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油寶“穿倉”親歷者：爸媽養老錢都虧掉，要賣房才能還倒欠銀行的錢_風聞

來源丨連線Insight（ID：lxinsight） 

撰文丨劉喵喵

對於中國銀行“原油寶”的投資者們來説，4月22日是一個驚魂之夜。

這一天的凌晨，原本想要在國際原油價格暴跌中抄底的“原油寶”眾多投資者們，不僅虧掉了本金，還背上了一筆倒欠銀行的債務。

這種匪夷所思的現象，還要從近期連續暴跌的國際原油價格説起。美國原油期貨價格，從年初60美元高價，一路下跌到3月的20美元，在4月21日更是創下收跌於-37美元/桶（-266.12元/桶）的歷史紀錄，這是國際油價史上第一次出負值紀錄。

4月21日，中國銀行暫停原油寶產品在美國原油合約交易一天，併發布公告表示，在聯繫CME（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確認價格的有效性。4月22日，中國銀行確認-266.12元/桶的價格有效。

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人一夜之間傾家蕩產，有人失去了幾十年的積蓄，規劃好的未來戛然而止。他們有的是學生、個體經營者，也有上班族、白領甚至農民工。連線Insight在“原油寶”的相關維權羣裏，看到不少人虧損額度高達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原油寶”到底是什麼類型的產品？在沒有槓桿的情況下，為何會形成負債？這場意料之外的“穿倉”，該由誰來承擔責任？

據中行官網介紹，“原油寶”是指中國銀行面向個人客户發行的掛鈎境內外原油期貨合約的交易產品。但據多位投資者告訴連線Insight，購買“原油寶”時，銀行並未被告知是屬於期貨且有投資風險，因為沒有投資門檻，導致很多無力承擔風險的投資者“入坑”。

中國銀行關於原油寶的宣傳，圖源中國銀行微銀行公眾號

時間回到4月21日，這一天是美原油05期貨合約的最後一個交易日，在此之前，幾乎所有的投資者，都會提前展期，換成6月份，或者更靠後月份的期貨合約。

但多位投資者提到，“中國銀行”卻遲遲沒有做出反應，假如能夠在4月21日當晚22:00進行移倉，結算價應為11.7美元左右，損失便會降低，很多人不會虧掉本金又背上債務。

“21號當晚22:00中行就停止了交易，之後，原油價格一路暴跌，我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錢沒了，還倒欠銀行一筆錢。”一位投資者告訴連線Insight。

據連線Insight瞭解，多數投資者詢問中國銀行客服，得到的回覆均為：若不及時補繳保證金，將會納入個人徵信。

中國銀行關於原油寶的情況説明，圖源中國銀行官網

4月24日晚間，中行第二次發佈關於原油寶的情況説明，表示將全面審視產品設計、風險管控環節和流程，在法律框架下承擔應有責任。

這場足以納入金融史的里程碑事件，究竟該如何結尾，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知道的是，很多的人的命運可能因此改變。

1、“看到消息手都在抖，無法想象接下來怎麼辦”

張曼麗 服裝店老闆娘

虧損：本金100萬，倒欠：105萬

這次事情給我的感覺，就是黑夜裏幾百億的金錢放在海上，然後還打了個燈，告訴人家，我這裏有好多錢，你快來搶。

本來應該有保安站在那裏，告訴你敵人來了，應該跟我説一聲，你趕緊跑吧，至少我只剩下半條命的時候提醒我一下。但是他們什麼都沒做，我們也沒跑掉。

我們全家買了100萬，現在不但100萬本金沒有了，現在還要倒虧105萬。

錢被划走的消息是4月23號凌晨3點發給我的，但我還在睡覺。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我才看到，趕緊點進去，一看裏面啥都沒有了，還以為是系統壞掉了，然後打電話去問，客服説，你全部都虧損掉了，加上家人的帳號，一共還需要再給銀行105萬。

我覺得心臟都驟停了一下，手都是抖的，不知道怎麼跟家裏人交代，我的徵信，我經營的店鋪還有我的生活，無法想象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是1993年的，剛結婚，自己經營着一家服裝店。年前的時候，生意會好一點，賺了一二十萬，做服裝本來就是下半年開始賺錢，沒有想到過年前後，因為疫情生意一下子差下來，我們店裏每個月還要交房租，還有人員開支，沒有收入，現在也是勉強維持運轉。

“原油寶”投資者組建的一個維權羣

我投進去的錢裏面還有很多是我父親的，他今年已經60多歲，差不多是一輩子的積蓄，本來這筆錢就是在中行裏存的理財定期。如果不是因為疫情，我打算拿這筆錢去再開幾家服裝店，但現在生意慘淡，就想着投個理財。

對於投資，我並不是一個大膽的人，也沒有去碰過股票，因為覺得實力不夠，也不太專業，就不敢買，所以基本上一直在中行買理財。

3月中旬的時候，我就想去諮詢一下關於理財的問題，中行的工作人員給我推薦了幾個理財產品，原油寶就是其中一個。

他説原油現在風比較大，收入可能會比理財稍微好一點，而且不像理財一樣是定期，他告訴我，覺得稍微有一點起色的時候，就可以把它賣掉。

我當時也有問這個有沒有風險，他説石油的價格都在一個區間裏，再跌也不會跌多少，我想頂多就虧一點，最差的情況，我也就虧掉一半。當時他幫我下載了E融匯App，説你在這裏面操作就可以，我回家跟家人商量之後，就去網上搜了一些原油相關的新聞，對比其他銀行之後，選擇了中行，因為我是老用户了，店鋪交租也是用的中行。

通過很簡單的操作，我就在App上先買入了50萬，步驟跟我平常買理財是一樣的。

沒有提示風險，也沒有對我的投資狀況進行評估，下載之後，短信驗證碼發過去，就可以購入了，就算是一個小孩，他點進去都能夠完成購買。

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是噩夢的開始，包括那些投了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大佬。誰會料到，不久之後自己不光賠進去了本金，還要負債上百萬，連這樣的人都掉坑裏去了，更何況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

張曼麗一個賬户上顯示虧損79萬，圖源受訪者

這段時間，原油價格起起落落，但波動其實不太大，下跌的時候虧幾萬塊錢，漲的時候大概也有賺10萬塊錢。下跌，我們投資的心態肯定就想補一下，也考慮疫情要是5月份能結束，到時候肯定會漲回來，我就又投了大概二十萬進去。

那時候我還是完全相信風險在可控範圍內，手機顯示的原油寶風險等級是R3級，但是實際風險等級是R5級，如果我提前知道了風險這麼高，就根本不會買入。這麼高的風險，比賭博還厲害，賭博頂多本金全賠光，沒有説賭場找我倒要錢。

4月15號，美國芝商所專門修改了原油合約規定，允許負數交易，但是這邊一點提示都沒有，當時沒有人知道修改為負值意味着什麼，就好像設了一個陷阱等着你跳進去，你就乖乖地跳進去了。

後面原油價格一直在跌，20號這一天已經跌倒剩下6、7美元。下降到這麼低了，大家肯定都是想多買，這樣就可以平倉了，平掉之前的虧損。而且有很多人在這幾天大量買入，但還好我當時沒有補，不然真的要傾家蕩產了。

4月22號，就要換到下一個月了，這個時候應該要交割掉，但是10點的時候中行就截止了。截止之後，它開始猛跌。

張曼麗在中行上顯示的交易變動，圖源受訪者

但是這段時間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如果但凡中行10點的時候能及時交割掉，我們都不至於這麼慘。

中行APP本來平常在油價大大漲大跌的時候，它就會癱瘓掉。這個APP本來也不完善，每一次都是10點以後就不能交易了。完全沒有人管這個事情，好像大家就下班了，去睡覺了。

我們也很安心地去睡了，因為我覺得中行既然10點不讓我交易了，應該會幫我們平掉，因為協議裏面是這樣子寫的。而且本來應該是有50%的警戒線，當你虧到50%的時候，會提醒你，虧到20%的時候，他就應該要幫你強行平掉。

但是第二天醒來，我們看到的只有虧掉的本金，和倒欠銀行的負債。

在維權羣裏，我填下了自己的基本情況，看到有幾萬的、幾十萬的，還有一個203萬的，羣裏的人越來越多，表格裏的虧的錢也越來越多。

聽説有人要跳樓，我相信這是肯定有的，突然這麼多負債，特別是中年人，房貸、車貸、小孩子上學的壓力。又碰上現在的疫情，大家賺錢本來就很不容易了，真的是會逼着很多人走投無路。

我還年輕，沒有孩子，説白了，我大不了我從頭再來，我年輕還可以做，但這也不是很快就能消化的，因為沒有人能一下子賺這麼多錢。

那天我老公在外面出差，我一個人在家裏，躲在被子裏，不敢看外面的世界，覺得這個世界都是虛幻的，虛假的。一天沒有吃東西，勉強吃了一點，告訴我自己這個時候身體不能倒下去，我如果再病了，我們家就真的完蛋了。

2、“跟朋友借的錢都虧進去了，我想過跳樓”

張勇 農民工

虧損：本金26.2萬，倒欠：3萬

我是一位普通的農民工，在外面打工三十年了，如果不是因為疫情，可能這個時候已經去新疆或者西藏打工了。

我今年49歲，有一個兒子和一個丫頭，兒子20多歲，快到了成家的年齡，我在外面打工一年能掙個七八萬，孩子上學需要開銷，一年能存下來三四萬塊錢已經很不錯了。

這些年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存下了十幾萬的積蓄，想着給兒子攢個結婚錢，沒想到這一次賠光了自己幾十年的積蓄，還把借朋友的15萬搭進去了，現在還倒欠銀行3萬。

我感覺生活的信心都沒了，甚至想過跳樓，不想活下去，家破人亡的感覺。

最開始買原油寶，還是在3月份，是看到中國銀行的手機App上有推薦這個產品，也看了很多中行的原油寶宣傳資料，當時沒有任何風險提示，我覺得和其他的理財產品沒什麼區別。

我想着這麼多年的積蓄放在這裏也是放着，並且我沒辦法出去打工就沒有收入，不如買個理財。一方面，銀行的理財產品我覺得放心，並且還是中國銀行，有信譽在；另一方面，我覺得油價會高起來，當時的油價就已經很低了，我想可以做長期，跑贏通貨膨脹。

張勇繳納的保證金，圖源受訪者

於是，我在手機上進行簡單的操作之後，就買入了，買的時候20塊錢一桶，後面又補了幾次。最多的時候是4月12號，高峯期持有3000桶，但是後面跌得太兇了，我就開始減倉，到4月20日減到700桶，當時我的損失就已經很大了，原來160一桶的價格，跌到了80一桶，已經虧了10多萬。

因為前期虧太多，我想去買06期合約，趁着當時價格比較低，或許之後可以把我虧的錢賺回來，我又從朋友那裏借來了15萬元。4月21號下午的時候用這筆錢交了保證金，買06期合約，要交了保證金才能買，15萬保證金可以買15萬06期合約，中行原油寶是100%保證金。

交保證金之前，我還打電話給了中國銀行的官方客服，問關於風險的問題，對方説以前最多是損失本金，不會扣保證金的錢，我就覺得保證金是肯定不會扣的，就把錢轉了進去。

作為一個農民工，我的投資經驗並不是很豐富，買過中行的香港高息債，沒有虧，感覺還可以，也因此比較相信中國銀行。

我沒有想過要靠這個賺大錢，我也只知道在中行買了好多桶油，哪知道這是期貨，期貨我根本不敢買。

張勇的支出頁面，圖源受訪者

4月22號凌晨2點多，錢已經被銀行划走了，包括借朋友的15萬保證金，並且還告知我欠銀行3萬。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這個消息，感覺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是真的，腦海裏的第一反應真的不想活了，朋友的錢還不上，孩子結婚沒有錢，幾十年的積蓄都搭進去了。

前後一共賠進去40萬，對於我這樣的家庭來説，真的是很大的打擊，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愛人和孩子。

到今天，我已經兩天沒有吃飯，完全睡不着覺，當時借朋友的15萬，説好是一個星期還給他，眼看已經快要到了還錢的日期，我還不知道要怎麼和別人解釋，不知道生活該如何繼續。

​3、“可能要賣房還債，對象也不敢繼續談了”

李明東 上班族

虧損：本金21.7萬，倒欠：35.3萬

我以前炒過股票，算是有一點經驗。在我的概念裏，石油必然是值錢的，不可能不值錢。

沒想到沒有加槓桿的百分百資金買石油，最後賣了石油，竟然能把本金都虧掉，而且還要倒欠銀行相當於數倍的錢。

一進場我就後悔了，因為一直在賠，本想漲一點就賣了。但是這個點差太高，我想適合長期投資，它卻一路向下。

這應該是中國金融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了。芝加哥公佈油價可能是為負的時候，別人的交易軟件都改了，交易環境已經改變了，以前是0以上的交易，現在連零以下都可以交易了，中行卻沒有通知，如果大家知道，誰不跑啊？

環境變了，市場交易方式也變了。既然交易規則改了，我們籤的協議就應該改。

就算是期貨，要真是遇到極端行情，跌了三個板之後，它就會強制平倉。“原油寶”沒有槓桿，期貨是有槓桿的，誰能想到它沒有槓桿，還能賠錢呢？

我其實承受不了的，上班也不想上了。有時候想要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讓別人再也找不着自己，這樣是最好的。

這個錢可能一輩子掙不回來了。我在瀋陽可能一年也就存下來1萬塊錢，我每個月還有5000多的房貸。

因為這個事，我很多事情都做不了，都要停止的。我離婚了，本來在談新的對象，想要組建新的家庭，但是我現在都不敢提，也不去見面了。

我現在一分錢沒有，還有負債，我怎麼跟人家解釋？

虧進去的錢，大部分錢是父母一輩子的積蓄，他們也捨不得花，就放在我這裏了，本來想給他們買個保險，現在也都沒有了。

我現在沒讓朋友們知道，現在沒有人能幫我承擔。

我現在上班就是行屍走肉，硬撐着。一天情緒都非常不好，誰跟我説話，我就特別容易憤怒，所以我儘量不説話。

我已經失去了對生活的希望，對未來感到恐懼，晚上也睡不着，睡一個多小時就醒。

如果真的要扣35萬，我房子可能都要賣掉賠進去。

這個事情，必然會改變人生的，因為有些人損失幾千萬都沒有關係，但有些人可能3萬塊錢就能要了他的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