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就是俄羅斯本身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4-20 17:04
1840年暮春,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生於俄羅斯的沃特金斯克。
那好像是個上帝垂顧藝術的年份:稍早幾周,法國大作家埃米爾·左拉出生。稍後一點,英國大詩人哈代出生,那年稍晚,後來的印象派大宗師克勞德·莫奈出生於法國諾曼底。以及,在浙江紹興,任伯年先生誕生了。
距離今時今日,也一百八十年了。
我們都知道柴可夫斯基,知道他是大音樂家。
哪怕不熟悉他交響樂作品的人,也能隨口哼出《天鵝湖》和《胡桃夾子》。
前者大概是史上最有名的芭蕾舞劇——我有不止一位朋友,只知道這麼一出芭蕾舞劇。
後者則是,用我一個朋友的説法:好多人一輩子沒用過胡桃夾子,但至少聽説過《胡桃夾子》。
比起巴赫、莫扎特、貝多芬這樣的天神,老柴似乎沒那麼高不可攀。但換個角度,也可以這麼説:
哪怕不是一個資深古典樂迷,您也很容易欣賞老柴。
不用説每個人都能信口哼出來的《天鵝湖》和《船歌》,他有太多“我們聽着很是耳熟,一查才知道其實是他作品”的旋律。
老牌古典樂迷會爭議,唸叨老柴的結構與動機之類是否頂尖。但説老柴是古典樂史上最卓越的旋律大師之一,大概無人會反對。他的音樂優美多情、多愁善感、富有戲劇性、表現力卓越,你很容易從他的跳進中感受到“哦,這就是老柴”。
如果您不是那種坐在一堆音響前,“今天我要聽一個結構嚴謹的交響樂”、“今天我想感受一下純音樂王國的美”,而是在陽台上看着冬日陽光,“我想聽一段讓我悲欣交集的旋律”,那老柴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煉成的呢?
如上所述,1840年,柴可夫斯基出生在沃特金斯克。他從小在母親教導下學習鋼琴。14歲那年,母親病死,他做了一首圓舞曲紀念母親。這個細節是他人生的關鍵時刻:他失去了母愛,展現了音樂才華,流淌出貫徹一生的憂傷——然後就被幹擾了。
他的父親不太理解他的音樂之路,推他去法學院學習。
我們都知道法學院和音樂界是何等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柴可夫斯基沒被這個環境困住。18歲的他去司法部做部長秘書,然後因地制宜,加入了司法部的合唱團。
——在我想象中,如果當時有類似於俄羅斯好聲音的節目,他會對司法部的合唱團團長説:“誰都無法阻止我的音樂夢想,請您為我轉身!”
——22歲時他辭職了,進入了聖彼得堡音樂學院。當時他的老師是交響樂大師安東·魯賓斯坦。安東的弟弟尼古拉,更成了柴可夫斯基的終身好友,還讓他擔任了莫斯科音樂學院教授。
到此為止,一個很典型的藝術天才故事:温柔早喪的母親,粗暴固執的父親。逃離家庭桎梏的天才音樂家。
但我們得補充一個細節。
一般傳記作者和學者都相信,柴可夫斯基喜歡男性。頭幾年的訪談裏,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博物館館長波莉達·韋德曼女士也如此確認:她認為,柴可夫斯基的信函與日記中,這一點明確無誤。
本來這是他的私事,藝術家們的隱私大可以無關作品。
但柴可夫斯基特殊一點。
韋德曼女士認為,柴可夫斯基的所有作品,都有濃厚的自傳色彩。
他人格上的重要內涵,當然在作品中起到了作用。
柴可夫斯基從來不算開朗。據説年輕時的他常想方設法,推諉不去指揮自己所做的曲子——眾所周知,貝多芬在全聾之後,還指揮了傳奇的《第九交響樂》首演呢,柴可夫斯基卻經常猶豫:大概,他的性格與他的曲風一樣憂鬱。
母親早逝、父親的壓力、他自己的性取向,都讓他在1860年代苦悶莫名。他是個感性的天才,一切情緒都會折射到他的作品之上。很多年後,他給梅克夫人——我們一會兒會説到她——的信裏,駁斥了那些認定音樂作曲是冷漠理性工作的論斷。
他認為,“只有從藝術家受靈感所激發的精神深處流露出來的音樂才能感動、震動和觸動人。”大概在靈感迸發時,藝術家會陷入瘋狂,內心顫慄,不斷追逐樂思。
——大概,他自己就是這麼作曲的吧?
1877年他匆忙地結過一次婚,娶了一位瘋狂追求他的女學生安東尼亞·米柳科娃。有説法認為,這個姑娘讓老柴想起了普希金作品《葉甫蓋尼·奧涅金》裏的少女塔蒂亞娜。
很浪漫,但很短促。
兩人於夏天結婚,婚後8天,回到莫斯科時,他已瀕臨崩潰。婚後兩週,老柴試圖在冰冷的莫斯科河中自殺,未遂,得了肺炎。
據説這段婚姻並沒就此結束,老柴依然定期寄生活費給安東尼亞,只是再也沒與她見面。又過了些年,到老柴逝世三年後,安東尼亞被診斷出精神病,然後她繼續活了下去:她比老柴多活了二十四年。
在信函與日記中,柴可夫斯基似乎認為,自己的婚姻是命中註定的悲劇。他之所以匆忙結婚,除了安東尼亞的狂熱追求,大概還有他的某些心結:他曾在給兄弟的信裏提到,他希望被一個女人温柔地觸摸與疼愛,幻想被一個慈愛的女人擁抱。
但我就忍不住想猜了:這個他渴望的温柔女性,是他早逝母親的形象嗎?
1878年之後,柴可夫斯基經歷了失敗的婚姻,有過了自殺的經歷,有着不穩定的精神狀態。大概就在此期間,另一位有錢的寡婦進入他的生活,即所謂梅克夫人。
説進入生活並不確切,因為他倆從未見面,只是梅克夫人給柴可夫斯基提供一年六千盧布的贊助,兩人之間互通了超過千封信件。
我們常安慰人説,苦難是藝術家的養料。這句話對柴可夫斯基這樣多愁善感的人,似乎是可行的。適當的經濟贊助,又能讓他免為稻粱謀。
於是,柴可夫斯基進入了作品多產期。
1878年之後到逝世,他完成了七部交響樂裏的四部。1879年他完成了歌劇《葉甫蓋尼·奧涅金》,一年後他最膾炙人口的曲目之一《1812序曲》完成,同年還有《絃樂小夜曲》和《意大利隨想曲》。1885年他登台指揮了歌劇《女妖》,舉手從此就能夠上台從容面對人羣了:四年後他完成了芭蕾舞劇《睡美人》。
他的名聲開始遍及歐洲。
與此同時,他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個性。
身為德奧音樂文化的中心,維也納對柴可夫斯基最初並不算友好。大評論家漢斯利克就認為,柴可夫斯基有點粗野。然而柴可夫斯基認為,當時維也納的代表、被許多人認為是貝多芬繼承人的勃拉姆斯,那風格是冷漠晦澀,自命不凡。他還認為法國的浪漫主義天才伯遼茲缺乏旋律,太多和聲。
他當然有自己的偏好,比如,他認定歌劇大師瓦格納是個天才。他也承認,自己的《第四交響樂》,靈感來自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不難發現,柴可夫斯基並不中意那些以結構與思想著稱的大師,卻對瓦格納和貝多芬這兩位力量十足的王者推崇備至。
雖然對維也納有點不滿意,但老柴對天才如莫扎特,卻崇拜備至。他也承認,莫扎特和自己的氣質全然不同——莫扎特素來以才華橫溢、圓潤完美、旋律優美著稱——但柴可夫斯基認為,自己能在莫扎特的音樂中獲得安慰。
跟維也納鬧不愉快的老柴,跟俄羅斯的關係好嗎?
也不盡然。
他一度跟俄羅斯民族樂派走得很近,但後來,當他在意大利和巴黎居住,在美國演出後,也開始跟俄羅斯本土產生點隔閡。
一個小故事:他曾將《第一鋼琴協奏曲》獻給好朋友尼古拉·魯賓斯坦,遭到魯賓斯坦的非議。老柴執拗的一面發作了,一度拒絕修改曲子,跟魯賓斯坦鬧得不愉快。
可是幾年後,魯賓斯坦過世了。老柴還是把《A大調鋼琴三重奏》獻給了他。
這份執拗,這份深情,大概就是所謂的……老俄羅斯風骨?
柴可夫斯基熟悉西歐,但他承認過,他喜歡貧窮的老俄羅斯,他喜歡那裏的森林、草原與小教堂。他的多情,他的優美,他的浪漫,他深深寄託在作品中的情感,都是如此真誠,而這就是俄羅斯。
20世紀最卓越的古典樂作曲家之一、俄國大地誕生過的最偉大作曲家之一斯特拉文斯基先生,提到老柴時這麼説:
“他是我們之中,最為俄羅斯的。”
説柴可夫斯基最為俄羅斯,不僅僅是《1812序曲》裏那些俄羅斯民歌的成分。
他的整個性格、做派與他作品的融匯,甚至他的命運,都很俄羅斯。
他的曲子憂傷、優美且絕望。他懷舊,他感情纖細,他被維也納人覺得粗野但其實敏感之極。
他並不熱愛將感情包裹起來,做成結構嚴謹的曲目。
他將自己內心的痛苦、與世界的衝突,都體現在曲目中。
他的優美中經常會出現不和諧,他熱愛莫扎特卻不追求莫扎特式的完美,他熱愛貝多芬和瓦格納澎湃的、個人化的力量。
他覺得勃拉姆斯的完美結構晦澀,他認為伯遼茲不懂旋律只在意和聲:他自己是旋律大師,是破裂的、痛楚的、美好的又浪漫的。
1891年,尼古拉·魯賓斯坦不認可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在紐約演出獲得巨大成功。同年老柴完成了歌劇《黑桃皇后》,下一年,《胡桃夾子》。到1893年,他完成了《第六交響曲“悲愴”》,九天之後,他過世了。
有説法認為他死於飲水不潔的霍亂,也有人認為他是自殺,更有説法認為,他的死因是三年來,梅克夫人不再與他通信了。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重要的是,53歲的老柴連故去的方式,都很像個俄羅斯故事:突兀、感傷、憂鬱,浪漫又纖細,衝突又優美,真誠到不加掩飾,將自己的美好與破碎都留了下來,以及一份悲愴的遺作。
這就是柴可夫斯基。
這就是俄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