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賽博朋克(一):《銀翼殺手》與菲利·普迪克_風聞
CyberGirl赛博女孩-2020-04-22 16:39

目錄
一、銀翼殺手
1.銀翼殺手創造了賽博朋克經典視覺元素:夜景、霓虹、雨天、煙霧、巨幅廣告
2.銀翼殺手創造了賽博朋克經典城市風格:高樓、飛車、東亞元素、高科技/低生活
3.銀翼殺手的燈光特點:線條感、流動感、窄布光、閃光
4.銀翼殺手的鏡頭語言:三分法鏡頭、居中鏡頭、眼睛特寫
5.影片的精神內核
6.關於原著小説《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二、菲利普 · K.迪克
1.太陽系大樂透 Solar Lottery
2.高堡奇人 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
3.菲利普迪克作品年表
三、參考資料以及鳴謝
文章一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篇“銀翼殺手”重點我會放在視覺效果上,第二篇“菲利普·迪克”側重文字性的解讀。賽博朋克涉及到的哲學觀點這次儘量少談(我想儘可能讓文章主題緊湊一些),希望大家看得開心。
一、銀翼殺手
銀翼殺手可以説是繼承了B級黑色電影的風格,又展現了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對畫面的高級審美。這部電影和《2001:太空漫遊》常年霸佔科幻電影榜單的前兩名。時隔38年,電影工業經歷了一代又一代革新,而回過頭來再看銀翼殺手,我們依然能被電影裏無處不在的“高級感”所震撼。

黑色電影《雙重賠償》(1944)
影片主線是講賞金獵人(Bounty Hunter)為了錢去幹髒活的故事,但是因為被獵人追捕的對象是複製人而讓這部影片更加戲劇性,其精神內核也和傳統以賞金獵人為主角的西部片相差甚遠。影片無論從視覺元素、城市風格、燈光運用、鏡頭語言和故事內涵都是獨樹一幟的,也正是每一個細節的“強迫症”式苛求才造就了這部偉大的作品。
1.銀翼殺手創造了賽博朋克經典視覺元素:夜景、霓虹、雨天、煙霧、巨幅廣告
説起賽博朋克,我們下意識就能説出關鍵字“霓虹燈”和“大招牌”,這一切的起源都是來源於《銀翼殺手》。霓虹、雨天、白煙,這是就導演所説的“三大法寶”。除此之外還有室外全夜景加巨幅廣告牌,共同構建了這個幻想中的2019年。
電影裏面隨處可見的霓虹招牌、霓虹雨傘杆、霓虹拉麪店,看起來財大氣粗,其實恰好相反,當時團隊因為預算有限,佈景範圍比較小,如果白天拍的話畫面裏會出現與影片無關的建築和山坡,所以斯科特決定外景全部都晚上拍,為了避免建築物穿幫,他們從另一個劇組《舊愛新歡》低價收購了霓虹燈牌,改成了自己需要的形狀。

白天拍就是這樣的
斯科特對煙霧的利用已經達到了誇張的地步,在拍攝城市遠景的時候,灰暗、濃稠的煙霧模糊了地平線(2049裏面也如出一轍),近景使用白色煙霧讓霓虹燈光更加融入環境,室內戲則是把縹緲的香煙當做構圖的重要元素。

這樣的畫面其實是在一個小房間裏拍攝的

室外戲不是“雨”就是“煙”

室內戲依然充斥着煙霧
比較難得的出發點不是因為省錢的就是電影標誌性的巨幅廣告了,你能看到有可口可樂、日本藝伎、外星殖民廣告,它們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出現,巨大的、無處不在的廣告牌表達的是一種消費主義對人的控制。
自從語言不再是意義的載體,而是充滿從屬性內涵、充滿集團詞彙、階級或等級集團遺產之時起,……其真實功能就以信息為藉口變成了勾結和認同功能,自從它不再對意義進行流通,而把自己當做通行口令、通行材料在集團的反覆敍事式過程中進行流通之時起,它就成了消費物品、偶像。——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
身體,尤其是女性的身體,特別是時裝模特這種絕對範式的身體,構成了與其他功用性無性物品同質的、作為廣告載體的物品。——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

有一説一,我們現在打開手機app和電視劇看到鋪天蓋地的廣告,差不多也快進入這種狀態了吧。
景觀就是積累到某種程度的資本,這時它就成了圖像。——居伊·德波《景觀社會》
作為當今所生產物品的不可或缺的裝飾,作為制度理性的普遍展示,作為直接製造越來越多的物品圖像(images-objects)的先進經濟部門。景觀就是當今社會的主要生產。——居伊·德波《景觀社會》
雖然勤儉持家的雷德利這樣一番騷操作為劇組省了很多錢,但這部電影的預算依然嚴重超支,甚至高於《星球大戰(1977)》和《異形(1979)》。
2.銀翼殺手創造了賽博朋克經典城市風格:高樓、飛車、東亞元素、高科技/低生活
電影一開場就是高樓噴火這樣的“地獄景觀”,讓人聯想到1927年德國表現主義影片《大都會Metropolis》,影片裏橫向不斷蔓延且縱向不斷層疊的高密度樓羣以及立體化交通現在已經成為了現實,而《銀翼殺手》在這個基礎上融入瞭解構主義、高技派、後現代主義理念,使得本來不協調的文化觀、審美觀齊聚一堂,視覺上卻又十分融洽。可以説我所看過帶有賽博朋克元素的作品都離不開《銀翼殺手》的城市設計風格。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建築物是用微縮模型、照片和實景搭建打造的,沒有用當年剛興起的CG特效。

電影《大都會》裏面的場景,同樣的風格你還能在《阿基拉》中看見

2019年的四川成都高新區

阿基拉
電影裏最有名的高樓就是泰瑞公司總部了,外觀極像古埃及金字塔,這種觀點並不是空穴來風,如果你看了電影幕後故事《危險的日子》就知道,他們有一組未完成的鏡頭,在羅伊殺死泰瑞之後他發現泰瑞其實也是複製人,於是羅伊乘坐電梯下行,發現了躺在石棺裏、已經死了四年的泰瑞。總部不僅是他辦公的地方,也是他的陵墓。

躺在石棺中的泰瑞

突出“工業風”的高技派手法
電影裏出現的飛車也很有意思,負責汽車設計的席德·米德(Syd Mead)精通美術和工業設計,在影片前期製作時就繪製了外觀精美的多種警車、的士、轎車等等,包括車輛內飾。

席德·米德的作品

席德·米德創作的車輛內飾
2019年11月特斯拉電動皮卡發佈會開場就在向銀翼殺手致敬,雖然馬斯克説這輛皮卡的設計靈感來源於《007之海底城》中的Lotus S1 Esprit,但不可否認車輛整體風格和發佈會開場一定是受到了銀翼殺手的影響。

Lotus S1 Esprit

戴卡徳的座駕與特斯拉的電動皮卡
另外影片的東亞元素也很值得玩味,我們可以看到中文廣告牌、拉麪攤的日本老闆、牆壁上的中文塗鴉、日本演員拍的廣告、青島啤酒、男主角背後的“源”字霓虹燈。

不仔細看其實還發現不了

中文塗鴉
關於這一點,斯科特的假設是,由於未來人口膨脹以及移民風潮,2019年的洛杉磯城有一半都是黃種人,他設想電影場景是“ 九千萬人口、由於污染不停地產生着毒霧和酸雨的城市。有錢人都搬去了外星殖民地,或住到了有安保的摩天大樓頂端。而低層建築則被遺棄,變成多種族、多階級混居的場所” (Michael W.‘Like Today,Only More So’:The Credible Dystopia of Blade Runner,Film Architecture:Set Designs from Metropolis to Blade Runner)。
於是你就能在影片裏看到很多東亞元素,除了上面説的廣告和塗鴉之外,還有飯店外牆雕刻了蓮花的立柱,戴卡徳給瑞秋做移情測試的桌子上的迎客松盆景(他家裏也有),戴卡徳家裏的佛像……這些都承載了後現代主義中主張古典與現代結合的理念。

Pris身後是現代建築外層直接包上寺廟裏常見的蓮花雕刻

隱藏在暗處的盆景
另外這些東亞元素還有一個歷史背景:當年負責車輛設計的席德·米德去過上海,導演斯科特看了他的草圖後非常喜歡這種風格,所以影片就大量插入了這樣的元素。另外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上世紀60-80年正處於美蘇冷戰時期,日本經歷了黃金30年的經濟騰飛,電子產品、豐田汽車等等進入到美國市場,同時也帶來一次文化輸出,導致好萊塢電影融入了越來越多的東亞元素。
除此之外,電影還有非常多的“頹廢元素”,暗示了當時的高科技-低生活,比如路上接踵而至的行人、雜亂的垃圾堆、廢棄的大樓、凌亂的房間、身體有殘疾的人、被剝削的階級,對比外星殖民廣告、泰瑞公司金碧輝煌的大樓、完美的複製人瑞秋,這一切都和賽博朋克最常見的定義“High tech-Low life”不謀而合。

雜亂的垃圾堆

精緻的泰瑞大樓
沿襲銀翼殺手城市風格的不僅有賽博朋克電影,比如《攻殼機動隊》《全面回憶》等等,還有很多與賽博朋克不太沾邊的科幻電影,比如《阿凡達》,如果現在你回頭去看看就會發現,男主角Jake去潘多拉星球前完全就是生活在一個賽博朋克世界,可見銀翼殺手對科幻電影的影響力。

阿凡達
3.銀翼殺手的燈光特點:線條感、流動感、窄布光、閃光
如果説銀翼殺手的室外戲是由霓虹燈組成的“五彩斑斕的黑”,那室內戲幾乎每一個鏡頭你都能看到他對光影的精心設計,最直觀的就是線條感的表現,類似探照燈的光束在室內緩緩移動,就像警察搜索犯人一樣,觀眾會下意識有一種壓迫感。另外他還用百葉窗製造出明暗條紋,使角色表情更加陰晴不定,人與複製人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探照燈

百葉窗製造更多線條感
與此相反,泰瑞大樓裏面卻是柔和、平靜的水光,這場戲裏雖然兩個人對話都是固定鏡頭,但水光讓整個畫面充滿了流動感,同時結合兩個人的對白,你或許也能感受到戴卡徳內心的波動。同樣的水光在銀翼殺手2049中也出現了多次,但整體氛圍更加黑暗。
我們看室內戲的時候,總覺得角色的臉一大半都陷入黑暗中,這正是因為導演在拍角色側面特寫的時候總是使用窄布光手法,從鼻尖對應的側面打過來的光和臉另一半形成高對比,整體黑暗的基調表現出角色彼此之間的疏離、道德模糊和身份遊移。
我舉個例子,同樣是表達內心堅強的女性角色,一部是《銀翼殺手》,一部是由大寶貝、鄧倫主演的都市勵志偶像言情劇《我的真朋友》,不同的布光手法會使影片風格呈現天壤之別。

肖恩楊在陰鬱黑暗的基調和陰晴不定的側光下展現出了女性柔美的一面

大寶貝在誇張的長焦鏡頭和粉紅泡泡濾鏡下哭得咄咄逼人
當然了,作為一部國產劇來説,我們不能説真朋友做得特別差(因為國產電視劇普遍都做得不好),這裏我只是選取了一部分比較極端的狀況。因為單純地講鏡頭語言比較空泛、不好理解,我在這裏不表示對真朋友這部電視劇的抨擊哈。
第四個值得一提的就是閃光,這個在影片裏用得很少,持續時間最長的是在複製人Pris中槍倒地的時候,誇張的肢體動作配上閃光,讓整個畫面更加驚悚,也暗示了複製人最後的悲慘命運。
這裏使用閃光還有一個巧妙之處就是,銀翼殺手的固定鏡頭很多,如果再加之以固定燈光會讓畫面比較死板,但閃光就像一種無聲的鼓點,讓畫面更有節奏感和緊張感,以此彌補固定鏡頭帶來的不足。

閃光
關於閃光啊,這個在斯科特導演的其他影片中也能發現很多,每次都能運用得恰到好處,比如《異形》裏女主角發現駕駛艙裏黏膩的生物,《火星救援》裏馬大萌坐敞篷飛船升空。

異形

火星救援
4.銀翼殺手的鏡頭語言:三分法鏡頭、居中鏡頭、眼睛特寫
從視覺效果來説,銀翼殺手是一部非常“美”的電影。導演和攝影對視覺內容及細節的把控性非常強,審美一流,許多構圖堪比攝影級別。導演非常會利用畫面內容來做“切割畫面”,使畫面呈現不一樣的構圖,通俗一點説,就是電影中利用建築、光影、人物、物件、色調來實現藝術性畫面構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影片的鏡頭技巧簡直可以用簡單來形容,然而導演卻是個能用最簡單的烹飪技巧,燒出一桌好菜的廚子。雷大廚在講故事時,什麼樣的場景,什麼樣的人物該選擇什麼樣的鏡頭語言,一流精準且堪稱強迫症。比如對稱性構圖,往往具有完整、莊嚴、正式的表達效果。

而縱向型V字性構圖,具有延伸性,能夠形成縱深感、壓迫感。

我們再來看這部由大寶貝、鄧倫領銜主演的《我的真朋友》,我點開第一集隨便拉了下進度條, 你看看這叫什麼構圖?

我再拉一下進度條,這……又是什麼構圖?

不僅構圖失敗,我們連女主角發消息的文白都看不清
言歸正傳,我們來仔細分析下這個場景,一個多層次的構圖。

先説什麼是三分法,下面這個圖就是三分法:

通常將人物放在交點上鏡頭感會更好
然後來看上面這個多層次的構圖,橫向平面上由男女主三分法,而縱向也是三層,前景男主,中景女主,背景窗外。這是一場在情緒上非常複雜的戲,而這個鏡頭本身的豐富性和層次性也很強,從而形成複雜、隱秘的氛圍,再以女主臉部光線強弱的動態變化,來烘托她心中的未知和不安。

此處從側面打過來的動態光線非常應景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你可以看看真朋友這組對話鏡頭。

這裏的劇情是説男二號想娶女主角為妻,並且讓她辭職回家做自己喜歡的事,女主角大寶貝表演的是一個勵志的社畜,她想把下一個項目做好再辭職。同樣是表現女性角色內心的掙扎,如果我們是導演,這裏是不是應該花費心思、儘可能地通過鏡頭語言和光效來增加人物的表達效果呢?他是這麼拍的:

女主角名言“我希望你不要以愛的名義來操控我”
面對這樣樸實無華的打光和大寶貝盛氣凌人的態度,你還能體會到角色內心的掙扎麼?這樣對比下來,大家或許就能稍微體會到雷德利·斯科特的良苦用心了吧。
一般來説,內容完全居中,容易顯得呆板,而三分法更靈活、更具有美感。更重要的是,完全焦點居中的鏡頭,有其獨特的表達效果,不是不能用,而是要慎用。這一點在銀翼殺手電影中,也有堪稱教科書級別的示範。導演對人物使用正面居中鏡頭近乎吝嗇,全劇只有兩個人有此殊榮,戴卡徳和羅伊。

戴卡徳有好幾個持槍鏡頭都是居中

羅伊的居中特寫鏡頭非常多
從這些鏡頭裏,我們很容易發現,正面居中的寫人鏡頭,會更強勢,哪怕他是一個很悲慘的角色,但它是直逼而來的,讓觀眾無從逃避,必須置身於此人物的直視之下,強迫觀眾去理解和感知他。
再拿瑞秋這個人物來説,影片只有瑞秋一場戲居中。如果瑞秋的鏡頭大量使用正面居中,人物就會顯得更加強勢。複製人的邊緣性,引發觀眾同情和憐憫的能力就會減弱。這就是鏡頭在表現人物性格上非常奇妙的力量。

瑞秋唯一居中鏡頭還是側面的
那我們最後再用真朋友舉個例子,如何不用台詞,只用鏡頭展現一個女性的柔美?你可以品一品兩個導演的水平,同樣是微笑,真朋友是這樣的。

好好的偶像劇拍成鬼片

説實話,真朋友的導演應該去反思一下自己的鏡頭語言,一個微笑都能拍成鬼片。為什麼國產言情劇永遠抄不到韓劇的唯美感,忽視鏡頭語言、不在意視覺效果、審美不合格就是原因之一了。
由於篇幅所限,其他非常精緻的構圖就不細講了,我把圖放在下面。

橫向光影對稱構圖

通過建築物做切割的左右對稱構圖,注意看左右色調是不同的

框架構圖

曲線構圖

三分法焦點

三分法焦點
除了上面説的構圖之外,眼睛的特寫也是斯科特的標誌性語言,都説眼睛是心靈的窗户,電影裏我們能看到眼睛反射的火焰、複製人和貓頭鷹眼睛的反光、人造眼睛,還有羅伊殺死泰瑞的時候按住了他的眼睛,這幾乎成了斯科特的秘密武器,在他導演的《異形:契約》和《普羅米修斯》中也能看到這樣特別的鏡頭,在電影《銀翼殺手2049》中也有對斯科特的致敬。

異形:契約

普羅米修斯

銀翼殺手2049
5.影片的精神內核
銀翼殺手錶達的內涵非常豐富,各種“後學家”(後馬克思主義、後現代主義、後人類主義等等學者)都能從銀翼殺手這部電影中找到自己的解讀方法。我個人才疏學淺,這次選擇理直氣壯地站在雷德利·斯科特這一方,他在一次採訪中説:“我不認為這部電影有多麼嚴肅。我拍電影的目的是娛樂大眾……這部電影實在沒有什麼深刻的意圖。”(Laurence F.Knapp and Andrea F.Kulas. Ridley Scott :interviews . University of Mississipi Press, 2005)
所以我傾向於從電影本身出發,在本文只討論一個主題,人與複製人、或者説人與人工智能的邊界在哪裏?

瑞秋救了戴卡徳來到他家,兩人對話的場景,當戴卡徳走到瑞秋身後,他的眼睛反射出了類似複製人的光線
銀翼殺手裏人與複製人的界限並不是涇渭分明的,反而發生了融合和倒置,為了在混亂無序的狀態下準確鑑別複製人,人類引入了移情測試裝置。
①融合。瑞秋一開始堅定地以為自己是人類,戴卡徳更是到了最後才知道自己的身份(雖然第一任編劇芬奇認為戴卡徳是人類,但我這裏姑且採用續集2049的觀點),如果戴卡徳不對瑞秋進行移情測試、摺紙人Gaff不留下那個獨角獸,他們可能一生都以為自己是人類,這説明人和複製人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雖然本質上人的身體語言由A=T、C≡G鹼基對構成,複製人的身體語言由0和1構成(2049裏面Joi也説過同樣的話),但當複製人被植入了他人的記憶後,複製人具有了人類的身份認同感,這是人工智能技術的人格化,也是機器融入人類社會的必要條件。
②倒置。人與複製人身份的倒置體現在四個方面,第一,戴卡徳本來是複製人,卻在洛杉磯警察局的強權下用人類的身份去“退役”複製人;第二,本應該具有共情能力的人卻拒絕傾聽複製人的訴求,選擇暴力抹去他們的存在,這時候人的身份更像是一個無情的造物主,移情測試變成了一種諷刺;第三,戴卡徳一共被救了兩次,一次是複製人瑞秋,一次是複製人羅伊,羅伊用自己紮了釘子的那隻手把戴卡徳救起來,不得不聯想到耶穌為了救贖世人的原罪,代人受死,其雙手和雙腳被釘上十字架,羅伊在這一刻不僅有了人性,甚至有了神性,雖然原著作者菲利普·迪克反對把複製人寫成悲劇的超級英雄,但我個人非常喜歡這樣的處理;第四,當人類視覺上充斥着消費主義的商品景觀,身體上變成了跨國企業掌控的勞工,人作為個體的自由意志越來越淡薄,這時候的人已經異化成了一種工具,和在外星球當奴隸和勞工的複製人又有多大區別呢?
資產階級,由於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於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捲到文明中來了……它迫使一切民族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裏推行所謂文明,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
結果,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行為,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③移情測試。電影裏的移情測試來源於圖靈測試,可以説圖靈測試成了人和人工智能的最後一道防線。影片一開始就是里昂被坎普夫裝置審查的情節,為什麼里昂回答問題的時候總是要打斷審問者的話呢?下面這個解釋或許能很好地回答:

由此可見,里昂並不是智力低下,而是缺少了高級人工智能的一種推斷能力(在科幻電影《機械姬》中你就能看到一個合格的人工智能是怎麼在圖靈測試中騙過人類的)。莫拉維克等學者研究發現:實現人類獨有的高階智慧只需要非常少的計算能力,但是實現無意識的技能和感覺反應卻需要極大的運算能力。
關於神經系統和腦的懸而未決的問題……連科學圈之外的人也知道,我們並不瞭解高級功能(意識、睡眠、學習)的機制,不瞭解協調運動如何產生,甚至不瞭解一個人如何隨意地彎曲其手指。——John G.Nicholls《神經生物學:從神經元到腦》
曾經,人的意識問題基本上留給哲學家來解答,一元論二元論爭論不休,現在哲學家將這個問題拋給了認知神經學家,人類最大的秘密或許就藏在大腦的前額葉-邊緣系統-丘腦環路中(2003年,微軟創始人之一保羅·艾倫出資5億美元聯合建立了艾倫腦科學研究所,啓動艾倫腦計劃The Allen Brain Atlas;2016年,中國啓動了一個為期15年的腦計劃China Brain Project)。雖然現階段人類離宇宙的真相還有很長一條路要走,但如果未來的某一刻謎底揭開,動物、人、人工智能甚至上帝的角色或許會得到一個革命性的顛覆。

艾倫腦計劃的部分研究成果(http://portal.brain-map.org/)
最後用賽博朋克代表作《神經漫遊者》裏的一段話作為第五章的結尾:
自治權,對你的人工智能們來説,就是那個老大難問題……它一旦要找到讓自己更聰明的法子,下一分鐘,我是説下一納秒,圖靈警察就會把它徹底抹除……歷史上任何一個人工智能腦門上都連着把電磁槍。(Autonomy,that’s the bugaboo,where your AIs are concerned….but the minute,I mean the nanosecond,that one starts figuring out ways to make itself smarter,Turing’ll wipe it….Every AI ever built has an electromagnetic shotgun wired to its forehead.)——威廉·吉布森《神經漫遊者》
6.關於原著小説《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原著小説和電影差別還挺大的,小説背景受到當時美蘇冷戰的影響,戴卡徳去追殺仿生人的目的不太一樣。由於受到核輻射,未來真的動物稀有且昂貴,戴卡徳覺得家裏養了電子羊很丟臉,所以他為了買一頭真的羊才開始追殺仿生人攢錢。
小説討論的內容和電影有重合的地方,比如跨國公司對人和企業的掌控(“顯然,羅森公司與西尼公司有特殊關係”;“我們遵循的是所有商業機構的普遍原則。如果我們公司不來製造這些越來越像人的機器,行業裏總有別的公司這樣做”;“這樣的巨型公司,飽含太多的經驗閲歷,簡直就像擁有一個羣體意識”)、複製人的邊緣性(“我們擺脱枷鎖來到地球,本來就是在冒險。在這裏,我們甚至連動物都算不上,每一隻蟲子,每一隻木蝨,都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更可取”;“仿生人不能生育,那算不算是一種損失?”)、記憶植入(“她自己不知道。全部記憶都是我們設定好的。不過我想,到頭來她還是有所懷疑” ;“也許你才是仿生人,帶着假記憶,就是他們經常植入的那種。你想過嗎?”)、人與仿生人的界限(“真正的活人和人形物品之間,還有什麼區別?”)、對未來世界保持悲觀主義色彩(“死去的人什麼都帶不走,移民的人什麼都不想帶。這座樓,除了我的房間以外,已經徹底基皮化了”)、移情測試(“你要我做的這個測試,你自己做過嗎?”)。
但是小説也涉及到電影之外更多的層面,比如未來世界動物成為一種新的商品拜物教形式(“那隻山羊,很可能你愛那隻山羊勝過愛你妻子。首先是山羊,然後是你妻子”)、戴卡徳對仿生動物和仿生人態度的轉變(一開始他對電子羊的態度是“被一個死物奴役”,對仿生人的態度是“它沒有能力理解別的生命存在”,對二者的存在關係是“電子羊可以看成仿生人的低端型號,或者反過來,仿生人可以看成是高度發達進化的假動物,這兩種視角都令他噁心”;戴卡徳殺了魯芭後他的態度是“我對某些特定的仿生人產生了移情。不是所有的仿生人,只有一兩個”;“突然之間,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小説最後戴卡徳認為“電子動物也有生命。只不過那種生命是那樣微弱”)、夫妻關****系(“去她的,他想。我這樣冒險賣命,又有什麼好處?她根本不關心我們能不能擁有鴕鳥。她什麼也不關心”;“我認識的大多數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更想活下去。她什麼也給不了我”)等等,我這裏就不展開討論了。
如果某些人可以像機器人一樣絕情,那麼某些機器人則可以變得比人類更有情,這種困惑在《機器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得到了非常深刻、非常複雜的表現。機器人的同情、熱心和人性化判斷的能力陷入了某種諷刺性的安慰: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反倒無力擁有這些感情。如果甚至一個機器人都可以為別人流淚並且悼念逝去的戰友,那麼失去同情心的人類是多麼無情?——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
二、菲利普 · K.迪克
菲利普·迪克是20世紀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之一,然而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都很困難,毒品、婚姻破裂可以説貫穿了迪克的一生,直到去世後他的作品才的到主流的認可。這一點跟電影銀翼殺手的命運何其相似。銀翼殺手上映後票房遭遇滑鐵盧,完敗於同期上映的《E.T.》和《星際迷航2》,觀眾和影評人也沒有好臉色,直到10年後這部偉大的電影才得到其應有的評價。上世紀50年代末,30出頭的迪克已經寫出了18部小説和86則短篇故事,但這些故事還比較偏向傳統的科幻小説。

到60年代,迪克的小説越發黑暗,他創作出了三部層次豐富、更具實驗性的作品:《艾德利治的三道印記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Rldritch》《尤比克Ubike》《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這種偏執、扭曲的世界觀,在當時是不被大眾所接受的。70年代,迪克沉迷於毒品和幻覺,他宣稱一種“粉色光柱”找到了他,認為這是VALIS(Vast Active Living Intelligence System巨大自動化活性智慧系統)給他的信息,並把這件事寫進了三部半自傳體小説:《瓦利斯Valis》《神聖的侵襲The Divine Invasion》《艾伯姆斯自由電台Radio Free Albemuth》。1980年11月17日,他經歷了另一次幻想經驗,這一次,他相信是上帝直接聯繫了他。

80年代初,電影銀翼殺手開始製作,一開始迪克對電影的改編非常不滿,他認為劇本不應該把複製人描寫成悲劇的超級英雄,甚至指桑罵槐,抨擊了導演斯科特拍的《異形》是一部爛片。但是當劇組給他看了一部分電影膠捲後,他被影片的場景深深震撼,鏡頭精確地表現出了他幻想中的未來世界,他甚至説“你們是怎麼侵入我的大腦的?”於是他終於不再反對,甚至開始期待電影上映。遺憾的是,1982年3月2日迪克去世,三個月後銀翼殺手才在美國上映。

準確的説,菲利普迪克的小説並不是我們常説的賽博朋克風格,他可以作為賽博朋克的前身,但主要涉及到的風格是機器幽靈、外星入侵、推想小説、非現實性等等。但是我們依然可以説,整個賽博朋克風格一定是打上了菲利普·迪克的烙印。他的作品將科幻與神秘主義、哲學、毒品幻覺、低俗戲劇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風格大膽狂野又不乏哲學性的思考,就像卡夫卡一樣,菲利普·迪克已經成為了一種文學觀的專有名詞。
卡爾·弗里曼(Carl Freedman)用一篇精彩的文章闡明瞭迪克的小説和資本主義的關係,他認為迪克的小説技巧重新銘寫了一種後馬克思主義的主體觀念。弗里曼指出,精神分裂症的主體,正如拉康、德勒茲、瓜塔裏以及其他理論家認為的那樣,是在被異化“自我”與令人異化的“非我”之間的相互作用下不斷發展變化的。這些理論家認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精神分裂症不是一種心理失常,而是主體的一種正常狀態。——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
迪克的作品非常龐雜,我在這裏就簡單引入一下迪克的兩部長篇小説。
1.太陽系大樂透 Solar Lottery
太陽系大樂透是迪克的長篇小説處女作,講的是未來世界,人類已經征服了太陽系,但太陽系的領導人居然是由一個叫“瓶子”的樂透機搖出來的。這一次瓶子轉動選中了里昂·卡特賴特,於是上一任領導者韋裏克派出殺手去刺殺新任領導者。然而這個叫佩裏格的殺手背後卻藏着更大的秘密……男主角泰德本來是一個勤勤懇懇的社畜,卻因為被公司辭退,去投靠了老闆韋裏克,沒想到卻因此捲入了這場和“瓶子”有關的紛爭……
在這本小説裏,迪克已經初步展現出了一種“分裂”和“懷疑”的特質,以及迪克小説裏最常見的主人公設定——他們往往是社會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總是被周圍某種巨大的力量影響而深陷其中,而與主人公相關的角色總是伴隨着悲劇色彩或者分裂的思維。
2.高堡奇人 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
高堡奇人講的是一個反烏托邦故事。迪克假想了二戰德意日軸心國贏得了戰爭,美國被瓜分成三個部分,亞洲被日本人統治,歐洲和非洲歸德國。中國人變成司機和車伕,黑人被當做最底層的奴隸,猶太人被滿世界追殺,大家都要靠《易經》來占卜自己的命運……在《高堡奇人》這本小説裏又出現了一本暢銷小説叫《蝗蟲成災》,這本蝗蟲成災講了一個相反的故事——德意日被同盟國擊敗,美國實現了民主,英國首相丘吉爾獨裁到90多歲才退休,最後英美大戰,美國慘敗。
那我們現在的世界、高堡奇人的世界、蝗蟲成災的世界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呢?小説的結尾主人公説:“我什麼都不相信”。
高堡奇人充分展現了一個集權主義世界,伴之以種族主義恐怖、科技技術濫用,在這種大環境下小人物的命運顯得微不足道。這本小説充分展現了迪克早期作品的風格——無論現實還是幻覺,都是一種無法讓人相信的東西,無所謂現實,也無所謂幻覺,所有人都深陷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之中。
高堡奇人1963年獲得雨果獎,也是唯一一部讓迪克獲得雨果獎的作品。即便如此,迪克的經濟狀況也並沒有得到改善。
3.菲利普迪克作品年表
1952——超越是常Beyond lies the Wub
1955——太陽彩票Solar Lottery
1957——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
1962——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
1964——火星人時光倒轉Martian Time-Slip
1965——血錢博士Dr.Bloodmoney
——艾德利治的三道印記The Three Stigmata of Palmer Eldritch
1966——等待去年的到來Now Wait for Last Year
1967——這把槍The Zap Gun
1968——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1969——尤比克Ubike
1974——流吧,我的眼淚Flow My Tears,the Policeman Said
1977——心機掃描A Scanner Darkly
1981——瓦里斯Valis
——神聖的侵襲The Divine Invasion
1985——艾伯姆斯自由電台Radio Free Albemuth
國內出版了迪克的長篇小説《太陽系大樂透》《高堡奇人》《尤比克》《流吧,我的眼淚》,短篇小説合集,劇集《菲利普·迪克的電子夢》,喜歡的話可以購買實體書或者kindle書看看嗷。
三、參考資料以及鳴謝
本文第一篇第四章“銀翼殺手的鏡頭語言”執筆人是我的老鐵Pirthivi,篇幅所限我在她的分析上進行了一部分刪減和修改,在這裏對她表示感謝!
參考及引用資料:
銀翼殺手幕後製作影片《危險的日子》
機核銀翼殺手專題電台節目
中國畫報出版社《科幻編年史》148-149頁菲利普·迪克專題
威廉·吉布森《神經漫遊者》
William Gibson Neuromancer
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
侯世達《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壁之大成》
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
居伊德波《景觀社會》
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John G.Nicholls《神經生物學:從神經元到腦》
陳冠峯.電影《銀翼殺手》中的建築設計[J].建築,2012(10):76-78
趙周寬.複製人的質疑與人性測試 ——《銀翼殺手》中的哲思[J].電影新作.2017(6):91-9
正文圖片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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