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唱團》十年祭:只怕那些歌聲再無迴響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0-04-22 10:49
送別唐朝 - 演義
十年過去,
只見江湖夜雨,不見桃李春風
上月中旬,在微博看到一則消息,山東省長龔正調任上海做市長。
這則新聞背後,隱藏着一個冷知識。龔正擔任山東省長時的秘書是《明朝那些事兒》作者石悦,筆名當年明月,現任山東省政府辦公廳綜合處處長。
有網友感慨,當年明月不僅靠才華賺了錢,出了名,又因才因名受賞識,仕途上也走順了。
《明朝那些事兒》連載完那年是2009,我正在上高中,用一個寒假時間把表哥買的合訂版看完。
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
一個是那年用的手機還是諾基亞,和女朋友聊天用QQ,讀完一頁書才回信息,彼此都不焦慮;另一個是這本書的結尾。
寫完王朝興起、衰落與帝王將相命運後,當年明月意外用明代探險家徐霞客做終結。
他説什麼王侯將相,千秋霸業,萬古流芳,都將變成糞土。先變成糞,後變成土。即使你現在不明白,以後也會明白。
其實當時我就明白了,明朝兩百七十六年,從皇帝到首輔內閣,活躍在權力核心圈層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所有為權力瘋狂過的人最後都把自己燒着了。
在書的結尾,當年明月寫道:
成功只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讀完後,我大為感動。如今11年過去了,再看當年明月不僅自己走上仕途,還做到處長,不禁有些愕然。
我想不明白:説徐霞客足以藐視所有王侯將相的他,後來怎麼會做官去呢?
韓寒電影《後會無期》中説:知道了很多大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年紀大了,才漸漸明白:不是懂得哪個道理,就能避開哪個漩渦。
佛教裏説:理悟和證悟之間,還差着十萬八千里。
凝視深淵的人被深淵凝視,屠龍少年變惡龍,更像是生活的常態。
1.
2010年7月6日,在延期一年後,韓寒主編的雜誌《獨唱團》終於正式發行。
雜誌看上去貌不驚人,牛皮紙封面上沒有任何圖案,只印着獨唱團三個大字,以及文章和作者名。
事實上,這個封面並不是最初的設計,下面這張才是。
那幾年,韓寒像這張圖片一樣生猛,混不吝。
博客是他的主戰場,他罵白燁:“文壇算個屁,誰也別裝逼”;
寄200稿費挑釁高曉松,用五個大字“高處不勝寒”,把對方逼得關停博客;
鄭鈞前腳罵選秀節目和超女不算音樂,後腳給《快樂男聲》當評委,韓寒大罵:“當婊子還想立牌坊”。
當然,更有名的還是“韓三篇”:《談革命》、《説民主》、《要自由》。
那時,韓寒喜歡對公共事務發表一些評論。
《新世紀週刊》記者採訪他:如果你被推選為市長,會願意擔任嗎?
韓寒説,我不願意,在現階段我還不願意和一堆不解風情的人一起工作。
而那些年,韓寒和他的編輯團隊不僅很解風情,而且解的方式很爽很痛快。
創辦伊始,韓寒説中國產生大量文化垃圾的原因是稿費太低,“沒有獨立的人格就沒有獨立的文格”。
於是,韓寒為《獨唱團》開出了風情萬種的稿費標準:封面文章每千字給兩千元稿費,普通文章每千字給一千元稿費,而封面就是半個目錄。
1個字2元錢的稿費標準,是國內行業標準的10到40倍,也是國內最頂尖雜誌給特約頂尖作家的稿費2—4倍。
商品經濟社會,沒錢談風情總難逃耍流氓的嫌疑。寫字的人要是沒錢,寫得再風情腰桿也不硬。
這種粗俗的印證方式,太有風情了。
2.
首期《獨唱團》的作者陣容裏卧虎藏龍。
有《康熙來了》主持人蔡康永,像公路片男主角的民謠歌手周雲蓬,《奮鬥》的編劇石康,拍出《買兇拍人》《志明與春嬌》的名導彭浩翔。
至於最近直播賣貨的羅永浩,已倒下的“毒雞湯”教主咪蒙,當時在這個陣容裏還算不上最閃亮的星。
雜誌第二篇是羅永浩寫的《秋菊男的故事》。我印象深刻。
講的是一個英語培訓機構拖欠獎金,羅永浩數次討要不成,最後意外和朋友在公園撞到那個韓國校長,決定組團去修理他一頓,結果看到那人老婆孩子也在身邊,就放棄了。
他説:即使是在我道德感相對模糊的青年時代,也能感覺當着一個男人老婆孩子面羞辱他,是件令人非常不安的事情。
我一直覺得,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有定數。
羅永浩對中年人那份善意,10多年後,彷佛回報在了自己身上。
2010年,羅永浩還是沒有挨錘的公牛。
那一年他剛結束以“我的奮鬥”為主題的全國高校演講,圈粉無數,他説一直覺得壞人比好人更勤奮些,於是把4月份出版的自傳,取了跟希特勒同樣的名字。
之後兩年,他先後在北京西門子公司門口,用鐵錘砸爛三台問題冰箱;提着褲子一路小跑堵截方舟子;他説手機除了蘋果都是垃圾,自己才是精神上繼承喬布斯的唯一傳人。
那一年,南方週末李鐵評論:“你不得不佩服羅永浩,他踩到了狗屎,但他能讓狗屎後悔。”
給《獨唱團》寫稿只能算羅永浩當時生活的一朵小浪花,當網紅也撐不起他宏大的夢。
於是在2014年5月,錘子科技正式成立。
羅永浩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咪蒙正在為被獨唱團退稿發愁,被退的就是那篇《好疼的金聖嘆》。
那時韓寒是她偶像,得知被約稿後,她第一反應是“何德何能”,竟然可以登上他的雜誌。
後來接受GQ採訪,咪蒙説,當初自己不是在寫,而是在研究,家裏有很多本書,一本一本地看,最後文章寫得很學術。
被退稿原因是“太端着”。
對於把文章寫作立場全面轉向大眾,對那會兒的咪蒙來説,可能還存着點精神障礙。
咪蒙畢業於山東大學,研究生論文是《玄學本體論與阮籍詩歌》,論述魏晉時代玄學與文學的關係,獲得過山東省優秀論文獎。
她説:“全中國能看懂這篇論文的人也不超過一萬人。”
被退稿後,咪蒙打翻了重來,把那篇文章改得詼諧幽默。
文章中,她説金聖嘆是歷史的否定者。結尾處,她感嘆:
這個時代配不上他。
那也是咪蒙感嘆紙媒開始衰落的時代。
價值感不斷下沉,她供職的報紙,版面從巔峯期32個一路縮減到4個。
私下裏,她對母親説,“有辦法的人都走了。”
3.
《獨唱團》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本能造成轟動的雜誌。
上市第一天,全國賣出10萬本。全年下來,銷量超過150萬。
鳳凰衞視第一時間做出新聞評論,拋出好幾個問題:文學又活過來了?時代精神又迴歸了?
上了歲數的文藝青年,甚至想起了1978年由北島和芒克主辦的詩刊《今天》。
就連芒克本人也發聲了,他説從《今天》到《獨唱團》,這是時代的進步:
現在的社會過於圍着錢轉了,幾乎所有人都追求大房子、高檔車。韓寒在年輕人中的影響力很大,我們的社會還是非常需要文學的。
那些年裏,感嘆“文學已死”的聲音此起彼伏。在很多人看來,這是韓寒試圖讓文藝復興的大手筆。
而雜誌原定的名字,也確實叫《文藝復興》。
最終韓寒沒能達成這個願望。獨唱團成了絕唱團。
從1978年創刊到1980年被禁,當年的《今天》出了九期,而《獨唱團》的生命力還不如這個老前輩。
《獨唱團》只發行了一期。第二期本已排版好,還是死在了搖籃中。
最開始有不好消息傳來,韓寒是樂觀的,他説“中國相關部門太多”,找中間人問了幾回,又改口説“深究下去,很多人也會跟着被節能減排”。
2010年12月,韓寒寫下博客《後會有期》,他説:
“此事既無關死亡,也無關永別,而冬至花敗,春暖花開,都是常態,所以並不需惋惜。後會有期。”
很多年後,他把自己的電影叫《後會無期》。
團隊解散那天,韓寒反覆吟唱着《送別》,“長亭外,古道邊……”,編輯部同事聽到他的聲音一度沙啞。
2012年,方舟子公開質疑韓寒代筆,大家第一次目睹鋭氣的韓寒受挫。他捧着手稿拍了視頻自證,急迫地説願意拿出2000萬獎勵給找到證據的人。
2013年9月,與方舟子之戰過去不到一年,韓寒寫下博客的倒數第二篇文章,引用《1988》裏的一段話: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腳下的流沙裹着我四處漂泊,它也不淹沒我,它只是時不時提醒我,你沒有別的選擇,否則你就被風吹走了。我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我所有熱血的歲月,被裹到東,被裹到西,連我曾經鄙視的種子都不如。
被潑過髒水的韓寒,那幾年口頭禪變成了“理解”。
喬任梁因為抑鬱去世後,韓寒發微博:
珍惜你愛的和愛你的,理解你不能理解和不理解你的。
2016年,亭東影業成立,發佈會上提到朋友中一對夫妻爭執要不要買學區房,他説:
他們兩個我都認識,但我沒有進行任何調解工作,這就是我和以前的變化……我更多知道了換位思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如果你不瞭解,那麼你就閉嘴。如果你瞭解,那就更應該閉嘴。
從此,社會事務討論中,鮮見韓寒的身影。
王小波曾説,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挨錘的公牛又何止韓寒。
大上週,羅永浩結束了第一場直播,他在微博點讚了一條評論,開頭寫道:
一個失去安全感的中年男人,為了未來把自己硬生生的塞進了一個陌生的空間,説着自己都聽不懂的話,只是為了那所謂的“生活”。
10年過去了,羅永浩沒有收購蘋果、也沒能把手機賣到傻逼都在用,只是欠下了3個億債務。
直播間裏,他念錯投影儀品牌商名字,鞠90°躬道歉露出禿頂;刮掉了留了十幾年的鬍子,推銷剃鬚刀;以200斤身體奔跑在跑步機上,演示一個安全功能,就喘得趔趄。
我在朋友圈看買東西支持他的朋友很多。看《秋菊男》的孩子長大了,他們對中年人也抱有善意。
咪蒙用10年的時間,融入了那個“配不上他的時代”,併成為了弄潮兒,又被迫消逝在那個時代。
最近,她又回來了。
不再講毒雞湯後,跟羅永浩一樣,她做了帶貨公眾號,也是本人出境。
一篇文章裏,咪蒙講大胸女生的穿搭。
下面放着她的圖片,旁邊寫:身高150cm,體重52KG。
照片裏,咪蒙笑魘如花。
我翻看前面的文章,幾乎每篇都有咪蒙本人笑着的照片。只有一條文字推送裏,咪蒙説這一年她過得很難,被信任的人背叛、賠錢,看盡人情冷暖,很多次都快撐不住了。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裏寫:
生命中曾擁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4.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年過去,只見江湖夜雨,不見桃李春風。
最近,韓寒上了一次熱搜。
6塊腹肌跑步照片,3分43秒配速,震驚了網友。很難相信,這是個已經38歲的準中年人。
我覺得很棒。可能再沒有比長跑更寂寞的事情了。
羅永浩也頻繁上熱搜。
接受記者採訪時,他説:從心理上,還可以承受無數次失敗。
上週,我看完《我是餘歡水》大結局,這部用手術刀剖析中年人生活的劇告訴我:能忍受失敗對中年人來説,一點兒也不稀奇。
中年人個個是忍者神龜。
《獨唱團》設了一個欄目,叫“所有人問所有人”,有趙忠祥、梁文道、黃健翔、連嶽等人蔘與,提問規則有3個:只能問活人,只能問人類,只限於中國。
最後一個問題是:發現理想和實際相差很遙遠後還會繼續追尋嗎?
主持這個欄目的作者們,用10年時間給出了答案。
十幾年前,連嶽是牛博網最好的作者,廈門PX事件振臂一呼,被輿論列為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公民記者。
媒體人桑桑評論:如果你看過他那時的激情發言,會覺得如今方方寫的日記,簡直是毫無冒犯之處的小清新。
連嶽接受採訪,慷慨陳詞:“我本想躲進這小島,可是逃到哪裏都沒用,空氣是你躲不掉的……(我)沒有太多的想法,只不過是盡一個媒體人的本分。”
十幾年後,連嶽已成為中產階級教父,他説房價是一種信仰,弱者並不值得同情。
十年前,梁文道經常上的節目是《鏘鏘三人行》,這檔節目在2017年錄完最後一期後消失。之後他去《奇葩説》推銷自己的看理想App,鏡頭給到他時有幾個彈幕飄過來,問這人是誰。
黃健翔平時微博只有零星幾個轉發,最近一條視頻中他探訪了QG電競俱樂部,有人介紹一個孩子:這位是我們的教練。
黃健翔握着他的手説:你這麼年輕就是教練了,看來電競圈真是年輕人的世界。
《獨唱團》有篇文章是翻譯家林少華寫的《為了破碎的雞蛋》,靈感來自村上春樹那句名言:假如這裏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最近我又讀了他翻譯片山恭一的一本書,前言中寫道:
早上醒來,發覺自己在哭。總是這樣。是否悲傷都已分不出了,感情同眼淚一起流去了哪裏。
曾經生猛的一代沉入海底。
又一個新時代,不經意間到來。
韓寒在《獨唱團》發刊詞中説:總有一些世界觀,是傻呵呵地矗在那裏的。無論多少的現實,多少的打擊,多少的嘲諷,多少的鴿子都改變不了。我們總是要懷有理想的。
沒有人能永遠年輕,謝幕與老去都是註定的結局。
只怕那些為了建築理想世界的舊歌聲,再也無法在高牆裏激盪起任何迴響,終成無人問津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