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這個春天,喪鐘到底為誰而鳴?_風聞
西方朔-2020-04-29 05:49
文 | 關山遠
1/喪鐘到底為誰而鳴?
1940年6月底,古巴的哈瓦那驕陽似火,美國作家海明威外形邋遢、長髮蓬亂——他發誓小説不寫完就不理髮,但小説結尾對他來説是巨大的情感煎熬。
這部小説寫了太長時間,他因為過於沉浸於創作而神情恍惚,與筆下人物的感情已融為一體,不忍讓他們猝然離開。
當這些人物最終走向死亡時,他全身無力,感覺自己也瀕臨生命終點一般。
這部小説,就是《喪鐘為誰而鳴》。
當時,法西斯像今天的新冠病毒一樣在全球迅速蔓延。
在歐洲,德國軍隊的“閃電戰”勢如破竹,挪威、丹麥、荷蘭和比利時等國相繼淪陷;
法國自詡固若金湯的馬其諾防線棄守;
英法聯軍經歷了刻骨銘心的敦刻爾克大撤退;
巴黎被佔領,法國總理貝當投降。
在亞洲,與德軍佔領巴黎同一天,日軍佔領了宜昌,直接威脅重慶,取得了“棗宜會戰”的勝利,張自忠上將就是在此次會戰中壯烈殉國的;
在華北,日本正進行殘酷的“掃蕩”,試圖尋找八路軍主力決戰。
旋即到來的,在英國,是不列顛空戰;
在中國華北,是“百團大戰”。
現在回想起來,1940年是正義人士心中糟糕透頂、沒有希望的一年:
柏林-羅馬-東京軸心正式形成,蘇聯吞併波羅的海三國;
原定這一年舉行的東京奧運會因戰爭停辦,日本提出所謂“大東亞共榮圈”構想,開始染指東南亞;
國民黨大員汪精衞叛國,在南京組建了汪偽政權,危急時刻,國民黨軍還不斷挑起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的摩擦,翌年春天釀成了“皖南事變”……
相比烽火連天的歐亞大陸,在美國,小汽車已大規模進入家庭,動畫片《貓和老鼠》這一年正式首映,美國人的太平時光要等到一年半之後的“珍珠港事變”才終結。
在這個背景下,海明威寫出了《喪鐘為誰而鳴》,這是他一生篇幅最長的小説,但全書情節侷限於三天之內——從1937年5月底的一個星期六下午到下一週的星期二上午。
在西班牙一所大學任教的美國青年羅伯特·喬丹,志願參加西班牙政府軍,反抗法西斯。
他接到的任務是炸掉一座橋,這個過程中,他與游擊隊合作,經歷各種波折,還與曾被敵人糟蹋過的姑娘瑪麗亞發生了一段愛情。
在炸完橋撤退的時候,他被敵人打斷了大腿骨,獨自留下阻擊,掩護大家離開。
小説的結尾是這樣的:敵人出現時,“羅伯特·喬丹伏在樹後面,小心謹慎地控制着自己,免得雙手發抖。他等待着軍官來到松林邊第一排樹和綠茵茵的山坡相會的地方,那兒照耀着陽光。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抵在樹林裏的松針地上怦怦地跳。”
在海明威眾多作品中,《喪鐘為誰而鳴》的藝術水準並非最高,但這個書名震撼人心,無疑代表了他對時局與人類命運的深刻思考。
這個書名是怎麼來的?
美國著名海明威研究專家卡洛斯·貝克在《歐內斯特·海明威傳》中寫道:“開始,他想取名為‘未被發現的國家’,但覺得還不滿意。
據他自己説,他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翻閲了聖經和莎士比亞作品,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名稱,後來他找《牛津英語散文集》,在隨便翻閲約翰頓(美國17世紀的詩人與教士)詩作的時候,有一頁突然引起他的注意。
約翰頓從當時的社會風俗、特別是葬禮習俗和環境進行聯想,寫下了一個説明人類相互依賴的比喻。
這個比喻的最後幾句是,“無論誰死了,都使我察覺到自己的末日即將來臨,因為我是人類中的一員。然而,喪鐘到底為誰而鳴?它是為你敲響的。”
這正切合海明威小説的主旨,即戰爭給人們帶來了災難,卻促使人們醒覺和更緊密地團結。
於是,我們看到了《喪鐘為誰而鳴》中傳誦至今的“金句”:“所有人其實就是一個整體,別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為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2/他們僅僅是政客而已
海明威寫《喪鐘為誰而鳴》,是基於他以戰地記者身份見證的西班牙內戰。
西班牙內戰爆發於1936年7月17日,到1939年4月1日結束,傷亡慘烈,以佛朗哥為中心的右翼集團叛亂,推翻共和政府。
佛朗哥得到了納粹德國、意大利王國和葡萄牙的支持,反法西斯的人民陣線和共和政府則有蘇聯和墨西哥的援助。
歷史研究者普遍認為,西班牙內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發生的前奏。
海明威是一位堅定的反法西斯鬥士,從1937年2月到1938年11月,他四次前往西班牙,以戰地記者身份進行採訪,後來直接參加國際縱隊,在西班牙土地上為捍衞共和國的生存而戰鬥,直至這場鬥爭失敗才回國。
1937年6月14日,剛剛從馬德里保衞戰前線風塵僕僕回來的海明威,站在紐約卡內基大廳,向參加“美國作家同盟大會”的3500名聽眾,做了一場反法西斯的演講,題為《作家和戰爭》:
“我們在馬德里整整目睹了19天的大屠殺。法西斯國家是相信總體戰的。每當他們在戰場上遭到一次打擊,他們就將自己的失敗發泄在和平居民身上。在這場戰爭中,從1937年11月中旬起,他們在西部公園受到打擊,在帕爾多受到打擊,在卡拉班切爾受到打擊,在哈拉瑪受到打擊,在布里韋加城下和科爾多瓦城下受到打擊。每一次在戰場遭到失敗之後,他們都以屠殺和平居民來挽回不知由何説起的自己的榮譽。
“我開始描述這一切,很可能只會引起你們的厭惡。我也許會喚起你們的仇恨。但是,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這個。我們需要的是充分理解法西斯主義的罪惡和如何同它進行鬥爭。我們應該知道,這些屠殺,只是一個強盜、一個危險的強盜——法西斯主義所做的一些姿態。要征服這個強盜,只能用一個方法,就是給它以迎頭痛擊。現在的西班牙,正給這個法西斯強盜以痛擊!
”海明威抓住一切機會呼籲人們團結起來,尤其呼籲民主國家放棄自己的不干涉政策,“迎頭痛擊”法西斯,他不知疲倦地撰寫戰地報道、演講、親自參加戰鬥、創作劇本——
他在西班牙創作了以抓內奸和間諜為主題的劇本《第五縱隊》,“第五縱隊”這個詞沿用至今。但是,與正義感爆棚的海明威相比,英美法蘇等大國對法西斯的態度卻讓人極度失望:
美國在政治上玩“孤立主義”,但生意照做;
蘇聯,與魔鬼做交易,暫時妥協,並趁機瓜分波蘭,染指波羅的海三國;
英、法奉行綏靖主義,一次次犧牲貌似與自己不相關的小國利益,來換取所謂的和平。
譬如臭名昭著的“慕尼黑協定”,英法德意四國決定將捷克蘇台德地區割讓給德國,協議簽好之後,一直在隔壁房間等待的捷克代表才被告知:呶,簽好了,你們必須在六個小時內接受德國要求。
慕尼黑協定始作俑者之一、時任英國首相的張伯倫,從慕尼黑回到倫敦時揮舞着文件,得意揚揚地宣稱:“我們這一代的和平已經得到保證!”
當然,歷史很快打了他的臉。
英國首相張伯倫宣稱他帶回了和平 .他們以為犧牲了他國的利益就能確保本國利益,他們得意於憑柔軟身法將禍水引向他處,但他們不知道法西斯軍事帝國迷信武力、崇尚戰爭的本性。
一次次妥協、一步步退讓,未能滿足希特勒,反而把他的胃口越撐越大,從心理上蔑視他的對手。
其實,這些人也參與培養了法西斯惡魔,他們不斷把弱小國家當作祭品獻上,卻把惡魔喂得越來越大,最終自己也被反噬。
他們只是政客。
20世紀40年代具有全球影響力的真正的政治家,是在殘酷的二戰中團結協作、並肩戰鬥、共克時艱的時光裏誕生的。
3/利益!利益!利益?
海明威見證西班牙人民拼死抵抗法西斯殘暴勢力時,中國人民正在與日本法西斯浴血苦戰。
1938年的武漢保衞戰,也被稱為“保衞東方馬德里”。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以極小代價就佔領了中國東北,正忙於“剿共”的蔣介石政府寄希望於“國聯”主持公道,結果眾所周知:英法兩國把持國聯,調查報告形同廢紙,但日本還是趁機退出了“國聯”。
在英法兩國眼中,日本侵佔東北,無損他們在中國的利益,還可藉此給蘇聯造成壓力,所以,關我甚事?這就是“弱國無外交”的悲劇。
作家王樹增在《抗日戰爭》一書中沉痛地寫道:“無論是‘九一八’事變前的中國歷史,還是戰爭全面爆發後的中國歷史,都證明了一個真理:任何一個國家或民族絕不能將捍衞主權和領土的希望寄託於‘國際道義’……”
“七七事變”爆發後,中國被迫開始全民族抗戰,國際正義人士給予聲援。
1937年10月5日,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在芝加哥就日本侵華問題,發表了一次本來可以改變歷史的演講。
美國曆史作家約翰·託蘭在《日本帝國衰亡史》中寫道,羅斯福總統在演講中譴責了所有的侵略者,以推理的口氣把日本人與納粹和法西斯黨徒相提並論,他説:“當一種傳染病開始流行時,為了保護社會全體成員的健康,大家都同意而且參加把病人隔離。”
他解釋説:戰爭,不管是先宣而戰還是不宣而戰,都是傳染病,
“我們正在採取能夠把卷入戰爭的危險性減少到最低程度的措施,但是,在一個信心和安全已經瓦解的混亂世界上,我們不可能得到完全的保障”。
羅斯福的演説在美國受到很多讚許,但一些“大人物”不以為然,甚至反對。
美國國務卿赫爾就不同意“隔離”的説法,美國駐日本大使約瑟夫·格魯甚至覺得“隔離”之説是一個可悲的錯誤,美國在中國沒有什麼利益使之有理由去冒與日本開戰的危險,而且對一個崇尚武力到如此地步的國家來一次“道義上的雷擊”也是徒然的,這樣會使兩國關係惡化,破壞他(格魯)一直在建立的美日友好關係。
1937年12月12日,就在南京淪陷前一天,日軍飛機炸沉了停泊在南京城外長江上的美國“帕奈號”炮艦。後人把這起事件稱作“發生在長江上的珍珠港事件”——假若真的如此,歷史將會改寫,南京大屠殺慘案或許能夠避免。
之前,日軍還炮擊了英國炮艦瓢蟲號並俘獲該艦。
此事重新燃起了羅斯福總統對侵略者進行“隔離”的希望,他召見英國駐華盛頓大使羅納德·林賽爵士,建議兩國聯合對日本進行海上封鎖,切斷日本的原料來源。
然而,林賽抗議:這樣的“隔離”政策會導致戰爭。
最終,美國接受了日本的道歉,南京大屠殺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羅斯福一度要求採取經濟手段制裁日本的強硬主張,最終也被否定。
美國政府認為,採取經濟手段制裁日本,仍具有冒險性,且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一戰結束後,日本成為美國在遠東的最大貿易伙伴。
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後,它所使用的廢鋼鐵、石油、精煉汽油等戰爭物資,幾乎全部從美國進口,雙方貿易關係十分密切。
這就是美國的國家利益,為了中國,與日本開戰是非常不值得的。
利益,利益,利益……都是利益。
當時,很少有人明白,法西斯是全球的災難,是全世界共同的敵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放棄了國際道義,最終也保不住自己的利益。
中國在屍山血海中孤獨抵抗了很長時間,直至珍珠港事件爆發。
4/“人類本性的再現”
“偏見讓你無法接受我,傲慢讓我無法愛你”。這是英國作家簡·奧斯汀名作《傲慢與偏見》中的金句。
傲慢與偏見,至今仍深深困擾着人類社會,遠遠超出了小説中男女情事的範疇。
比如,西方一直對當年中國在抗擊法西斯戰爭中的作用充滿了傲慢與偏見,認為中國不過是美國、蘇聯和英國為主角的戰爭大片中“跑龍套”的小角色。
2013年,牛津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拉納·米特寫了一本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戰爭全史,評價中國在二戰中的地位:“中國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參與那場艱苦卓絕的戰爭,不僅僅是為了國家尊嚴和生存,還為了所有同盟國的勝利,正是在那場戰爭中,東西方一起抗擊了有史以來最黑暗的邪惡力量”。
這本書的名字,叫作《中國,被遺忘的盟友》。
時至今日,在全球對抗新冠肺炎的戰爭中,中國人以全國的動員、全民的努力和巨大的犧牲,完成了許多人認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評價。
然而,針對中國的傲慢與偏見仍然存在,煽動仇視、歧視和污名化的行為甚囂塵上,與新冠病毒同時蔓延開來的,還有“政治病毒”。
許多年後,後人再看2020年這個春天,會不會驚詫:人類啊,為什麼這麼愚蠢?都這個時候了,還不知道超越分歧,去戰勝共同的敵人……
相比於“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這句廣為人知的名言,約翰·託蘭在《日本帝國衰亡史》序言中的一句話,或許更精闢:
“歷史不會簡單地給人以教訓,只有人類本性的再現,而不是歷史的重演。”
時過境遷,歷史確實很難完全重演,但由於人性的侷限,沉溺於一時一地一域之得失,不會在一個長的時間段和更廣闊的空間來審視人類共同面臨的難題,同樣的錯誤還會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