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復工:武漢籍演員遭劇組排斥_風聞
曲静通幽-网上发表的文章点击量过亿。2020-04-27 09:53
摘要:橫店幾乎是中國影視行業興衰起伏的見證者。冷清了近兩個月後,3月份,復工終於隨春天而來。明星迴到片場,扛着道具的穿着戲服的人羣又出現在皇宮大殿,以前蹲在地上吃盒飯的羣演,頭一回在午餐時擁有桌椅,一人一桌,間隔一米。五年前“橫漂”題材電影《我是路人甲》的海報,仍然掛在演員公會的展覽牆上。一夜爆紅的故事越來越少,但橫店似乎永遠不缺想入場的新人。
文丨殷盛琳
編輯丨陶若谷
春日復工
特約演員楊玉蘭覺得,橫店的人似乎什麼都不在乎。前幾天她出門買豆腐,發現橫店街頭大部分人已摘掉口罩,燒烤店、小吃攤重新迴歸,到了晚上,擼串喝酒的人徘徊其間,仍令世界憂心的疫情在這裏存在感稀薄。
兼職羣演的青年旅店老闆張蘇成察覺得更早一些。3月24號晚上,他去橫店著名的萬盛街遛彎,網紅們換上皮裙,在街頭對着鏡頭直播跳舞,流行的網絡音樂環繞整個街區,路人在燈光下重新聚攏,圍成一圈。

橫店復工後,萬盛街又熱鬧起來。受訪者供圖
自1月28日起停擺近兩個月的橫店又熱鬧起來,大部分年前沒有完工的劇組正式恢復拍攝。報戲羣裏出現新的通告,羣演開始搶時間,誰報的早要誰。剛復工的時候,劇組還提醒出了鏡頭要戴口罩,拍攝前要量體温,登記,洗手,消毒。但現在差不多沒人管這事了。
張蘇成説,疫情反而令羣演獲得更正常的對待:以前根本輪不上擁有午飯時的桌椅。
“羣演都是蹲地上吃的,你知道不?領完盒飯隨便找個地兒,窩那兒就吃了。”他記得剛復工那十幾天,羣演們頭一回和其他演員一樣領到了塑料小桌椅,一個桌子一個人,間隔一米吃飯。不過現在,這個權利被收回了。
這些天,張蘇成還收到幾個飯圈女孩的微信,她們想來橫店“體驗生活”,最好能去已開工的《有翡》劇組做羣演,光明正大圍觀明星王一博。張蘇成不得不告訴她們,目前這個計劃行不通:為了減少外來人員的流入,橫店暫停了演員證的註冊,只認已持有演員證的“老橫漂”。
《有翡》劇組。圖源自網絡
疫情之下,“老橫漂”也要經過嚴格的流程才能進組拍攝:先去演員公會報到,拿了單子去醫院做核酸檢測,之後要隔離14天。隔離期間需要天天上報體温和手機漫遊記錄——能定位行動軌跡。定位如果出了橫店所在的東陽市,哪怕只是30公里外的義烏,整套流程都要重來。
如果演員籍貫是武漢,復工或許還要等待更久。年前和楊玉蘭一起演過廚娘的武漢籍演員,疫情期間一直待在橫店沒有返鄉,但劇組還是不敢用。拍過的戲份也不要了。“她不是主演又沒台詞,那就換一下,要不要她的鏡頭無所謂。”
1月下旬,浙江省啓動一級防疫響應。高速設卡,橫店的商城餐廳都關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繁盛的大唐、繾綣的江南、削髮垂辮的滿清全都隱藏起來,橫店重新迴歸了城鎮模樣。
劇組停工的消息也是突如其來的。初二那天楊玉蘭正好有戲,已經化好妝,剛剛開拍第一條,執行導演就跑過來喊,“收工收工!” 相關部門下了命令,影視城所有劇組立即停止拍攝。楊玉蘭嚇壞了,忍不住琢磨,當場的演員,道具,燈光加起來至少200人,開拍前還在查體温,是不是查出有人感染?
最初劇組也派發口罩,主演秦嵐在片場有點咳嗽,還提醒大家儘量離她遠一點,但楊玉蘭沒有因此戴上口罩——確診病例大多居住在湖北,對於幾百公里之外的橫店羣演來説,就像遠方牆角忽然滑落的竹竿那樣無關緊要。
“特別後悔”,她後來焦慮了好幾天,好在沒有傳出有誰確診的消息。
停工時,正在影視城內拍攝的劇組有三四個,扛着道具的,穿着各種戲服的,夾雜在一起撤離,場面混亂。楊玉蘭慶幸所在的《傳家》劇組是離大門口最近的一個,“我們跑得最快,真的嚇壞了。”
特約演員楊玉蘭。受訪者供圖
兩個月空窗期
突如其來的疫情面前,“橫漂”們收入中斷,惶然退回屬於自己的小世界——出租屋,青旅牀位,或者乾脆離開。
回到30平米的出租屋,楊玉蘭才有後知後覺的焦慮:停工的影響不小,“本來就沒存下什麼錢,兩個月的空窗不是誰都能撐得住”。
2013年剛來那會兒,她37歲,做過飯店服務員,開過公司,結婚又離婚,和兒子少有聯繫。為了當演員,她瞞着家裏從四川老家開車來了橫店,一待就是7年。
7年裏,她從片酬500元一天的“小特”(特約演員的等級,地位比專業演員低,比羣演高)晉升到1000元檔位的“大特”,演過宮女,婆婆,路人。印象最深的是在《知否》裏和女星趙麗穎對戲,她需要表情擔憂地阻攔趙麗穎扮演的小姐去救人,出鏡大概5秒鐘。
在橫店,不同的演員等級往往意味着不同的片酬,待遇和受尊重程度。
疫情隔離期間,重要演員以及劇組工作人員在酒店隔離,每天有專門的師傅統一做菜,分發到每個房間,有專人測量體温。主演的酒店規格更高。
演員體系裏“最穩定”的階層——橫店影視城旗下藝術團成員,在集體宿舍隔離,由公司負擔費用。阿飛就是藝術團的正式員工,來自影視表演專業院校,平常在影視城表演歌舞秀,偶爾在劇組客串角色。
疫情期間,他們照常發放工資,能拿五險一金,不會落到無戲可拍就沒有收入的境地。公司還組織了線上培訓,舞蹈,表演,武術,針對不同的技能有專門的線上指導。
楊玉蘭最近開始羨慕他們。像她這樣的特約演員或羣演,演一場給一場錢,不歸劇組管,也不屬於某個正規組織,疫情來了沒有統一管理。
除了買菜楊玉蘭極少出門,獨自待在出租屋裏,看劇,練習剪視頻。每隔一天,她要跟家裏打一次電話,二哥勸她回家做生意,什麼都不用擔心,家裏會幫她聯繫好。
“楊明星,你演這麼多年戲存一分錢了嗎?” 楊玉蘭模仿二哥無奈又心疼的語氣。
她確實沒存到錢,賺來的片酬很快會變成衣服。以前,東陽有一家高檔品牌專賣店,她拿了片酬就去消費一次,一去幾千塊錢就沒了。這兩年,戲少,賺不了什麼錢,她不敢那麼瘋狂,開始買打折的衣服。其實堆成山的漂亮衣服也只是擺設——她很少出門,在家只穿睡衣,“但還是想買,有癮一樣,很古怪的習慣。”
日子突然慢下來,她有種不真實感,迫切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張蘇成也是如此。去年國慶節後他盤下橫店的一家青年旅店,琢磨着橫店遊客那麼多,到了“黃金春節假期”,牀位價格至少會漲三倍。
往年,橫店的冬天被很多人期待:春節期間,羣演的工資也是三倍,戲多人少,是一年裏少有的好時光。有羣演會為了多賺點錢留下來。
2018年大年初二,橫店影視城秦王宮景區遊人如織。圖源自東方IC
那也是藝術團的阿飛最忙的一陣,來橫店15年,他只在春節期間回過一次家。他説沒有到過橫店,大概不能想象影視城春節大廟會的熱鬧:江湖大會,皇宮廟會是必須要瞧上的一回的,到了晚上,夢幻谷的燈會流光溢彩,到處都是遊客。
然而今年春節,張蘇成的青年旅店只剩三個沒有返鄉的羣演。有個在橫店待了快一年的95後男生,停工之後閒在旅店,天天宅在屋裏看小説,一個多月基本沒有出過門。張蘇成早上看到他窩在牀鋪上刷手機,到傍晚時再見他,姿勢不變。
那段日子張蘇成覺得異常緩慢,天天在店裏打吃雞遊戲,實在覺得沒意思,還試着開了直播,也沒什麼人關注,“太難受了”。時間不再被安排,不再被標記,不再被貨幣化,全部屬於自己,這讓他無所適從。
復工是近期最開心的事。張蘇成要靠做羣演的錢填窟窿:目前,算上他自己,旅店裏的人還沒到10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把成本收回來。“有戲拍就挺好的”,他説,現在可以很敬業地給演員做“背景板”。新開的戲少,大部分是年前沒拍完的,他跑得最多的是於正導演的《傳家》和趙麗穎、王一博主演的《有翡》。
“今天演路人,明天演醫生,後天演死人,每天都不一樣。感覺我們像個背景板,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走大街,真的,就是一兩百人在那來回走動,走好幾個小時,可能真的播出來,也就2秒鐘。”
張蘇成説,一天當10個小時的背景,能拿90塊錢。
張蘇成扮演的數個路人甲,具體什麼戲他已經記不清了,“演什麼也不是很重要”。 受訪者供圖
等待,還是離開
儘管劇組陸續復工,但仍有大量項目暫停或延緩。在橫店,因疫情中止拍攝的劇組不在少數——
1月份,網劇《清落》的製片人陳益韜發微博感嘆,劇組一天虧50萬,不知道多久後才能重新拍攝,自己剛有點錢可以投資,創業之路可能就此中斷。編劇汪海林轉發過一篇劇組停工的報道,“很多人不理解戲比天大,劇組開工就不能停的,中間一停,十有八九這個戲就完了”。他在媒體上進一步解釋,“人散了,全部召回是不大可能的,基本無法實現重拍。”
橫店影視城為了減少劇組損失,宣佈減免所有拍攝基地、攝影棚費用,劇組人員在橫店影視城旗下的房費減半。
“疫情對橫店的影響會是持續的”,現場製片付博説。他經手的上一部戲相對幸運,趕在疫情擴散前就殺青,他拿到了工資。但下一筆收入還遙遙無期,年前和資方談好的新戲原定4月開始,但現在資方説要再觀望一下。
橫店是個以古代建築為主要拍攝場景的地方。付博説,這兩年穿越劇、古裝劇的投資減少,橫店本來就處於低迷期。
疫情下的數字更加難以令資本興奮。據經濟日報報道,2020年初至今,有5328家影視公司註銷或吊銷,是2019年全年數量的1.78倍。天津一家影城的停業視頻更令人傷感:我們全年無休營業了2752天,共計放映了164847場電影,接待過4134602名顧客……2020年4月17日永久閉店。
《我是路人甲》劇照。圖源自網絡
“好多演員説去那兒是為了夢想,夢想這玩意兒又吃不飽飯”,付博自稱早已識破這個殘酷的真相,他當初來橫店的目的簡單明確:賺錢。
在橫店做過貨車司機的朋友告訴他,給劇組拉道具工資挺高,付博也想來拉道具,但沒有資源和人脈,就先從羣演做起。“我的目的性很強,當羣演能接觸劇組,接觸到幕後。” 付博説,拍完戲,別人偷懶耍滑,他會給劇組免費乾點活,留一個好印象。
一年間,他從羣演轉行煙火師,接着是場務,現場製片。都説行業裏有個慣例,“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但付博不信。他跟着一個製片主任做了8年,直到現在,對方接了戲還會邀請他去做現場製片,“當別人幫助你能帶來回饋時,你們會成為同盟”。
4月17日,中國電視劇製作產業協會、首都廣播電視節目製作協會發布《關於厲行節約、共克時艱、規範行業秩序的倡議書》,談到疫情下全行業面臨資金短缺、生產週期延長、購片價格鋭減的一系列困難,號召謹慎立項,慎重開機,將電視劇及網劇製作成本控制在每集400萬以內,調整主創和主演人員酬金過高現象。
付博開始懷念以前煤老闆參與影視業的時代,起碼資金寬裕,現在的製片方都特別謹慎,要求儘量壓縮成本,“(談投資)已經沒有紅海藍海這種東西了,都是明面上要求拿最少的投資,給最多的回報。”
他預測疫情之後,橫店的演員會減少三分之二,“我們幕後的人都已經快活不下去了,沒有戲拍,那些演員能好到哪去?”
這些天,楊玉蘭有幾次真的動了回四川的念頭。在橫店漂了七年,她習慣了對人疏離。友情在這個圈子裏似乎不被期待——拍完戲,大家很少私下聯繫,有時在這個劇組交到的朋友,隨着另一個劇組走了,下次再見面就是兩年之後。
特約演員楊玉蘭(右)。受訪者供圖
對兒子的惦念也時有時無,楊玉蘭離婚時兒子兩歲,之後一共也就見過四五回。“有時候會想他,有時候不會,好像在橫店人很容易忘記一些自己的事情。” 疫情期間不知道兒子過得怎麼樣,她想打個電話問問。
少年楊玉蘭曾夢想做個醫生,但一個親戚勸她去技校學烹飪,用月薪2萬的成功案例把她和家人説動了。
後來的人生並不順利,她篤定,如果不是這個親戚,自己不會浪費那麼多青春。當37歲的楊玉蘭喜歡上表演,並且有機會參與的時候,她有種要彌補遺憾的衝動,從四川直奔橫店,“一定要敢於追求,不能再聽別人的了。”
但演了那麼多年,當初的熱情慢慢消失。朋友圈裏有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演員朋友都轉行了,幹起了微商。二哥勸她離開橫店,回家開個店面,哪怕賣鞋都行,家裏都給聯繫好,不需要她操心。她也覺得不錯,“有了疫情才發現家裏人是最關心自己的,平時看不出來。” 但楊玉蘭還在猶豫,如果不做演員了,回到正常的生活,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儘管只在橫店待了半年,張蘇成也見證了不少“橫漂”的流動。在“橫漂廣場”上,他見過那些不租房,幕天席地的“橫店大神”,幹幾天活,活上幾天,再接活。
疫情過後,有人在微信上和張蘇成告別,打算徹底離開。但張蘇成覺得這些人沒個準數,説不定不久之後會重新回來。“橫店還是挺養人的”,他説,這裏的錢好賺,永遠不缺想入場的新人。
(文中阿飛為化名)

橫店影視城劇組復工。圖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