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搜沉了,誰來救她_風聞
柳飘飘了吗-柳飘飘了吗官方账号-2020-04-30 16:49
作者 | 柳飄飄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
四月還未完,有的人已經跌出了熱搜——鮑毓明。
連環的娛樂瓜轟炸,大眾關注度減退,老早就表示“不擔心”的鮑先生,似乎更不用擔心了。
而一路被挑剔的李星星,在這遺忘中,姿態更加“不如人意”。
幸而,在4月27日這一天,整件事,再次被廣泛追問。因為一個在四月消逝的芳魂——
林奕含去世三週年
鮑毓明案不能停止發聲!!!
對於一個以自身經歷為原型,寫下關於小女孩被誘姦故事的作者。
在去世三年後,有人提到她,能想起需幫助的“房思琪們”,這本來是最好的紀念。
可,不盡如人意的李星星,又怎麼配和文學女神相提並論呢。
熱搜裏有忙着解綁的。
有陰謀論的。
有認為“小太妹李星星”和才女有壁的。
一路看下來,飄飄齒冷之餘,也不禁迷惑:
這些“維護”“誇讚”着林奕含的人,你們真的明白過她嗎?

若非説話太難聽,思想太極端,飄倒是多少能理解一部分想將林奕含與涉嫌性侵的社會案件解綁的人。(雖然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她似乎逐漸成了一個圖騰。
大眾對於她在“被性侵”“寫了書”標籤之外,她的思想,她的痛苦,她對於自己作品的解讀……瞭解不夠。
1991年3月16日,林奕含出生在台南一個醫學世家。
很多人會形容林奕含,是“別人家的小孩”。
或許吧,自小愛好文學,中學就讀於當地排名第一的“台南女中”,高中以滿級分考進了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輟學復考又“輕鬆”進了政大念文學……
但我不想這樣去描述,甚至不想誇耀她的漂亮、美女作家等等。
如果美麗無罪,那就該一直無罪。
可現實早已碾碎了道理,美麗已然受害。
再去標榜,不曉得會不會勾起房思琪的“怡婷之羨”。
何況她也不喜歡“超級小孩”的塑造。
而反覆輟學考學,也不是什麼才高人膽大,是因為抑鬱症嚴重到無法讀書。
“人人道純金純銀、遠大前程的女孩,早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就死光光了。只有手裏的書,一直緊緊抓到現在”,她這樣描述自己。
故而,我無法去誇讚那些身外的、世人萬分羨慕,但又不能救贖她於萬一的東西。
2014年,林奕含曾向律師諮詢,狀告補教名師陳星性侵女學生,但因為沒有證據保存,且“年代已久、難以成案”,不了了之。
這本是萬千個讓人“讀不下去,細節腥羶”的社會版案件。
但作為當事人,她選擇用一種“巨大的詭辯”來寫一本書。
寫一個叫房思琪的13歲女孩,被國文老師李國華誘姦的故事。
明明是慘案,但要寫得美,讓你既痛且快。
那些腥羶的細節,你鐵定是看不下去的
可是今天在這個小説你卻看得下去
為什麼?
因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種審美的快感
有一種痛快,它是既痛且快的
這詭辯,她本身是不會的,是從未碰觸的。
是李國華們教她的。
這本書沒有想象中的狼師模樣。
房思琪第一次見到的李國華,是“深目蛾眉,狀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
這裏也沒有反抗到底的烈女,和剔牙露肉的大漢。
發生關係後,思琪會問李國華: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
李國華用《紅樓夢》中林黛玉初次登場的描寫回答她:“嬌喘微微。”
這裏倒有很美的情話——
“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
“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
“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
……
如果,不是出自一個強姦犯的嘴裏。
李國華利用了少女對文學的愛好,通過修辭來美化自己所做的,這本是詭辯。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是一本很好讀的書。
時而避復,時而復疊;時而倒文,時而層遞。
加上常常故意避開詞語廣義,而用其歧義,甚至故意誤用典故……讀起來是有些晦澀的。
我説温良謙恭讓
温暖的是體液
良莠的是體力
恭喜的是出血
儉省是保險套
而讓步的是人生
但,對於尚在塑造期,就被撞擊到整個人生都歪斜掉的思琪來説,這種語境很貼。
加上精美、繁重的修辭,裹挾着最粗暴、原始的侵略。
林奕含套用了李國華們的詭辯手段。
如果她想寫一本純批判的書,太容易了。
她要試試,這樣是不是所有人都會上當,來看下去。
來看這座“樂園”——
我在寫這個小説的時候會有一點看不起自己
我覺得我書寫的是屈辱的書寫
這是一個不雅的書寫
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書寫

必須承認的是,思琪和奕含,都不完全毀於肉體強暴。
還有另外兩方面:
一來,是社會性質的強姦,及對於被強姦者有意無意的狙殺。
思琪在書中,在與誘姦她的李國華持續發生性關係後,有過一次碰觸到救贖之門的機會,她試探性聊起那個話題——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説:「聽説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誰?」「不認識。」「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思琪不説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説話了。
二來,是對於文字的迷信。
是有文學痴情的少女,尚停留在囫圇吞棗階段,就被欺騙拐帶。且以精神世界核爆規模的摧毀,去揭露真相。
這使她們身心俱疲後,仍小心翼翼地問:
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
自小讀“詩言志”,原來不是。
太相信“詩緣情而綺靡”,原來也不是。
都是假的嗎?
文字美與人格美,可以如此懸殊的嗎?
連一絲合理支撐的脈絡,都沒有嗎?
我們都知道,一個人説出詩的時候
一個人説出情話的時候
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
在小説的最後,思琪瘋掉了,而怡婷嘆道——
“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這話該怎麼去理解呢?
容我比方一下,前年藍潔瑛去世時,很多公眾號都在發一種觀點的文章,金句標題是:人的一生,走得出是xxx,走不出是藍潔瑛。
按這個邏輯,林奕含顯然也是“走不出”的那個。
如果換做一個是對文字鈍感,對語言不迷信的女孩,這毀滅或許不會如此致命。
可,我要説的是——
即使痛苦真的可以物狀,可以放在秤上去稱,再平均無差地分給每個人。
它作用在每個人身上的反應,也會是不同的。
苦難的眼淚沒有必定滴數,嘶吼的音量沒有指定分貝。
而每個人的痛點,也不盡相同。
傷害,是罪犯一早加諸的,但痛點發作,使這傷害,在個體上被無限放大。
“李國華們”於肉體上的罪惡,是強行插入一個未成年少女的陰道。
於精神上,則是利用最致命的痛點來欺騙,但又無法永遠騙下去,最後揭露層層裹包,原來少女們以為的美,唐風宋雨裏沐浴千年的美。
實際只是一條腥羶的陽具。
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
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
他怎麼可以背叛整個浩浩蕩蕩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
我是非常非常迷信語言的人
我沒有辦法相信

精神毀滅,信仰幻滅的房思琪,選擇以自騙,來續上這主謀離場的騙局。
而我説林奕含在中國凡有《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通行的地方,永遠不可能與社會性侵案件解綁的很大原因是:
她是第一位作者,如此詳盡、明確、且以極美筆觸讓我們瞭解到——
受害人是有可能“愛上”強姦犯的。
是有這樣“費解”“不夠像”的受害者的。
表面上的愛慕、親暱、撕扯……或許不夠符合社會對於“強姦受害者”的期待,也不意味着她不會是受害者。
而林奕含自己,也不夠符合社會對“精神病患”的期待。
她在和丈夫的婚禮上,講述過她患精神病以來,要面對的旁人的質問:
你從哪裏拿到這個的?
穿洋裝、塗唇膏的能是精神病?
精神病算病嗎?
她描述自己發病時的樣子,幻聽,幻視,靈肉對立,似乎靈魂抽離出來看自己的肉身……
但,在種種痛陳後,她又在最後説:
‘新人’這個詞出自《聖經·新約》,是使徒保羅叫耶穌基督為new man。我在想,如果今天我們是新人,如果我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人,那麼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要成為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
至此,我被震撼襲擊。
這是一種天然且浩大的勇和善。
它天然到,有些人天然理解不了。
浩大到,有些人捱過這一生到終老,問是否還願再來,搖頭擺手——
不了,夠了,無膽再消化。
而這無膽,又是如此正常且合理。
可,同樣是血肉之軀的她,又可以——
已夠勇敢,已流過血,還可以再去。
已夠感知,已然夠痛,還可以再來。
為我,為他,為她們。
這種對人羣的深情和善意,絕不是忙着解綁李星星和房思琪和林奕含的人,能夠理解的。
林奕含以自身投影寫出的房思琪,已足夠“冒犯”大眾想象。
但相對於社會底層的“李星星們”,她又是一個較完美的受害者。
漂亮,純真,多才,生在一個高知富有的家庭。
甚至她的毀滅,都是“有門檻的”。
這個故事裏,沒有廣眾所鄙夷的不乖女孩,所判定的金錢參與,所揣測的貧女富豪,所同情的“足足等了三個月”的老闆,與其十四歲才學會“温良恭儉讓”的嫩老婆。
在一些人眼裏,性侵案件凡涉及以上,便不存在暴力逼迫,及性同意能力的考量。
會直接掉落於“都不是好東西”的渾水,甚至被推下“是髒女人反咬一口”的懸崖。
但,寫出房思琪的林奕含。
這樣一個痛到下世,仍願意更多、更多地去感知他人痛苦的林奕含,可能會去嫌惡那些不夠完美的受害人嗎?
這些基於她的“有文化”“成功”之上,彰顯的優越感,是她認同的嗎?
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
我不想要説我的成功建立在這個故事之上
而且它對我而言,它不只是一個故事
然後我依然在出版了以後
書中的李國華,他仍然在執業
我走在路上我還看得到他的招牌
他並沒有死,他也不會死
然後這樣的事情仍然在發生
所以沒有什麼成功不成功的
我願意並鼓勵能書寫、能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到的作者,去寫關於林奕含更多的方面。
但,如果一個女孩,真的只瞭解到“被性侵”的那一面,的確沒有更大的能力去完全解讀,只具備肉身摧殘,未必有絕對相同的靈魂痛點,但如果她真的需要這方面指引和幫助,如果這真的可以幫助到她……
請“利用”房思琪吧,這無罪無錯。
純潔文靜的房思琪,會與叛逆不乖的房思琪同在。
才華橫溢的房思琪,會與沒文化的房思琪同在。
完美的房思琪,會與不完美的房思琪同在。
你不知道真正的善,是什麼樣。
你不要來替她們割席。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點擊閲讀往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