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迷人的貓,卻有最恐怖的蹭臉殺……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0-04-30 22:56
今天的文章來自狒狒大師,西哥。
一個熱愛野外,一心想做動物保護,沒想到被迫學習數學又學得巨棒棒的生態學大佬!
我們向他約稿寫寫雲豹,他也就輕輕鬆鬆刷刷地寫了5000字吧……
但怎麼能寫得這麼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一次刷新了我們對雲豹的認知
嗯嗯,就是這麼🐂🍺,話不多説,來了解一下這種美麗又神秘的大貓吧!
冬季的重慶終日陰冷,因此這午後難得的陽光格外珍貴。我倚在欄杆上,背後的山坡下,孩子們正圍着戲水的企鵝歡呼。
在我的對面,“乾乾”正趴在木頭上曬太陽,佈滿黑色雲紋的茶色皮毛在陽光下燦爛奪目。
時不時地,它會滿足地打個哈欠,把嘴張開到駭人的角度,露出兩顆與它體型不符的誇張大牙。
不久大夢初醒的“球球”也從內舍走了出來,後腳刨地撒尿做完氣味標記,便抬頭看着樹上的“乾乾”。

翻滾的“球球”,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展區的玻璃阻隔了聲音,但我想它們此時會閉着嘴噴着鼻子友好地彼此問候吧。
“乾乾”見到室友醒了,便頭朝下地從樹上爬下,用後腳掛住一棵橫木,以倒掛金鐘的姿勢揮舞前掌招惹地上的“球球”;後者則立起來反擊,隨着身體的每一次伸展,背後的黑方塊花紋全部展開。
在樹枝間上下追逐了一段時間後,“乾乾”蹲坐回樹頂,“球球”則對一棵桂樹展開了無情的攻擊——
抱着樹幹,齜牙咧嘴地用臉頰瘋狂摩擦枝葉;隨後躺倒在滿地落葉上來回翻滾,並仰躺着用前掌繼續撩撥可憐的桂樹。
雲豹下樹,注意寬大的腳掌;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球球”和“乾乾”是生活在重慶動物園的兩隻雌性雲豹,也是中國大陸動物園最後兩隻雲豹(此外在台北動物園還有一隻德國來的雌性),甚至可能是雲豹四川種羣的最後一脈。
微型劍齒虎
雲豹學名Neofelis nebulosa,屬名意為“新貓”,屬下只有兩種:
亞洲大陸的雲豹,還有2006年新獨立的、分佈於蘇門答臘和婆羅洲的巽他雲豹。
在所有叫“XX豹”的貓科中,只有它們和獵豹不屬於豹屬。
但與大貓咪獵豹不同,頭體長僅1米、體重僅10-20kg的雲豹與豹屬的關係非常近,同為豹亞科(大貓亞科)的成員,可認為是最小的大貓。
別看個子小,雲豹可謂最與眾不同的貓科**(沒有之一)**。
它們的短腿、寬掌、長尾全為高度樹棲而生,尤其是它的後腳踝可以旋轉180度,可以緊緊抱住樹幹,因此雲豹可以頭朝下下樹****(除它們外,只有亞洲的雲貓和南美的長尾虎貓也有這項絕技,其餘貓只能和您家主子一樣倒退着蹭下來),也可以倒掛在樹上靜候獵物從下方經過然後飛撲上去。
雲豹的大腳掌,圖片來源見水印
等撲到獵物背上,雲豹就要啓用它的大殺器了——長達4.5釐米的上犬齒,並且後緣像刀鋒般鋭利。
按與頭骨的比例,雲豹擁有現存貓科中相對最長的上犬齒,並且側扁,有如砍刀。
大多數貓科動物殺死大型獵物的方式,都是從腹面用短粗的上犬齒壓住獵物喉部使其窒息;而又長又窄的上犬齒,更適合切割而非壓迫。
説到這,您的腦海中恐怕已浮現出一種貓的圖像——
沒錯,它就是貓科曾經的戰力之王,“大象殺手”劍齒虎家族;現在推測它們那兩顆大牙是為了給巨型獵物放血而非將其窒息。
劍齒虎 /《世界野生貓科動物》
被雲豹捕殺的獵物傷口,也與其它貓科不同:
被虎豹捕殺的獵物,會在喉部留下兩個犬齒按壓的圓形洞口;
而被雲豹捕殺的獵物,傷口出現在頭部背面甚至後頸,推測它們的捕獵方式和劍齒虎類似,用大牙捅刺脊髓或切斷動脈。
擁有巨大上犬齒的貓科動物;其中灰藍色的都是已絕種的劍齒虎亞科的成員,可見雲豹的上犬齒無論長度還是鋒利程度都已達到劍齒虎家族的水平;數據引自Per Christiansen (2006)
無獨有偶,雲豹還有一項特徵,也與劍齒虎異曲同工,那就是巨大的口裂。
一般貓科動物,由於下頜骨末端的冠狀突無法從顴弓脱出,因此嘴只能張開到約65度;
而云豹的冠狀突較短,下頜骨可以完全從顴弓中脱出,上下頜可以張開到驚人的85度!
雲豹打哈欠,注意嘴張開的誇張幅度,以及巨大的上犬齒。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正是這近乎垂直的張嘴幅度,可以為上犬齒騰出足夠開闊的攻擊空間,不至於向下戳刺時被自己的下頜擋住。
只有完全依賴上頜攻擊而非雙頜壓迫的獵手,才需要如此大的張嘴幅度。
雲豹因此也被稱為“微型劍齒虎”,但並不是説它和劍齒虎有很近的關係,只是二者趨同進化。
縮小到相同比例的雲豹與美洲獅頭骨的張嘴幅度的比較
雲豹絕對是動靜判若兩貓。
明明長得歲月靜好乖巧伶俐,可一旦動起來就張牙舞爪風度盡失;
連貓科最擅長的賣萌殺——蹭臉蛋,都被它們演成了恐怖片。
由於雲豹的頰腺極其發達,而且位置特殊,因此在用臉頰做氣味標記時,它們不會像其它貓那樣閉嘴眯眼軟萌蹭,而是必須做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在蹭完臉後,還會緊接着在地上翻滾,留下更多的氣味。

雲豹齜牙咧嘴地用頰腺做氣味標記 /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漸成傳説的草豹
“我正走在山上,突然一個麂子就那麼直衝我衝過來,我正奇怪呢,怎麼這麂子不怕人,結果一看後面追着個豹子。”
“金錢豹?”
“不是,就是草豹;我們這邊一般説豹子就是草豹。”
野象谷的晚上微風習習,大家在飯後閒聊。
“那個麂子一看逃不脱,就圍着我跑;豹子也追着它轉圈。結果麂子和豹子就這麼繞着我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期望幸運之神有朝一日也會落到我頭上。
“好多年前了。我就見過這麼一次豹子。”食宿店老闆最後略帶遺憾地説。
2007年我來到西雙版納時,不管走到保護區周邊的哪個村寨,問他們附近有什麼動物時,一般都會回答“什麼都有!麂子(赤麂)、馬鹿(水鹿)、野豬、老象……”
而當問到有什麼食肉動物時,則一般回答“只有草豹還能見到。”這裏的草豹就是雲豹在當地的俗稱。
貓盟在德宏拍攝到的雲豹
有趣的是,雖然雲豹的身體結構適合樹冠活動,但版納各地人的經驗都是雲豹偏愛在草叢活動和捕獵。
每位嚮導都會給我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們與“草豹”林中相遇的趣事,這種種跡象讓我誤以為,雲豹在中國的境遇還不算兇險——
但完全忽略了我正處在中國最富饒的棲息地之一,這兒也是中國野生動物的最後據點;也忽略了即使在十三年前的雲南,師兄放置的自動相機也僅在兩個保護區拍到雲豹。
直到前幾年,貓盟等機構在全國各地佈置自動相機尋找雲豹的蹤跡,大家才意識到雲豹在中國已南縮至雲南、西藏等邊境地帶,離徹底在中國絕跡僅差一步。
貓盟在德宏拍攝的雲豹
貓盟拍攝到墨脱的雲豹
一般認為雲豹分佈的北界是秦嶺,但其實長江以北的雲豹記錄幾乎沒有可靠證據,很可能都是花斑金貓的誤判(但現在連金貓自己都境況堪憂)。
即使曾經廣佈的長江以南,大範圍的自動相機調查也再沒找到其蹤跡。
東南部雲豹的最後一筆記錄是2006年安徽的皖南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收治個體,西南除邊境以外的最後一筆記錄則來自2007年的四川宜賓,從此內地所有的“雲豹”報道幾乎全為豹貓誤判。
雲豹世界分佈圖(圖層來自IUCN紅皮書);數據尚未更新,現在中國境內已沒有這麼大的分佈區了
在東南亞,雲豹也因大量低地被開墾,而被迫退守最後的山區。
雖然雲豹可以在高山灌叢出沒,但不能長期脱離森林棲息。
貓盟曾推測,判斷一個地區是否適宜雲豹生存,一個重要指標是這裏大樹的丰度:
一方面是因為雲豹需要大樹棲息;另一方面大樹也是成熟林的重要指標,大樹越多,生物多樣性越高,獵物也就越多。
2016年拍到之前,西雙版納保護區也已有十年未見雲豹蹤跡。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中型食肉類解放效應”(Mesopredator release),在虎豹等頂級食肉類絕跡後,雲豹、金貓等中型食肉類會因為壓制因素消失而獲得短期的喘息,數量增多,習性也隨之改變:
比如雲豹會從樹上下來,更多地在地面活動,因為地面的可選獵物更多,移動也更快捷。
結合當地人對“草豹”的描述,版納等地可能正處於這一階段。但好景不長,若對滅絕虎豹的破壞因素放任不管,那麼下一個滅絕的就是雲豹這樣的中型食肉類。
比如柬埔寨的東部平原,由於鋼絲套氾濫,獵物鋭減,老虎最先消失;但人們沒有采取任何有效的保護措施,結果幾年內花豹、豺、金貓、雲豹一個接一個地絕跡。
在我國內地,我們可能也正在經歷類似的浩劫。
北京師範大學馮利民博士在雲南南滾河拍到的雲豹
在南亞的喜馬拉雅山南麓,雲豹的情形似乎還不算太糟。這裏的雲豹以往認為是獨立的亞種N. n. macrosceloides,後經分子遺傳學手段證明和亞洲大陸其它地區的雲豹沒什麼不同。
印度阿薩姆邦的瑪納斯國家公園(Manas National Park)的雲豹種羣密度據估計達到4.7只/平方公里,為目前最高的記錄。而尼泊爾甚至已着手準備雲豹生態旅遊(地點目前仍保密)。
雲豹的凝視 /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雲豹樹棲、偏夜行,個子也不大,因此野外研究極難。
自動相機對雲豹的拍攝率很低,低到難以通過數學模型給出靠譜的數量和棲息地選擇的估計。
項圈追蹤也受制於極低的捕獲率和亞洲森林艱苦的追蹤條件,目前僅有7只雲豹的短期追蹤數據。
1988年一隻年輕雄性被捕於尼泊爾奇特旺國家公園(Chitwan National Park)附近,帶上無線電項圈後在公園中野放,但才追蹤了兩週就被官方給禁了……
1999年5月和7月,一隻雌性和一隻雄性在泰國的考亞國家公園(Khao Yai National Park)先後被帶上無線電項圈,但分別僅被追蹤了4個月和2個月。
這倆都有殘疾,雌性瞎了一隻眼,雄性斷了一顆上犬齒,捕獵能力較低,沒禁受住陷阱裏小雞的誘惑。
這也是為何陷阱周圍全是雲豹痕跡和自動相機照片,但15個月內僅有它倆被捉了的原因。
但即使這麼點數據,也揭示出驚人的秘密。
有限的座標點顯示雌性雲豹的活動範圍至少有33.3平方公里,雄性更是達36.7平方公里;而泰國其它保護區裏雄性花豹的活動範圍也才18平方公里。
怪不得雲豹的偵測率如此之低。這或許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我國,雲豹比花豹絕跡得還快——因為它們需要的棲息地更大,質量更好。
此後,2000-2003年間,又有2雄2雌雲豹在泰國的Phu Khieo Wildlife Sanctuary被帶上了無線電項圈,並且個個身強體壯;
它們分別被追蹤了7-17個月,產生了迄今最好的活動數據:家域從22.9平方公里(年輕雌性)到45.1平方公里(成年雄性)。
更重要的是,其家域內約84%都是鬱閉森林。
健康雲豹的滿口牙齒,注意巨大犬齒和位於口腔後部的裂齒 /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好好生娃,反對家暴!
野外生活成迷,雲豹在圈養環境中也好不到哪去。在動物園環境中,雲豹是臭名昭著的家暴狂魔。
如果貿然合籠,哪怕之前隔着籠網已經表現親暱,在合籠後也可能突發家暴流血事件,甚至雄性將雌性咬死咬殘。
後來發現,與其它貓科相比,作為樹冠之王的雲豹更依賴高度帶來的安全感;只有當它們隨時可以俯瞰渺小的人類時,才會獲得足夠的安全感,繼而考慮一下生兒育女的事情。
當人們把棲架的高度升高到5米以上後,雲豹的壓力水平顯著下降,家暴概率也降低了;並且棲架越高,雲豹的繁殖成功率也越高。
和其它貓科動物一樣,圈養雲豹喜歡呆在展區最高的地方 /作者攝自重慶動物園
但即使這樣,由於籠舍再大也終究有邊界,只要雄雲豹窮追猛打,雌雲豹還是無處可逃。
因此大部分動物園採用了娃娃親的飼養方式:從小就將沒有親緣關係的雌雄雲豹一起飼養,終身不換伴侶;這樣的雲豹青梅竹馬,長大後就繁殖沒有任何問題了。
比如世界三大雲豹繁育大户之一的英國Howletts Wild Animal Park就一直在採用這種方式。
但這樣的壞處是無法調換血緣。
重慶動物園的雲豹。大貓 攝
為了更有效地管理僅由18只建羣者繁育而來的雲豹北美圈養種羣,另外兩家雲豹繁育大户,美國的史密森尼保護生物學研究所(Smithsonian Conservation Biology Institute)和納什維爾動物園(Nashville Zoo),開始研發人工授精技術。
1992年他們通過微創手術穿透肚皮,將一億個精子直接注射進一隻雌雲豹雙角子宮的盡頭,成功誕下兩隻幼崽。
業界轟動,以為岌岌可危的雲豹圈養種羣終於有救。但此後整整23年,相同的操作再沒成功過……
2015年史密森尼和泰國的綠山野生動物園(Khao Kheow Open Zoo)合作,終於發現了問題——
1992年那次是個特例,同樣的用藥量對於正常雲豹來説太大了!於是他們更改了藥量和注射精子量,再次成功誕下兩隻幼崽。
2017年更進一步,將史密斯尼冷凍一週的精子運至納什維爾動物園,採用2015年的規程對一隻雌性進行人工授精,成功誕下一隻幼崽。
至此,理論上世界各地的圈養雲豹都可藉此技術實現血緣交流,減緩近交衰退。
史密森尼國家動物園(史密森尼保護生物學研究所下屬的動物園)中的雲豹;
當時已傍晚,我站在二層平台俯拍;籠網之所以這麼礙眼,是因為之前可以被相機虛化的細網被雲豹啃斷了,只好都換成粗籠網;
注意它的大粗尾巴,國內動物園近年養過的大部分雲豹都是禿尾巴,主要原因包括壓力過大、以及通風不暢導致的濕度過大
傍晚的動物園是個逃避現實的好去處。遊人散盡,手機關機,便只有我和貓們。距離上一次來重慶,貓們的房間大變樣。
雲豹們從中間展區換到了左邊,它們原先的住處給了豹貓三小隻,最右邊今天外放的也不是熟悉的大公金貓,而是新來的小母金貓。
“球球”這次的敵人是海芋;“乾乾”喝完水後,則站在玻璃邊的橫木上望着外面的夕陽,它也和“球球”一樣長出了肚腩,不再“瘦成幹”了——它也老了。
截止至2016年底,國際動物園譜系中共記錄有398只雲豹,生活在93家動物園。
但隨着成都動物園的網紅大胖、皖南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老雲豹和台北動物園的“雲新”奶奶相繼離世,國內圈養雲豹的歷史快走到盡頭了。
皖南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雲豹,圖片來自該救助中心
但至少,國際動物園界,為了保住雲豹的圈養種羣,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那麼野生種羣呢?
西雙版納、墨脱、銅壁關、南滾河……它們會成為雲豹在中國活過的最後記憶,還是東山再起的重生之地,取決於我們每個人。
可我們對於雲豹,依舊一無所知。
不知道它們喜歡什麼樣的生境、數量多少、為什麼數量如此鋭減、該用什麼方法去準確地瞭解它們的需求——
甚至,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有效地保護。
唯一知道的,只有“Using nature’s template”:
盡力維護好它原有的狀態吧——保住中國最後的熱帶成熟森林及其中的完整食物鏈。
“要善待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