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人敢對影帝不規矩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0-05-08 22:42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簡單概括香港電影的黃金時期。
一柄劍,一把槍,一個人。
誰?
70年代歸入張徹大師門下,他是古龍筆下多情俠客的化身。
甜爽、倜儻、英武。
放在今日,鮮肉們退讓三分。
△ 《楚留香》
80年代他是吳宇森槍炮浪漫下的忠義化身。
金馬影帝的光環下,讓一代人認下了同一個“大哥”。
△ 《英雄本色》
“後浪”或許不理解這種情感,對於很多老影迷來説,香港只有一個楚留香,只有一個宋子豪。
他是當年豪情的一抹晚照。
狄龍。
電影中的角色,與現實中的時間並行前進着。
反叛、忠義、嚴肅。
從少俠,大哥,再到父親。
再後來2000年左右,淡出了我們視線……
這一次久別重逢。
的確。
歲月無情不貸人。
這部**《我來自紐約》**,本着老港片迷的情懷,Sir看了這部不起眼的,聚焦家庭問題的“小片”。
誰知。
令Sir驚喜的,不止蒼顏白髮不改風度的狄龍,更是電影的精準。
明媚、温暖、輕鬆。
卻聚焦了最當下,也最普遍的家庭矛盾,一個簡單又焦灼的問題:
我愛你,可我又該怎麼忍你?
《我來自紐約》
“別再回來”
一個冷知識。
在疫情逐漸得到控制後,第一個擠爆門檻的是民政局。
唉,都是奔着離婚去的……
距離產生美,真不是開玩笑的……
對於很多家庭來説,這段隔離期並不總是愛意滿滿。
更多的是,愛。恨。交。織。
有的好心,做出的事卻成了難堪;有的好話,説出了口卻成了傷害。
你晚睡,他早起。
你外賣,他開伙。
你《波西米亞狂想曲》,他“想和你盪鞦韆,盪到了天外天”。
時間放大差異。
再簡單生活習慣,都能從宇宙爆炸吵到民主共和。

一個字,忍。
那忍無可忍,之後,怎麼辦?
給你來一組誇張的。
《我來自紐約》,這部拍攝於2016年的電影,終於在2020年5月9日在移動電影院上映。
一個傳統外公,阿根(狄龍 飾)。
很老派。
70年代嶺南詠春總教練,行得正,走得端,走到哪人都尊稱一聲“林師傅”,像是《醉拳2》黃麒英的翻版。
如今成了老人家,獨身一人掌着一家跌打鋪。
更是倚老賣老一板三眼,説一不二。
偏是他,攤上了最針鋒相對的冤家。
一個來自紐約的外孫女,Sarah。
很“後浪”。
單親家庭長大,10後出生,常年定居美國。
這是她第一次不情不願地回國,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傳説中的外公。
兩個陌生的親人,重逢於同一屋檐下。
譁,好熱鬧。
文化背景、生活習慣、家庭觀念,驢唇不對馬嘴,就連開槓,也有語言隔閡。
一個張口閉口“不懂規矩”,一個滿嘴“You monster”,都在罵,都不知道對方在罵什麼。
一個新,一個老,誰説了算?
於是就——
分歧、修復、團圓,湊齊一部笑完拉倒的閤家歡喜劇?
並不。
輕鬆喜劇的外殼,只是以柔化剛。
在笑聲中,它真正想揉開的,中國家庭關係問題傷疤,清除那些我們早已習慣的隱痛。
不怕舉例。
電影中,所有關於“家”的描寫,都有着沉重的現實份量。
比如“重男輕女”。
父母想要生兒子,於是把女兒剪短頭髮,打扮成兒子模樣。
一些基本的願望也不會滿足。
我沒有手機
我爸爸説有錢給我上學已經很好了
比如“大男子主義”。
兒子怕媽媽,媽媽怕丈夫,不讓兒子搗亂的原因就是怕惹到丈夫生氣。
他既是甩手掌櫃,又是説一不二。

當然,包括主角一家。
外公孫女冤家對頭的戲劇衝突背後,也是一個破碎的家庭:獨居老人、留守孩子、單親媽媽。
多年以前女兒決心和男友去美國唸書。
父親極力阻止。
笨拙地喊出了那句:“出去了你就不要再回來。”
歸來之後。
男友早已拍屁股走人,只剩女兒一人帶着外孫女,萬不得已,才託給父親照顧。
至此。
父女之間的怨恨,母女之間的疏離,爺孫之間的陌生,像三顆石子,打破了原本平靜的生活。
你看這尷尬的“初次”見面。
父親望向女兒,女兒眼神躲藏。
女兒讓Sarah叫外公,而她,眼神同樣轉向別處。
這也叫家?
下個鏡頭,女兒繞過父親,走到母親牌位前,上香。
寓意明顯。
這香火還在,家就不能散。
《我來自紐約》,用温情與苦澀,撓騷着中國傳統家庭的難言之“癮”:規矩。
不單薄,也不苦悶。
不主張控訴偏激黑白分明的對錯。
相反重新聆聽,那些困在對錯的人。
把壞掉的剔出去再簡單不過。
把破碎的圓回來,難。
但身體裏同一種血液總是告訴我們,要去試的,該去試的。
一個比相愛複雜百倍的難題——
相守。
“約法三章”
媽媽走了,留下了爺孫兩個大眼瞪小眼。
語言不通,思維不通,觀念不通。
形而上的差異容易求同存異,但點燃火花的,往往只是現實習慣的摩擦——
比如,時差。
嗯,估計你也有……
這麼晚了還玩遊戲機
吵着別人睡覺啊
外公,孫女,兩套生活方式下,兩套水火不容的規矩。
孫女進門沒多久,外公站直了身子:“你聽好了,我要約法三章”。
1、要講規矩懂禮貌;
2、女孩不能穿太少;
3、見到大人要問好。
隔壁懂英語的阿寶粗暴翻譯,卻又高度概括了中心思想:
大人説可以,你不準説不行
大到是非對錯,小到生活習慣。
這經歷或許你也有過。
握筷子握得不對會被打,握得太高嫁得遠,握得太近就嫁鄰居。
而Sarah呢,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冷暴力抗衡。
一天到晚玩手機,長輩叫她也不理不睬。
真聽不懂中國話?
其實她會。
只不過,西式的教育環境,已經決定了她對“聽話”的看法。
飛慣了的鳥兒竄不進籠子,與其説是態度問題,不如説是環境差異。
打個比方。
踩慣了乾淨地板的Sarah,光腳下地,發現很髒。
於是,套上了襪子……
大人看到一定會罵。
可小孩的意識裏,就不知道有拖鞋這個東西。
姥爺也是同樣。
隨着感情逐漸破冰,孫女為了表示親近,給外公起了一個英文名字:Steve。
你叫什麼名字
每個人都叫你師傅
師傅、師傅
那我就叫你‘Steve’吧
外公一聽,先是正顏厲色:
想造反啊你。
我是你外公
過後,又一臉得意。
嗯真香。
發現了嗎?
沒有誰錯誰對,只有水土不服。
基於這個立場,《我來自紐約》進一步繼續將這瑣碎的生活細節研磨,剝下外殼,看到本質。
太多規矩的存在,只是習慣留下的阻礙。
也有的規矩,是為了藏下無奈。
比如,“家醜不可外揚”。
家裏的事,再大,也得捂在家裏。
在外公拆穿女兒意外懷孕的“醜事”之前,一個下意識的小動作暴露了他的脆弱。
張口之前,拉上了窗户的窗簾。
窗簾,能擋得住什麼?
看不見也聽得見。
但,那卻是他當時唯一能想到的,保護這個家,保護女兒名聲的手段
比如,“女人一定要找一個‘好’男人”。
不要跟那個什麼搞藝術的浩南來往
你偏不聽
搞什麼藝術,頭髮留得那麼長,不男不女
像個流氓,都是他帶壞你的
觀念不要太落後。
但這也是他從舊時代裏,帶來的唯一經驗。
我走了,還有人能撐起你的家。
最近流行了一個詞,叫做**“爹味”**。
放到外公頭上再合適不過。
喜歡講輩分、擺架子,帶有控制型人格,口頭禪無非: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多。
聽上去就令人窒息。
但Sir總覺得,有一些隱忍的愛,被辜負了。
這個詞成為負面符號,每被他們聽到一次,我們就離那個老人又遠了一些。
“聖誕快樂”
美國作家歐·亨利寫過一個短篇小説,你或許聽過。
《麥琪的禮物》。
一對窮困的年輕夫婦,丈夫有一塊祖傳的名錶,妻子有一頭漂亮的秀髮。
聖誕節那天,丈夫賣掉了他的表,為妻子買了一把鑲着珠寶的梳子。
沒想到,妻子賣掉了自己的長髮,給丈夫買了一條白金錶鏈。
很温暖。
也很遺憾。
它的遺憾,存在於每一份親密關係裏。
捨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對Ta卻一文不值。
這恰巧也是中國式家庭的一種側寫:
彼此相愛,卻彼此相瞞,從不聆聽讓彼此最終怨恨糾纏。
解開彼此冰封的心,需要什麼?
一場大災大難?患難見真情?
《我來自紐約》沒有落進這個俗套。
它不是以劇情轉折,強行反轉洗白,而是在輕描淡寫中讓心與心逐漸靠近。
孫女學會了講規矩,做家務。
外公接受了Steve的名字,學起怎麼玩手機。
真的很複雜
最初他説“乳豬”好
後來又説“山豬”強
然後再説“死豬”要贏過“乳豬”和“山豬”
我真的不明白
到底是什麼豬打什麼豬啊?
△ 乳豬、山豬、死豬,粵語諧音2G、3G、4G……
但最讓Sir印象深刻的,還是一份在外公、母親、女兒手間,傳遞的禮物。
為了不讓孫女想家。
外公師夷長技,炮製了一個土味聖誕節。
借來鐵樹,裝扮成聖誕樹;燉土雞,冒充是火雞,還玩起諧音梗。
而Sarah,卻送給了外公一份“國粹”,作為禮物。
嘿,癢癢撓。
一個洋,一個土。
兩件小事的背後,代表着兩個人嘗試接受着彼此的習慣,感受着對方的需要。
Steve 終於不用靠牆抓癢了
還是那份禮物。
Sarah在隨着禮物的賀卡上,終於寫下了她的中文名字:
林思家。
那是母親多年以前,對父親的諒解,對家的思念。
而它,也被紛雜的情感裹藏起來。
學會包容,嘗試溝通。
不只是連接你我,也終將連接身邊的他人。
“不丟人的”
中國家庭的相處,也有一種奇怪的現象。
不宜同甘,宜共苦。
靦腆的愛,總是在Ta的患難之下,才能放下身段表達。
電影中,有很戲劇性的一面,小流氓來找街坊麻煩,爺孫倆共同上陣,同一套詠春,打的對方落花流水。

有同仇敵愾。
也就有生死別離。
影片的結尾處,外公西裝筆挺,甚至化上了妝。
為媽媽錄製了一段特別的視頻作為遺囑,提前錄下了他最後的歉意,與最後的關懷。
當然,依舊“爹味”十足……
找一個男人
讓他好好照顧你和思家
中國人,總是習慣在大悲大痛之中,安放那份愛。
卻難在平凡的相守中,説出自己的愛,説出自己的痛。
一場小到忽略不計的“災禍”。
Sarah扭傷了手,外公拿來跌打藥酒,幫她按摩。
因為痛,情感在此處巧妙過度。
這是爺孫倆,第一次肢體接觸,也是第一次友好相處。
此時,外公漫不經心的一句台詞,能戳中所有中國人的心窩。
怕自己力道太重。
外公説了一句:
“痛嗎?痛就要叫出來,不丟人的啊。”
傾聽、訴説、相識、相守。
不是因為那樣更好,而是我們無從選擇。
無關地域分別、時間跨度、代際溝通,家已經是一段血緣註定的愛恨糾纏。
聚散悲歡。
不只是一個人,遇上另一個人。
而是你眼中的世界,遇見了我眼中的世界。
相守,來自相知。
在平凡的日子裏,聽到Ta的痛,説出你的痛。
為的是讓我們。
在痛的日子裏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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