為了白鱀豚保護的親善大使。
博物館內淇淇的3D打印模型。
有時,我會指着玻璃櫃中淇淇模型呼吸孔後的一塊白斑,告訴大家這是當年捕獲淇淇時留下的傷疤。由於白鱀豚皮膚光滑,為了將其固定,漁民們需要用鐵鈎勾住它的頸背,於是就留下了兩個深深的大洞——差一點就要了淇淇的命。
為了幫助淇淇傷口恢復,專家們用消毒布為它製作了一件特殊的“背心”,並輔以藥物,才終於治好了它。
有時我又會指着懸掛着的淇淇遊動模型,以白鱀豚迷你的小眼睛和發達的隆額對比,向大家講解白鱀豚出色的“聲納雷達”。
有時我乾脆什麼也不指,直接向大家講述“鱀”字的由來,或是淇淇和另一頭白鱀豚珍珍之間,甜蜜而遺憾的愛情故事。
而每一段講解的結尾,總是白鱀豚沉重而無奈的渺茫現狀。
從1973年底,水生所第一次收到白鱀豚標本,到2002年,水生所最後一次收到白鱀豚標本(淇淇);再到2004年,人們野外最後一次目擊到白鱀豚;最後是2006年,為時六週的長江淡水豚類考察未發現一頭白鱀豚,隨後研究者宣佈白鱀豚野外功能性滅絕。
極危的中華鱘。
白鱀豚種羣在短短三十餘年間,出現了斷崖式的下降——從上世紀80年代初的400餘頭,直至本世紀初歸零。它是怎麼突然就沒了?科普講座的課件裏寫得很清楚:根源是人類活動。
酷漁濫捕不僅使白鱀豚食物匱乏,滾鈎和漁網還會嚴重威脅到白鱀豚的生命安全;採砂作業破壞了白鱀豚生活的沿岸棲息環境;頻繁的航運嚴重干擾了白鱀豚的聲納系統,以至於許多白鱀豚被螺旋槳擊斃;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進一步縮減了白鱀豚的典型棲息地,同時也影響了作為白鱀豚食物的魚類的繁殖;還有日益嚴重的長江水體污染,在悄無聲息荼毒着白鱀豚。
而作為補救措施的天鵝洲故道,雖對江豚保育成果斐然,可輪到白鱀豚時,野外已經幾乎見不到它們的身影了。
江豚標本身上可以看到滾鈎等漁具留下的傷痕。
課件裏還用加粗字體清楚寫着:白鱀豚是首個由於人類影響而將滅絕的鯨類動物,是50年來消失的第一種大型水生脊椎動物,是1500年來第四個動物科(白鱀豚科)的消失。
相比起袋狼等其他已滅絕的動物,身邊的動物被宣告滅絕於我而言,往往更加難以接受。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照片中,還能看到白鱀豚在漁船邊遊動,看到白鱀豚和岸上收割莊稼的人們和諧共處;在本世紀初,我還能見到活生生的白鱀豚;在離長江航道局(曾向水生所捐贈三頭白鱀豚標本)不遠的江漢關博物館門口,還立着白鱀豚的雕像;在南望山下還有白鱀豚路和白鱀豚館;武漢白鱀豚基金會志願者們的胸前還畫着活靈活現的白鱀豚會徽……
明明到處都還能見到白鱀豚的影子,它怎麼説沒就沒了呢?
江漢關博物館門口的白鱀豚雕像。
武漢白鱀豚保護基金會會標,如今基金會的工作重點已經變成了保護江豚。圖片:ibaiji.org
逝者已矣,儘管對長江中可能殘存的白鱀豚仍抱有一絲僥倖,事到如今也只能無奈接受現狀,將目光轉向其他瀕危物種,避免白鱀豚的悲劇在它們身上重演。
上窮碧落下黃泉,人間不見白秋練。
博物館內收藏的珍貴魚類標本。依次為瀕危的胭脂魚、可能滅絕的鰣魚、可能滅絕的白鱘、極危的達氏鱘以及可能滅絕的鯮的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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