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那年那豬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4-25 10:29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家都養過豬。我是養豬的參與者和受惠者:扯豬草,餵豬;豬被宰殺後,吃豬肉,拿着賣豬的錢交學費,上學。沒有那些豬,就不會有我後來的遠大前程和錦繡文章。這不是在危言聳聽。
那年月,在農村,沒有什麼收入來源,主要靠養豬。一年到頭,一家不養一兩頭豬,就經濟拮据,日子難熬了。家裏大一點的花費,農藥化肥,學費看病,添置傢俱,紅白喜事,都指望着那頭豬呢。
沒有分田到户之前,是不允許私人養豬的,只有生產隊集體養着五六頭豬,用來宰殺分肉過年的。當然,也有個別權貴家庭養豬,如村支書、村主任,生產隊長、會計。
80年代初,分田到户了,養豬就進入尋常百姓家,開始流行起來,家家户户都有了。我家也趕了這個時髦,第一年冬天,省吃儉用,父母在屋後的空地上砌了三間低矮的泥土房做豬舍;第二年春天,父母就從集市上買回來兩頭黑白相間的小豬崽,從那以後,給豬餵食就成為家庭日常生活中的頭等大事。那時候,人餓一餐兩餐沒事,豬被餓着了,父親是要發脾氣罵人的。

那時候養豬,成本主要在買豬崽上,其他只要投入人力就行了,因為豬隻吃爛菜葉和豬草,這些豬食田間地頭到處都是,分文不值。養豬了,就可以變廢為寶,將爛菜、豬草和孩子們的人力變成五顏六色的鈔票,成為一家一年到頭最不可或缺的收入來源。
當然,殷實之家,給豬餵食,除了菜葉、豬草,還有剩飯剩菜。我們家,人都吃不飽,就只能給豬吃爛菜葉、扯豬草了——當然,也放些碾米剩下的碎米和穀糠。
養了豬,我們就有幹不完的活了,業餘時間全派上了用場。下午從學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放下書包,挎上竹籃,到田間地頭扯豬草。在天黑之前,我們要扯上滿滿兩籃子豬草。豬草是長在田野上的鮮嫩的野草和野菜。四個孩子分成兩組,我和姐姐,哥哥和妹妹,你追我趕,互相競賽。往往我和姐的籃子是滿的,哥和妹的籃子是勉強滿的,有時候也只有一半。偶爾,他們的籃子也滿了,上面是豬草,下面是草籽。草籽是農民種植的一種用來做肥料的植物,用來給來年春天肥田。那時候,田野里長滿豐茂的,青翠的草籽,綠油油一片,一眼望不到頭,隨風波浪一樣此起彼伏。很多扯豬草的孩子,就在草籽地上躺着,曬着冬天温暖的陽光,滾地打着滾兒,夕陽西下了,匆匆忙忙扯幾把草籽放在籃子裏,趕回去交差——扯的當然不是自己的草籽,而是別人家的。

比父親先一步從地裏趕回來的母親,點燃煤油燈,把豬草倒在一塊偌大的古木砧板上,左手掐一大把,右手手起刀落,飛快地將豬草剁碎,然後放進柴火灶上那口最大的鍋裏,加水,加兩瓢碎米和糠,我們就幫着生火,一邊做晚飯,一邊給豬煮食。
一家人吃完晚飯,正好餵豬。母親用大勺把温暖的豬食盛進木桶,拎着前往豬舍,我們在前面掌燈照路。
豬們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早早起身,在豬舍裏哼哼唧唧,來回快樂地走動。在見到我們,到豬食倒進豬槽那一刻,豬是最煩躁的,為了那口吃的,豬們已經急不可耐,都想幹架了。只有在那一刻,我們才深刻地體會農村那句罵人話“你就是一頭豬,只曉得吃了睡,睡了吃”的形象和深刻。豬食進槽,豬們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吞食起來,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那聲音很大,響徹村莊上空。豬進食的時候,母親倚在豬舍門框上,看着饕餮的豬,滿臉幸福和憧憬——母親看到的,不只是豬的吃相,而是在豬長大賣掉後,可以交學費,給子女換一個錦繡前程。
有食不愁長,吃了睡,睡了吃的豬,在瘋狂長肉,八個月十個月就長到了兩百多斤,可以宰殺或售賣了。那時候賣豬有兩種,要麼整隻被豬販子牽走;要麼在過年前,趁市場行情好,宰了,賣豬肉。前一種省事,後一種麻煩,如果賣不掉的肉,就只能自己留着了,有點風險。

賣豬換回來的那疊厚厚的鈔票,是要精打細算的,一部分用來給孩子交學費,一部分用來買農藥化肥,一部分用來買新的豬崽,一部分用來添置新傢俱。這樣下來,往往已經所剩無幾。如果略有結餘,可能還會給我們添一兩件新衣裳,作為辛苦豬扯草的獎賞。
整隻豬被豬販子牽走,沒有風險,是父母最喜歡的交易方式。叫屠夫宰殺,有風險,其實風險也不大,過年前,家家户户要買肉準備過年,雖然日子緊巴,肉是非買不可的。但這種方式,對家庭來説,意義非凡,可以多留點肉過年,沒賣掉的那部分,可以熏製成臘肉。臘肉香氣撲鼻,用鐵絲拴着,掛在柴火灶上空的橫樑上,黑乎乎的,晃盪耀眼,生火的時候,一點一點地往下滴油,——臘肉味道比鮮肉更加美好。
母親很會安排生活,往往一年喂兩頭豬,一頭給豬販子牽走;一頭過年時宰殺,儘可能多留些豬肉過年。
第三年,母親發現,養豬崽更賺錢,於是餵了一頭黑母豬,那頭黑母豬很長壽,在我家生活了十來年,後來沒有生育能力了,才被低價牽走。母豬一年生兩窩崽,上半年一窩,下半年一窩,一窩有十來只。豬崽長得很快,四十多天就出欄了。在出欄前,村裏很多人聞訊前來看豬崽,考察豬崽大小,會不會吃食(會吃才會長),把豬崽定了,還交了定金。客户捉豬崽,往往挑大的。同一窩豬崽,越大越會長。往往有錢的,關係好的,在村裏地位高的,就早早過來,把大的豬崽定下來。剩下兩頭長得最小的,沒人要,就我們自己家留着,精心餵養,到年底,照樣也可以長到兩百斤。

那時候養豬,只餵豬草,不放飼料,都把豬養得肥肥壯壯。沒吃飼料的豬,肥肉多,把肉切開來,油嘟嘟的,閃閃發亮,格外香。肥肉榨油,那時候,農村做菜用豬油。榨完油的油渣,用青辣椒炒了,相當好吃,又脆又香;也可以放點豆豉剁辣椒,放在飯面上蒸,又香又柔軟,特別下飯。現在的豬,都是喂飼料長大,盡是瘦肉。我到商場買肉,選肉時,儘量找那些肥肉多的。母親説,肥肉多的豬肉,放的瘦肉精就少。
豬賣了,讀書的錢有了,買年貨的錢有了,做新衣服的錢有了,春耕買農藥化肥的錢有了。有這頭豬,真好,給全家解決了很多實際困難。
當然,也有不順的時候,那就是豬瘟。發豬瘟了,我們都很緊張,提心吊膽。一有空就守在豬欄邊,眼巴巴地望着病怏怏,有氣無力,痛苦呻吟的豬,希望上帝保佑它挺過難關。如果豬胃口好了,食量大了,精神好了,那就甭提有多開心了,這意味着豬挺過來了。如果實在挺不過去,沒有辦法,只得在豬斷氣之前宰殺,將肉賣了,或者留下來,醃製成臘肉,自己吃。

發豬瘟了,豬沒了,就像推到了多米諾骨牌,給家庭帶來一系列連鎖反應:經濟上捉襟見肘,交學費麻煩了,買農藥化肥沒錢了,莊稼收成受影響了,一年都在愁雲慘霧中度過。但日子還是要過,勒緊褲帶,能省則省,不能省的,就東挪西借。幸好,父母想得開,再怎麼困難,都不會讓我們輟學。所以,那時候,豬直接關係到我們的生活質量和幸福指數。
到我們讀完大學,參加工作,還完家裏欠下的一屁股債,父母年紀也大了,力氣接不上,家裏就沒餵豬了。不過,這兩年,母親又動了餵豬的念頭,她説現在的豬,都是飼料餵養的,激素多,很想喂頭豬,過年時宰殺,讓我們帶一部分豬肉回城,留一部分給我們做成臘肉。母親的這個想法,被我們掐滅在搖籃中,她七十多歲了,父親八十歲了,得快樂地安享晚年,餵豬那事兒,勞心費神,算了,我們多吃點豬肉,少吃點豬肉,都不影響生活質量。
但有時候也想,説不定哪天,我就放棄城裏的工作,回到家鄉養豬去——這還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2020年3月3日 北京右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