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有糧，心裏不慌”：油價下跌與蘇聯的解體_風聞

昨天，“美國西德克薩斯輕質原油（WTI）5月期貨價格首次跌到負值”的消息刷了屏，該期貨價格一夜驟降306%，一度擊穿40美元/桶下限，收於每桶-37.63美元這個前所未有的價格。

當然，這只是期貨價格，並不意味着買油不花錢還倒找。只是這樣奇葩的價格崩盤，似乎不連帶波及一兩個國家或組織，改變一下國際秩序，都對不起這開天闢地的頭一遭。

未來的事不敢斷言，但歷史上有過油價大跌，埋葬了一個帝國，結束了一個時代的。

當然，那次油價大跌只是引線，它引燃的是糧食這條線，進而點燃了財政系統和貨幣體系，最終摧毀的是曾雄踞歐亞大陸，與美國抗衡數十年的蘇聯。

1.

蘇聯解體，被普京稱為“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被政治學家視為“歷史的終結”，也被歷史學家們定義為“短20世紀的正式結束”。向來都是各種學者專家、左派右派研究爭吵的話題，解體原因的闡述也是五花八門，各執一詞。

在此我們不用扯很玄的理論、很漂浮的價值。從關鍵的1991年“8.19”事變中，民眾要麼站在葉利欽一邊，要麼冷眼袖手，坐看蘇共垮台，蘇聯解體。就可以看出民心向背。

而決定民心的，就是從六七十年代開始的食品短缺。這個狀況時好時壞，到八十年代，各地等待購買食品的隊伍越排越長，商店的貨架越來越空。

很奇葩。在這個武裝到牙齒，火箭衞星滿天飛的國家裏，農業的產量和效率卻像是第三世界。

可是瞭解一下它的發展歷程，強大的工業正是建立在農業的低效率上，這個畸形狀態可以説是與生俱來的。

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在強敵環伺，政權根基不穩的前提下。蘇聯建立了中央集中農業計劃管理體制。國家通過指令性計劃指標、設立機器拖拉機站、農產品義務交售制三個渠道實現對集體農莊的“計劃指導”。在這種體制下，農民出售糧食所得遠不及成本。1953 年穀物收購價為成本 12% 多一點，1952年，牛肉收購價格為成本6%，豬肉為5%，牛奶為22%。

這樣“半搶式”的收購，是造成斯大林時期蘇聯農業生產效率低下的根本原因。當然，這個時期的政策有為重工業原始積累的意思，蘇聯也因此建立了強大的國防，在第三帝國的鐵蹄下生存下來，並一波推到柏林，建立起了可與西方分庭抗禮的社會主義陣營。

二戰勝利後，農業問題也引起了蘇聯領導人的重視——和平時期居然還發生了饑荒，也沒法不重視。赫魯曉夫上台後開始進行農業改革：管理體制方面，減少計劃範圍，擴大集體農莊和農場對生產的決策權; 取消農產品義務交售制，大幅度提高農產品收購價格; 鼓勵農村副業的發展等。

然而，赫魯曉夫不僅喜歡大農莊，以行政命令手段加速合併集體農莊，造成規模臃腫、龐大到難以管理，土地難以有效耕種，致使農莊無利可圖甚至虧本。而且還胡亂推廣玉米種植。扭轉了1953至1958年農業產量的增長勢頭，也為自己掙來了“玉米棒子”、“最後的玉米機”等諢號。

糧食產量的不足，迫使蘇聯政府於1962年5月提高食品零售價格，而當年赫魯曉夫還提出 20 年超美、建成共產主義的時間表。這中間的落差激起了民眾強烈不滿，新切爾卡斯克的工人還舉行了罷工。

從此，為了解決糧食供給問題，滿口要“埋葬”資本主義的蘇聯政府開始成為國際糧食市場的大買家了。

2.

國際貿易，買的是糧食，那蘇聯賣的是什麼呢？

賬面上，蘇聯的工業產值十分可觀。可是，蘇聯有能核平地球很多次的導彈，滿坑滿谷的坦克、大炮之外，剩下的卻是“傻粗黑”的工業機械。

除了經互會的小弟不得已含淚接受之外，在世界貿易中完全沒有競爭力。別説西歐美國這些傳統的製造強國，就是後起的日本製造，無論在工藝技術，還是在實用性上，乃至價格優勢上，也是蘇聯望塵莫及的。

據統計，80年代，蘇聯的機器出口中，90%以上都是經互會國家。正因為有經互會的小弟當接盤俠，蘇聯也完全沒有參與國際競爭，開拓國際市場的想法。

在進口糧食方面，蘇聯是先用硬通貨——黃金頂一陣。1963年便拋售黃金 372.2 噸支付購糧款，這一數額超過蘇聯黃金儲備的1/3。之後，蘇聯憑藉自己的資源優勢和石油工業的發展，原料、燃料、電力、木材出口佔全部出口比例逐年上升: 1950年為32.3% ， 1965 年為46.1%， 1975年為51.4%， 1983年為64%。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時期蘇聯石油工業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進口西方的石油生產機械實現的。而這些設備之後的更新換代，卻成為後來西方制裁蘇聯的重要工具。

以石油為主要出口，換回外匯，再對外進口必不可少的糧食，成為蘇聯國際貿易的主要內容。張牙舞爪的“北極熊”，卻被套上了國際油價和國際糧價的兩幅枷鎖。

最初，國際油價這幅枷鎖不但不沉重，看上起還很美。尤其是1973年開始的中東石油危機，國際石油價格穩步上漲，到1980年漲到32美元左右，上漲了近2.7倍。蘇聯趁機加足馬力開採石油賺取外匯，石油開採量節節攀升: 1975年為9310萬噸，1980年11900萬噸， 1983年開採量增加到13000萬噸。

滾滾而來的外匯收入不僅滿足了糧食進口，也給蘇聯入侵阿富汗提供了血液。

但是好景不長，在美國的攛掇下，石油大國沙特阿拉伯操縱產油量引起連鎖反應，國際油價暴跌，1982 年石油價格為 31 美元 76 美分， 1984—1985 年，下降至 27 美元(現價) 。1986 年每桶石油價格 比巔峯時期下跌了三分之二， 降到了史無前例的低水平。

因為入侵阿富汗，1980年美國對蘇寬口徑的石油管道和石油開採設備實行禁運。導致1985年起蘇聯石油產量第一次開始下降。隨後，國際糧價又大幅上漲。導致蘇聯購買糧食開支大幅增加: 1987至1988 年增加近52% 。

油價下跌導致外匯收入減少，糧價上漲導致外匯支出增加，蘇聯財政不可避免地進入惡性循環。蘇聯政府不能按期償還外債，蘇聯信用評級降低， 國際金融機構拒絕向蘇聯提供貸款， 蘇聯財政失衡， 只能靠內債度日， 1989 年底國家債務已經高達 4000 億盧布，相當於 GDP的40% 。

糧食供應危機、償債危機，繼而引發財政信貸體系瀕臨崩潰，分配體系瀕臨崩潰的連鎖危機。再加上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改革，釋放了反體制的力量，並放大了民眾對蘇聯整體的否定。

最終在1991年，曾經輝煌一時的帝國轟然倒地，一個時代結束了。

3.

人們在回顧歷史的時候，往往誇大了制度和體制的作用。不過，至少在農業與糧食這一塊，蘇聯的體制問題是板上釘釘的，因為，就在解體後二三十年，在（相比蘇聯）國土更小，人口更少，丟失了東歐大糧倉的俄羅斯，農業發展水平與蘇聯時間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當年的糧食進口國，如今的糧食出口國，光憑這一點，在當下這樣詭譎的油價環境下，俄羅斯日子會很難過，但再一次“解體”的可能性卻很低。

畢竟“手中有糧，心中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