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的朦朧,浩壯的惆悵——和女兒品讀李白《關山月》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20-04-21 09:41
今天繼續對女兒進行詩歌“教學”,讓她讀了三首《關山月》的同題詩,作者分別是南朝的徐陵、唐朝的李白和南宋的陸游。目的是讓她第一體會中國古典詩歌一脈相承而又日新不已的傳統;第二瞭解邊塞詩的一般意象和意境;第三初步掌握用“詩心”去讀詩、解詩、品詩的方法。
女兒大致能背誦出這三首《關山月》之後,我問她:“你最喜歡的是哪首?”
女兒:“李白的那首。”
“為什麼?因為他名氣最大?”
“不是,因為他寫得好。”
“好在哪兒?”
女兒沉吟不語。
我:“好詩有幾種,有全篇皆好但無特別突出的好句的,有一二句見佳的;也有兩者兼具的。你覺得李白這首屬於哪種呢?”
女兒:“一二句見佳的有哪些?”
我:“比如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這是很有名的了,你都知道。但是這首詩其它的句子,什麼“閒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就不那麼有名,你都沒聽説過,對吧?”
女兒:“那我覺得李白的《關山月》不是這樣,它是全篇都好,而且又有佳句。”
我:“佳句是哪幾句?”
女兒: “前面四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我:“你的感覺和爸爸完全一樣。我當年讀這首詩,也是覺得這四句寫得好到不能再好了,真是詩仙手筆,人間所無。那你説它們好在哪兒?”
女兒覺得説不太清楚,希望我來講解。
於是我做了如下的解説:
李白《關山月》全詩如下:
“明月出天山,
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
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
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
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
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
嘆息未應閒。”
我先説我當年讀此詩中你最欣賞的那四句的感覺——你要注意,爸爸讀詩、解詩可能和你們老師教的不同,我主要不是為了給一個標準答案讓你在考試的時候寫出來,當然那也很重要,你必須好好掌握。但是那些你老師已經教過你了,爸爸就不重複了,爸爸主要是要讓你參悟一下怎麼用“詩心”去讀詩。你現在在文學修養方面,特別需要積累和錘鍊,所謂積累就是得多觀察現實生活,同時要多吸收老百姓的東西,多讀書吸收前人和當代人的好東西,積累多了,化為己用。這個世界上其實人和人天生差別是不太大的,但最後為什麼有人優秀有人平庸?有人有一顆詩心,比如明明睡懶覺起晚了都來一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你看這懶覺睡出了什麼水平啊?你的懶覺要都能睡出這個水準,媽媽還敢批評你嗎?而有人就沒有,碰到什麼賞心悦目的事物,最多一句“真好看”再來個剪刀手自拍——你看現在多少天天曬朋友圈的人就只有這個水準啊,他自己沒有水準,所以只能讓手機來代替他欣賞,代替他講述嘛,手機像素越高,他的水準也就越高嘛。而這差別一大半就來自有沒有積累,所以你得像蜜蜂一樣,要“釀得百花成蜜後”,才能產出比那些你所採的花蜜更加香醇甜美的好蜜。而這個積累,並不是説你把那些過目一遍就行,而是必須全心投入,去涵詠體會,解得其中真味。這樣做多了,很多事情就厚積薄發,水到渠成,到那時啊,你不想寫詩,詩會來找你。
那麼我對這四句當年是涵詠出了一種什麼感覺呢?
首先,“明月出天山”,這起筆就不凡,就特別美。

你看五個字都是平常詞彙,沒有一個華麗的辭藻,但這一出手就是了不得啊。現在不少人覺得詩歌文章寫得好,就是得堆砌華麗辭藻啊,就是得這個修辭手法那個修辭手法啊,這些本身不是不好,但你只會玩這些就很危險。有些人沒有那些感情,沒有那些思想,或者那些感情和思想其實不怎麼樣,但就會玩辭藻,玩修辭,造成“辭浮於意”,爸爸就看不上了,就好像你打開美輪美奐的包裝,發現裏面是一隻蟑螂。但你看李白這一整首詩,其實除了第三句“長風幾萬裏”用了一點誇張之外,整個是沒有用其它修辭的,“雲海”幾乎都不算修辭了。它就是白描,從“明月出天山”起就是白描。“明月出天山”為什麼特別美?因為我在其中體會到一種色彩和亮度的變化。首先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夜景。天山是我國新疆中部的一座大山脈,在唐朝屬於安西都護府管轄,也是唐朝和外族經常爭戰的地方,當時大唐王朝在此駐紮了數萬邊防軍。明月、天山,這是夜景,是靜物,但一個“出”字,就有動了,有變化了。天山是幾千米的崇山峻嶺,連綿好幾千裏,在夜色中越發顯得色澤深重,高不可攀,但是你遠眺這銅牆鐵壁萬仞摩天的大山,忽然感到山那邊背後好像有點光,那是什麼呢?慢慢看吧,漸漸地一輪明月從羣峯中“出”來,哎呀整個夜景鮮活了,而且逐漸變亮了——你有沒有體會到一種驚喜?當然每天月亮都會出來,很平常,按説沒什麼“驚”不“驚”,它不出來才該“驚”吧?但是在這種場合,你看到月亮從天山頂上這樣出來,這樣讓整個壯闊而頗顯沉重的天山夜景忽然光明而靜謐了起來,你“舉頭望明月”嘛,那就不可能不想起很多事情,不可能不想起同樣的明月照耀下的遠方的故土、親人,不可能不感到一種驚喜甚至一點甜蜜。
李白是很善於用這個“出”字的,比如《望天門山》裏的“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那個“出”是平面上的“出”,也是好得緊,一筆寫出舟中人那種羣山萬壑次第而來的視覺感受。那麼這裏這個“出”是垂直地出,同樣也突出了觀看者的位置——這個觀看者應該是天山腳下的一位戍邊戰士,只有在這個角度,他才會對“明月”有一種“出”的感覺:“出”,就説明“出”之前這月亮是被天山擋住他看不到的嘛。所以你體會,這一個“出”字不簡單,出的可不只是月亮,還“出”了好幾樣東西:動感出來了,色彩亮度的變化出來了,觀看者的角度、位置出來了,實際上整個詩的基調也出來了。這就是大手筆,簡簡單單五個字,最核心的就一個字,但是什麼都出來了。
在唐代的邊塞詩裏,月的意象是很多的,往往也和山結合在一起,比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鈎”,“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中唐李益的《從軍北征》也寫到了明月和天山:
“天山雪後海風寒,
橫笛偏吹行路難。
磧裏徵人三十萬,
一時回首月中看。”
讀這首詩,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麼?角度的變化。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這是一種個人化的視角:雪後的天山,風從湖面上刮過來非常冷,這個時候聽到了有人用笛子吹出《行路難》的曲調,心裏有些異樣的感受——這是誰在感受呢?是個體,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讀到這裏我們甚至還不知道這是什麼人,到底幾個人。
但是第三句,天哪——這作者的視角好像一個隨着明月而冉冉拉起來的電影鏡頭,它反過來對準了那些在感在聽的人,隨着鏡頭的拉高,俯拍,這場面就越來越大了,最後一個大全景,哎呀原來是“磧裏徵人三十萬”,幾十萬人的宏大場景,幾十萬什麼人呢?幾十萬全副武裝隊列整齊的將士,正在行軍奔赴前敵,大家聽到橫笛吹曲,竟然齊刷刷地望向明月,想起了家鄉——“一時回首月中看”,你想想這是什麼場面?這時你又感到詩人的鏡頭又一個個掠過那些正在行進的將士,那一張張戴着頭盔而被月光照亮的剛毅的臉龐和那一瞬間一言難盡的眼神。所以這詩前半是個人化的視角,後半部一下子反過來,是從月亮上看來的大全景,反過來看剛才那些在看月亮的人——這是一個斷然的轉換和對比,整個詩給人的震撼,大部就來自這個對比。
那麼接下來李白的《關山月》也要轉換了。
“明月出天山”,下一句是“蒼茫雲海間”。明月“出”天山,本來給將士們的感覺是明亮了,是驚喜,但是一個“蒼茫雲海間”,這好不容易盼出來的月亮,又是在廣闊的夜空,在雲海之間時隱時現,模糊了,朦朧了,有些求之不得了。明月是將士們與故鄉與親人之間的紐帶,但是在這天山雲海之間,這點紐帶也顯得很渺茫。
但是“蒼茫雲海間”,其實也是把鏡頭仰起來並且拉長了,本來是去追逐那時隱時現的月亮,但是這鏡頭在千山萬壑與雲海蒼茫間流連的時候,無意中隱隱聽到了一種聲音,感到了一種氣場。是什麼呢?是“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原來伴隨着這明月流光一路向東而行的,還有發自天山的幾萬裏一路向東,一直吹過玉門關的長風。
玉門關是在今天的甘肅,也是唐代邊塞,但比天山要靠近中原,過了玉門關就是唐朝控制得很嚴密的內地了。當年漢朝貳師將軍李廣利為了給漢武帝奪取汗血馬,征討今天新疆一帶的大宛國,一下子沒打下來。李廣利大概是想撤,結果漢武帝派使臣到玉門關,下令封關,告訴已經撤到玉門關前的李廣利:“生入玉門者死!”意思就是,大宛沒打下來的話,你們全軍將士馬革裹屍回到玉門關,可以;但是活着回來一律就地正法。李廣利知道後路已斷,只能回頭奮力一拼,最後拿下了大宛。所以這個“玉門關”在邊防軍人心目中是個什麼地位,什麼形象?你是可以想象的,作為軍人,你“不破樓蘭終不還”,人是過不了玉門關的,回不去的,能回去的只有風。
注意它只説長風“吹度”玉門關,就是過了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但這是天山的風,它是反過來吹的而且很浩大,所以過了玉門關,吹進了玉門關,過了玉門關最後到哪兒了呢?沒説,也許到了長安,也許到了更遠的地方。這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你自己去想吧。
接下來的鏡頭就是隨着這長風了,所以這角度轉換了。但這個轉換不像李益那首詩是突然轉換,猛回頭的轉折,是不經意間轉換的,是看着看着月亮和雲海,不經意間感受到了天山的長風,然後隨着這長風,你看吧:
“漢下白登道,
胡窺青海灣。”
這長風一路向東,掠過一些什麼地方?掠過天山以東的漢民族千百年來,從古到今(這個“今”當然是指唐朝),和外族征戰廝殺的古戰場。
白登道,是白登之圍的典故,漢高祖率軍反擊匈奴,曾經被匈奴大軍包圍在白登,白登在今天山西省的大同;
青海灣,是當時唐朝和吐蕃征戰的重要地區。你看過文成公主的故事,但是文成公主其實並沒有為唐朝和吐蕃帶來多長的和平,後來吐蕃不甘困守青藏高原,還是大舉攻略唐境,雙方的戰爭前後持續了百餘年。天寶中,唐將哥舒翰率軍攻克青海的石堡城,俘獲吐蕃軍數百,但唐軍先後死者數萬。到現在那個城堡還在,牧羊人還能找到一千多年前留下的箭鏃、鎧甲片和人骨。

所以這些都是十分慘烈的戰場——你由此也能看到華夏族羣開疆拓土不斷融合的歷史:過去漢朝和匈奴對峙於白登道,但今天那一帶已經穩穩地是大唐版圖了,青海也被大唐軍浴血奮戰奪到了手裏,所以今天的邊疆向西推進到了天山。中原王朝確實越長越大,越來越強盛了。
但是代價是什麼?就是下面兩句:
“由來征戰地,
不見有人還。”
疆域也好,大唐盛世也好,都是將士們拿命拼出來的,拿血肉填出來的。李白他也不説這對不對,他只説:這古來征戰過的疆場,如今很多不是戰場了,明月回來了,長風回來了,可是從來沒看見過人回來。漢朝唐朝的開邊戰爭,打的都是匈奴、突厥、吐蕃這些強悍善戰的民族,很多都打得極為慘烈,你讀一下李華的《弔古戰場文》和杜甫《兵車行》,都能夠體會到那種戰爭的高昂代價,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和災難:“漢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但打了就是打了,而且這些戰爭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疆域遼闊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歷史就是這樣子的。李白這長風不但吹過了玉門關,而且吹到了現在,告訴我們:歷史就是這樣的,踏着殘酷前進,在殘酷之上建立起輝煌,祥和。
好,不管怎麼樣,長風就這樣一路吹過去了,明月就這樣一路照過去了。接着他還是回到長風之後明月之下的將士們自己的視角:
“戍客望邊邑,
思歸多苦顏。”
這裏要注意“望”和“思”:將士們常年征戰在人煙罕至的大漠荒原,連邊境的小城鎮,都只能一“望”而已,可望不可及嘛。至於“歸”,那是“望”都“望”不到的,只能“思”,就是説:將士們回頭看看邊境的那些小城鎮,有那麼一丁點兒人間煙火氣息的地方,然後在心裏“思”一下比這大很多繁華很多的家鄉,做做回家的夢,然後呢?大概就是苦笑一下,還是準備做“無定河邊骨”吧。
結尾:
“高樓當此夜,
嘆息未應閒。”
從“應”字看,這應該是將士的擬想之詞:我在中原的愛妻,和我一樣面對這樣的夜晚,會怎麼樣?應該是登上高樓,去觀明月,沐長風,然後一夜無眠,嘆息不止吧。
登樓懷遠,這在古人詩中常有,比如“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李白自己也寫過“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蕭聲咽,秦娥望斷秦樓月”。不過這裏的“高樓”,也與開篇的明月、長風遙相呼應:這個高樓,確然正是將士們盼望明月和長風最終到達的地方。這樣整首詩就顯得首尾連貫,一氣呵成。
還需注意的是,李白是一個情感極為奔放的詩人,但是他在這首詩裏,結尾只寫到“嘆息”,而不是寫“悲泣”、“淚流”,他筆下主人公的情感(其實也是他自己的情感)抒發在此時很有節制的。這也是這首詩的一個好處:寫邊愁,寫相思,他並不寫到椎心泣血、痛哭流涕的地步,而是寫得很悠長,很浩大,甚至有一種飄逸與空靈。整首詩的基調,從“明月出天山”一直到“嘆息未應閒”,是一種明澈的朦朧和一種浩壯的惆悵,有纏綿,有苦澀,甚至還能品出慘烈,但並不是那種愁腸百結的感覺,而是明淨和舒展。這骨子裏還是盛唐之音,是一個昂揚向上的時代裏對於個體境遇的一種真誠而清朗的關注,給我們留下的,可以説也是那些為我們民族開疆拓土戍守邊陲的英雄們投射在萬里江山上的一個親切可愛的側影。
這種情感基調,正是我們今天所需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