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 · 薦 | 重温《鐵西區》,向勞動者致敬_風聞
娱志TheReview-娱志TheReview官方账号-用我们的方式爱娱乐2020-05-01 15:00
作者 | 栗子餅乾
編輯 | XIN
“咱們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這是黃宏1999年春晚小品《打氣兒》裏的台詞。從1998年到2002年,中國一共有6924萬國有單位職工下崗失業。這部小品卻被評為當年“我最喜愛的春晚優秀節目”小品類二等獎。1997年有首歌也很火,是劉歡唱的。其中一句歌詞是:“大不了從頭再來,我知道你沒那麼堅強。”
1999年,當年的國企在崗職工已經跌至八千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院馮蘭瑞説“九五”期間,失業率可達到21.4%。一個驚人的數字。在國企改革的浪潮下,首當其衝的便是曾被譽為共和國長子的東北地區。其實,改革之前的國有企業早已負債累累。同年,泰銖貶值,如洪水決堤般的亞洲金融危機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同樣是1999年。王兵拿着兜裏僅有的幾千塊錢,在中央新聞記錄電影製片廠裏面租了一台松下EZ1。隻身一人來到了遼寧省鐵西區,由此展開了長達三年的拍攝。他所要記錄的是一個巨大機器的轟然崩塌,或許這崩塌並沒有那麼驚心動魄,更像是被風化了一般逐漸毀壞,最後噗地四散。3000個小時的素材,剪成了三部片子。其中第一部名為《工廠》其英文提名是Rust,是鐵鏽的意思,片長240分鐘。
三個大煙囱,曾經是鐵西區的標誌。在影片中,攝像機曾對着這個頗具象徵性的建築凝視了不下120秒鐘。攝像機就架在距離煙囱極近的,兩座廠房間極狹窄的過道之間,它透過房檐之間狹窄的視野,加上鏡頭的畸變,煙囱被不斷的拉長,拉長,頂上噴吐的熱的氣體加上翻湧生出的白色的水蒸汽直通蒼穹,與天色融在一起。這鐵西區灰白的穹頂,不是青天,也不是來自於神話,竟是人造的。
東北,遼寧,瀋陽,鐵西區。不需要太多思考,便很容易找到鐵西區在計劃經濟時期的地位。這個誕生於日本侵華時期的工業重鎮在新中國成立之後承接了蘇聯156投資計劃的大部分項目。37家大型工業單位咋全場不過十公里的北二路聚集,這裏創造過350箇中國工業第一,被稱為“東方魯爾”。
影片見證了這個龐大烏托邦的殘骸。
開頭便是鐵路,三分鐘長到極致的固定鏡頭是屬於列車機車的視角。前方,鐵路沒有盡頭。**這種蜿蜒的延伸,有些像張愛玲《封鎖》當中對現實世界永恆蒼涼的感慨,然而它卻不是屬於個體生命的憂愁,而是屬於整個共同體的充滿着現實感的失落。這一長鏡頭極其強烈的形式感並不是個人才華的產物,相反,它來源於最直接的,對現實事無鉅細的摹寫。**它穿過居住區,上面有些窗子已經破碎;穿過貨場,左邊是高大的煤山,右邊是散落放置的電纜;穿過車站,迎面的另一輛蒸汽機車噴吐着黑色的氣體;穿過廠區,只能看見兩側廠房的牆壁。鏡頭的行進之中卻鮮少看見工人的身影。最後,它停在了一個廠區大門的前面,鐵路還在繼續延伸,而門卻被關上了。它不得不停下來。
雖然導演王兵否定自己曾帶有追求“美”的目的來拍攝鐵西區,然而影片對工廠的展現在實際上造成了一種廢墟美學。正如第一步標題“鏽帶”所暗示的,廢墟的美學用殘破來表達完整。而導演王兵恰恰是在這片廢墟之上進行着某種拼圖式的工作,試圖拼湊出在廢墟之前的總體,在對總體性的懷舊中找尋工廠的意義。
鐵西區已經很少開工了,鏡頭穿梭於有些陰暗的工廠之中,有時大的光亮不過是昏暗的燈光,以及煤與鐵造就的星火。那時候,許多廠子已經沒有完整的生產環節了。然而,王兵卻力圖通過剪輯來“復活”這座工廠的整個工藝流程。在影片的拍攝中,工廠是主角,工廠本身式唯一值得被展現的事物。拼接是實現廢墟審美的必然環節之一,工廠有其固有的生命節律,但是在這昨日重現式的剪輯當中,龐然大物們的工作多多少少還是透露出一些衰敗的色彩。其中有一些機器停止動作的鏡頭,工人吊兒郎當的拎着錘頭逛着,偶爾敲打一下某個部件又轉身離去。
在廢墟中拼湊出的“總體”暗含着衰敗,這為影片附上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感色彩。在懷舊中,王兵一直想問的是:
“為社麼我們會造這麼大的工廠?”
“為什麼它會成為一個時代的理想?”
“為什麼整個國家,在那個時期,犧牲一切其他東西為它服務。”
“為什麼我們想創造一個世界,但最終這個世界崩潰了?”
**在王兵的敍事中,可見的是工廠,是它屬於過去的生命和屬於未來的毀滅;可見的也是工人們,是他們屬於工廠時代的生活和工廠結束之後的人生。**在影片中,作者拍攝的場地只有兩個,一是工人上工的時間,在工廠內部;二是工人下工後,在休息室。與工廠的敍述方式不同,在拍攝工人的時候,作者並沒有採取跟拍工人完整生活的方式,而只是在休息環境的一角,安靜地觀察和記錄。
在純粹的觀察當中,王兵取消了自己的存在,他至始至終沒有出現在鏡頭裏,也沒有向工人們提出任何一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之下,在這種完全融入的全知視角之下,當一位工人突然面向鏡頭,説“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場面是十分動人的。有一幕,一位車間工人躺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談他的人生故事,從小學開始,到上山下鄉,講他人生一路走來的心酸和感悟,講着講着,一個人走進休息室,告訴他,“工廠停產了。”
濃重的東北口音充斥在休息室裏面,鏡頭前是白天或者晚上。工人們坐在長條形狀的桌前。偶爾用搪瓷杯喝上一口水,彈着煙頭,嘮嗑,或是沉默。賭博,洗澡,罵人,打架,看黃片,吃飯。最後的日子,這裏沒有工人劇場,活動中心。一盞昏暗的燈照亮着一切。工人們説“現在的情況就是捂着鍋蓋子,鍋蓋打開前,啥也看不見”。工人們仍然隨口互相開着黃色的玩笑,嬉鬧聲經常響起。然而,突然的嬉鬧之後緊接着是突然的沉默。嘴角突然掉下來,眼睛也呆住了。這是無聊的表情,也是漠然的表情,無聊和漠然之下,是沒有情感,也沒有想法和打算。
“最後一批鐵西人已經沒有了父輩為國爭光的熱情,他們自稱為臭工銀兒。”工廠裏面紅色的標語“牢固樹立安全第一的思想”,被粉筆肆意塗鴉成“死路一條”。從很早開始,工人們開始遊手好閒,巨大的生產機器也失去了創造財富的目的。工廠也好,工人也罷,不可逆轉的三角債早已經為他們的命運規定好了結局。只有巨大的機器,巨大的廠房,和見證時代的標語能給予人們一點歷史的震撼,震撼隨即變成為一聲嘆息。
影片的最後,有一天,工人們被召集起來幫忙清理破舊廠房地面結成的冰塊,工人們拿到到一筆不知數額的錢。從此,他們有的從工人變成了打工者,無業遊民或者嘗試縱身商海。最後,又是熟悉的長鏡頭,火車依然沿着鐵軌前進着,不知道下一站是何方,鏡頭兩旁,是拆了一半的廠房,一小堆一小堆的破磚塊,以及打碎的滿地的玻璃。
這或許是“鐵西區”的結局:
1999年,一份對多地下崗職工的調查顯示,“(下崗工人)80-90%進入了社會職業聲望較低的傳統零售、服務業,以及過去是以農民工為主體的苦髒累崗位或臨時就業崗位。”
2003年,《中國改革》刊載了一篇調查報告。李培林對東北撫順、本溪等四座城市下崗職工進行調查,其中42.6%的人認為當前社會很不公平,37.7%的人認為當前社會太不公平。他們的主要困難除了家中吃飯,依次是:子女教育費太貴,有病看不起,養老沒着落,以及住房、冬天取暖、穿衣等問題……
“我們想創造一個世界,但最終這個世界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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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學生娛評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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