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絕大多數人都開始關心歷史,當下社會可能出了點問題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5-08 14:51
講述 | 段志強
(看理想《全球史》系列節目轉述者及撰稿人之一,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員)
今天想和你分享一份《野生歷史學家養成指南》,也就是一份“野生養成歷史學家”的推薦入門書單。
記得我上研究生的時候,有一位老師對我們説,歷史學是在各個學科裏非常少見的、幾乎沒有自己專業術語的一門學問。
什麼意思呢?比如説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其他各種各樣的學問,都有大量的專業詞彙,你首先把這些專業詞彙搞明白了,然後才能接着討論問題。但是歷史學好像沒有。
如果有,很少的幾個,也是歷史學家發明來指代具體現象的。
比如説“唐宋變革”,這就是説的一個具體的事,不能用在別處,所以歷史學某種程度上來説,是一種建築在常識基礎上的學問。
歷史研究的是過去的人,我們是現在的人,他也是人,我也是人,所以我們現在可以理解過去的人。
過去的大部分人是按照常識或者是按社會一般邏輯來生活的,那麼我也按一般邏輯來推導,也許就能得出結論,對吧?
我偶爾開玩笑説,有時候看見很多歷史作品,對於古人求之過深,過去的人好像想很多,對於社會各個部門的運行,對於歷史大事好像都掌握得門兒清,把他們説的頭頭是道,但可能不見得。
古人最大的問題是,古人沒有讀過博士學位,它不是按現在的博士、教授、學者們的思維邏輯去考慮問題的,可能更多地是按照當時那個環境所塑造的那種思維方式來想問題,是按那個時代的常識來想問題的。
這是一方面,好像歷史學沒有什麼門檻。我是一個學歷史的,在大街上碰見個人,一問一説學歷史的,馬上就對我説“我也喜歡學歷史,我兒子也很喜歡歷史”(段老師:嗯?好像有點佔我便宜)。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在社會上也好,特別是在網絡上有各種各樣的關於歷史的發言,經常受到專業歷史學家的批評。
有個很難聽的詞,叫“歷史發明家”。但是有時候,又有很多沒有受過學院訓練的人在鄙視專業的歷史學家。
比如説在大學裏面經歷都很單純,你讓他去想象宮廷鬥爭之類的,有時候想象力可能受限制,也因此受到一些人的抨擊。
其實我自己是非常不喜歡“民科”這種説法的,但是總歸社會上好像也有這樣一種認識。
問題可能出在哪呢?
作為一個在大學裏任教的老師,不管哪個學科,我想都會有過同樣的經歷——經常會有人讓你開入門書。
對於歷史來説,有兩種或者有兩類入門書:一類是歷史的入門書,一類是歷史學的入門書。
什麼意思呢?歷史的入門書,也許你看了之後,對整個歷史,或者你感興趣的那段歷史,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好像看完之後入門了,然後可以繼續深入了,這是歷史的入門書。
歷史學的入門書,是讓你瞭解歷史學家是怎麼工作的。歷史學家是怎麼樣把那些歷史知識從過去大量的、雜亂的、真偽摻雜的史料當中抽離出來,再按照一定的邏輯把它排比出來。
可能大家比較關心的是歷史的入門書,但是不太關心歷史學的入門書,當然也很正常。對於哪門學科究竟它知識生產的機制是什麼,不關心,這是很正常的。
不過我也覺得,不論你是真的對歷史感興趣,還是你就看看消遣,就玩一下,這個都很好。
社會上不需要那麼多人對歷史感興趣。一個社會如果絕大多數人都開始關心歷史,這説明這個社會一定出了一些問題。
大家更關心的應該是現在,關心的是未來怎麼樣可以過得更好,而不是過去。
但是不管怎麼樣,如果你真的想學歷史,而且對各種各樣歷史的記載也好,各種各樣歷史的説法也好,特別是各種矛盾的説法有所疑惑,又對歷史有好奇心,我覺得還是多多少少了解一點歷史學的入門書。
我推薦給大家以下幾本歷史學的入門書。
1.
如何做歷史學:有幾分證據説幾分話
第一本是羅爾綱教授的《師門五年記》。
這本書很有名。這本書講的什麼?羅爾綱教授,本來是廣西貴縣人,一二十歲的時候,年輕的時候就參加各種社會運動,那個時候搞革命是一種時髦。
後來他到上海來讀書,到上海的中國公學,中國公學的校長就是胡適。他成績不錯,胡適注意到他。他畢業之後沒地方去,然後又想做歷史研究,就給胡適寫信,問校長有沒有什麼辦法?
胡適就請羅爾綱到他自己的家裏去,一是教他自己兩個兒子讀書,二是整理胡適父親的遺稿,所以等於是一個家庭教師兼私人秘書這樣一件事。
後來輾轉各種經歷,有一段時間他離開胡適的家回到廣西,後來又回來,這前後一共5年,所以叫《師門五年記》。
原本此書叫《師門辱教記》,這是學生的一種謙虛的説法,就是“我是個不成才的學生,老師教我好像對老師是一種侮辱”。
但是後來因為胡適自己把它出版,所以《師門辱教記》從胡適的角度不合適了,就改成《師門五年記》。
這個書寫得非常有意思。裏面講了他在胡適家的很多經歷,其中有一個片段分享給各位。
有一次羅爾綱寫了一篇文章,發在當時的《中央日報》的史學副刊上,這篇文章名字很長,叫做《清代士大夫好利風氣的由來》。
他説清朝的士大夫喜歡講利,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明朝士大夫好名,大家都知道,晚明士大夫的黨政很厲害,大家在朝堂上整天吵來吵去。
清朝的士大夫鑑於明朝有這樣的問題,所以開始改弦更張,這是一個理由。
第二個理由,他説是因為清朝的統治者為了磨滅漢族士大夫的志氣,所以有意地實力提倡利益這樣的傾向。他舉出很多例子,清代的士大夫如何喜歡談利。
這篇文章發了之後,胡適看見非常生氣,給他寫了一封信,説,爾綱我在報紙上看見你的《清代士大夫好利風氣的由來》,很想寫幾句話給你。
“這種文章是做不得的”,胡適的原話。為什麼做不得呢?這個題目根本就不能成立。
他説,你引了很多清朝士大夫的説法,清朝人他當然可以説,但是我們現在做新式史學,我們現在做新式學問,不能這樣概括論斷,為什麼呢?
有幾分證據説幾分話,有一分證據只可説一分話,有三分證據可説三分話。
這是什麼意思?在中國,歷史材料浩如煙海,如果你根據一些片段的、剪切來的材料,實際上會造成一個什麼結果?可能你任何論斷都能證成。
這有時候讓我想起來,我有時候會被人問説你最喜歡哪個朝代,我無言以對。
因為首先,每個朝代它的時間或短或長,但是它總歸會有一段時間。
第二,一個朝代涵蓋的地域也非常廣。
第三,一個朝代裏頭可以容納各種各樣的人。
我們今天看到的歷史的材料實際上是相當片段的,所以有時候你籠統地説明朝人如何如何,清朝人如何,開玩笑還可以,大家日常談一談還可以。但是這些不能作為嚴肅思考的基礎。
《師門五年記》之後這兩師徒後面的經歷,也會有更深一層的看法。
羅爾綱和胡適後面就分道揚鑣。一個大家都比較容易想到的,羅爾綱留在大陸,胡適去了台灣,雙方在政治上分屬不同的陣營。
50年代批評大陸、批判胡適的時候,羅爾綱還寫文章。相對來説,他寫的較為剋制,但是總歸還是批判。
他批判的文章出來之後沒多久,胡適就印了《師門五年記》,因為胡適不太相信羅爾綱主動會寫這樣的文章。這是政治方面的。
但是還有學術方面,其實羅爾綱一直沒有像胡適説的那種實證主義風格走下去。胡適説的當然是非常重要的看法,但是也不是治史聖經對吧?也不是隻有這一條路。
實際上,有一分證據説一分話,理想説説是很容易的,但是做起來是非常之難的,甚至説在大部分情況下可能就做不到。
如果你把視野放得稍微宏觀一點,想講一些比較超越一點的道理,更不可能了,因為宏觀的事情本來就沒有證據。
你又不能把歷史放在實驗室裏讓它重演一遍,所以他們兩個在史學理念上,後來走得非常遠。
但是問題是什麼?即使兩個人在學術理念上其實有那麼大的差別,在政治上又有那樣戲劇的或者讓人唏噓的經歷,但是《師門五年記》這本書仍然讓我們看到一個良好的師生關係是什麼樣子。
也許中間會有很多不和諧的東西,但是只要是大家努力,大家思路比較清晰,仍然可以把它保持在一個比較穩健的軌道上。
2.
如何做歷史學:專業學者比較知道歷史的邊界
第二本是《治史三書》。
本書作者是**嚴耕望先生,可以説,他是符合最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家的形象的。**一生埋首故紙堆,做非常嚴謹的考證工夫。
他的名作《唐代交通圖考》寫了40年,寫了200萬字,在這個領域是絕對經典級的、碾壓級的著作。
這是一個理想狀態的學者。
《治史三書》,讀者面非常廣,我想所有歷史系的大一新生,大概都被老師要求過,讀《治史三書》。
《治史三書》有三本,第一本叫做《治史經驗談》。第二本是《治史經驗談》的續篇,叫做《治史答問》。第三本叫做《錢穆賓四先生與我》。
《治史三書》內容很廣泛,在此只能選取片段分享。
書剛開始就談研究歷史原則性的基本方法,其中第一條叫做**“要專精也要相當博通”**。就是説,當然你要有自己的專業可以深入下去的領域,但是你不能只盯着那個領域,因為只盯着這個領域,可能你自己領域的事情也不一定能做好。
因為歷史本身都是打通的。如果你懂一點其他領域的知識,肯定對你的專業的研究也會有很大幫助。
他舉了一個例子,秦國為什麼能統一天下?過去學人的解釋總愛説秦國政治改革成功,外交運用成功,加以地勢優良,進可攻退可守。後來又從思想方面來解釋,説是當時大一統觀念已經形成了,所以本來人心思定,就是要統一的。
這些當然可能都不錯,但是他説,另外還有好些原因,比方説秦國有中國最佳的戰馬產區,所以騎兵特強,東方的步兵對抗不了秦國的騎兵。
到戰國後期,唯一能和秦國一抗的只有趙國,為什麼?因為趙國它有山西北部的地方也產馬,所以趙國也有騎兵。
秦趙長平之戰以後,趙國失敗,東方各國就已經精神崩潰。秦國實際上掌握了當時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這個是以前人不太注意到,但是今天如果用一個博通的觀念來看,你會瞭解到這段歷史的重要性。
如果你是我們《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節目的聽眾,可能已經知道,我們在第二季花了很大的篇幅去講,馬作為一個戰爭物資,對整個全球歷史的作用都非常大——它使得整個歐亞大草原成為一個可以快速移動的區域。
東到大興安嶺,西到黑海里海這一片地方都是大草原,上面跑的都是遊牧民,他們都是騎馬,所以非常快。快速的移動性對整個歷史來説,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他還講了很多具體的問題,比如説尋找歷史真相下斷語的時候,肯定的斷語比較容易有把握,但是要説某個時代沒有什麼事就很難。因為過去發生的事,只有少數記錄下來。有記錄的,又未必傳世一直傳到現在;而現在保存的記錄,你也未必都看到。
這一段話我覺得所有學歷史的和有志於學歷史的人都應該看一看,是什麼意思呢?我們對歷史恐怕首先得保持一個謙卑的態度,承認自己知道的很少。
如果把你真的丟回到歷史時代,可能你會發現很多事情遠遠超出你原來的理解,超出你的想象。
如果説在專業學者和業餘愛好者之間有什麼區別的話,我想有一條可能是比較明顯的:專業的研究者比較知道知識的邊界——哪些事情是我知道的,哪些事情我不知道。
凡是説得言之鑿鑿,所有的事情都成竹在胸似的,好像往往會有點問題。
實際上你看比較嚴肅的學術著作,往往會看到哪些地方還缺乏材料做進一步的探討,哪些地方現在有幾種説法還不能判斷。
這種論述當然到處都是了,但是你看一個業餘的著作,也許這種説法比較少,所以歷史學家是比較容易對過去保持謙卑的一羣人,因為他們知道面對龐大的歷史和龐大的史料的時候,個人的能力非常渺小。
以前有一種説法,如果一個歷史學家,比如説研究某個斷代,如果你一生足夠勤奮的話,那麼研究唐代的歷史,大概可以把唐代之前的所有的材料都看一遍,這是説的“一生”。現在也不一定,因為不停地有新的簡牘,新材料出現。
我為什麼推薦這個書?
嚴耕望作為一個經歷比較豐富的學者,他有一些講的不但是如何研究歷史,實際上也是如何成為一名學者,或者如何有志於成為一個比較專心的人。
現在專心變成一種稀缺的素質了,對吧?我也不專心,這也是自我批評。但是他有很多人生的經驗,如果你看了之後,可能也會有觸動。
比如,他説,青年時代應做小問題,但是要小題大做;中年時代要做大問題,並且要大題大做;老年時代應作大問題,但是不得已可以大題小做。
這個其實不單是學術,就是一個人的人生生涯所有的事情,事業也好,學習也好,其他東西也好,我想這句話大概都是金玉良言。
金玉良言很多,下面這一段我覺得最是金玉良言的:
寫作是很重要,假若有人非常恬靜、有學問,並不想發表為人知,那麼他就可以只研究問題,不必寫作了。我想此大不然。
寫作事實上不但是為了向外發表、貢獻社會,同時也是研究工作的最後階段,而且是最重要最嚴肅的研究階段。
我知道每個人不管是要寫論文也好,還是寫文也好,腦子裏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火花,但是如果只沉浸在美妙的火花當中就完了。
如果不動筆把它寫下來,這個火花永遠是火花。火花是最容易熄滅的。
平時找材料,思考都是零碎的,未必嚴密也無系統。你要到寫作的時候,各種矛盾、各種缺隙、各種問題可能都鑽出來了,須得經過更精細的復讀、更嚴密的思考,這條論斷才站得住,否則只能算是個人看法,算不上成熟的學問。
千萬別有拖延症,千萬養成寫作的習慣,哪怕你寫片段。
除此之外,金玉良言還有這麼一句,他説,有兩條應該可以做到的,叫做**“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
這好像是他的座右銘,因為在這本書的扉頁裏就印了這句話。
現在好像搞反了,生活隨時努力,工作隨遇而安。
3.
“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
下一本是梁啓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
但是我們要讀的是它的一個附錄,大名鼎鼎的《新史學》,作於1902年。這是中國史學史上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這篇文章之後,中國歷史學的面貌完全不一樣。
看理想有一個節目叫《開學七問》,其中有“一問”是我講的,就是“學歷史能避免我們重複歷史的錯誤嗎?”
裏面我引了一個歷史學家布洛克的説法:**歷史學看上去很古老,其實它是一個新興學科,歷史學還處於他的童年。**這個講的就是“新史學”。
我上高中的時候,歷史書都還介紹了梁啓超《新史學》的四點批評,不知道現在的中學歷史教材還是不是這樣説?這四條非常有名,我想有必要再念一下。
他説,過去的歷史有非常嚴重的問題,開具了4條。
第一條叫做**“只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這條好像現在還管用。
當然現在又增加了一條,“知有國家,不知有社會”,我們不能展開了吧。
第二條,叫做**“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羣體”**。
過去的歷史,《二十四史》等等各種各樣的傳記都是一個個的人,但是很少有描繪一整個羣體 —— 一個階層也好,一個階級也好,一個民族也好,一個性別也好,很少有描述這個羣體的文字,對吧?這是現在新史學所關心的。
但是今天我覺得有點相反,某種程度上好像又變成了只有羣體,沒有個人——這是在專業領域。在愛好者領域,好像還是“只有個人不知有羣體”比較嚴重一點。
第三條,“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這一條很重要。
只知道過去發生的事情,但是歷史不關心今天,不知道歷史怎麼樣,要為今天帶來一些幫助,或者對今天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歷史對現實有沒有用?當然是有用的,但是你如果把它理解成治國大綱,把所有的歷史都搞成《資治通鑑》,這樣恐怕用處有限,大部分情況下可能是“資被治通鑑”。
但是從社會科學的角度來看,歷史上的很多事情,包括經濟的、社會的、環境的、醫療的——現在醫療變得非常重要了——都可以對現在起到很多警醒或者是提醒的地方。
第四條,“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説,過去的歷史只關心各種各樣的事情,但是不太關心整體的精神。
比如説人,也許你關心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但是你不關心他的精神,如果只把這些骨頭、肌肉、眼睛、各種器官集合起來,這是不是個人呢?這不是個人,這是個肉體,沒有精神。
**但是現在的史學是不是有點過於強調精神了?過於強調巨大的實體,**不管是國家也好,不管是社會也好,不管是民族也好什麼的,它的一個精神上的東西,但是反而對事實好像沒有以前那麼關心了。
如果説歷史學家有一技之長,有一點點本事的話,(那就是)追蹤事實,事實究竟是怎麼樣。至於説事實清楚了之後,在這些事實上提出一些比較宏觀的看法,不一定需要歷史學家,也許哲學家會做得更好。
這是梁啓超當年對舊史學的一些批評,但是今天我們看,雖然新史學這麼多年,但是有的情況好像仍然存在,但是有的情況好像正好反過來了。
4.
現代社會獲取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
甄別信息的成本卻大大提高
這一本書是我上次直播的時候提到的,傅斯年先生寫的《史料論略》,是他當年在大學裏講課的講義。
上次説了,傅斯年關於史料有個名言,我這次再把它念一遍。
他説,“假如有人問我們整理史料的方法,我們要回答説,第一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三還是比較不同的史料”。
不知道大家現在在網上得到信息的方式、總量,還有得到信息之後的感想是什麼?但是我總覺得現在社會跟過去有一個重大的差別,就是現代社會獲取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但是甄別信息的成本大大升高了。
你想得到信息太容易了,一大堆烏泱泱地都來了,但是你要在這一大堆信息當中挑出可靠的可信的,就要費很大功夫,這中間有各種各樣的干擾。
怎麼辦?這個是我今天要説的主旨。主旨是什麼呢?對於今天信息氾濫的時代,專業的歷史學,有什麼用?
第一條,講的是直接史料和間接史料。
沒有經過人修改的,就是直接史料,經過人編輯修改的,間接史料。其實我們今天看到的、在網上得到的信息,大概還是間接史料比較多。經過剪輯的,那就變成被加工的東西了。當然直接史料相對來説是比較可信的,間接史料容易被人更改或者加減。當然也有例外,暫不展開。
第二,官家記載與民間記載。
是不是官方史料一定比民間史料可信或不可信?地理、制度這些有檔案可查的,一般來説都是比較準確的。對於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及內幕,有些官方不能説,但是私人可以説,所以也許在這方面私人史料比較見長,但是,也不一定,因為官家的記載失之於諱,就是忌諱的諱,有很多不能説;私家的史料失之於誣,有時候會瞎編。
這“諱”和“誣”,我們現在網絡上見得簡直不要太多了,整個網絡信息都可以用這兩個字來概括,諱和誣。
第三,本國的記載與外國的記載。
現在也是很有用的。他説,大致説起來外國或者外國人的記載總是靠不住的,但是外國的記載也有他的好處,為什麼?因為他不用忌諱。
第四,近人的記載與遠人的記載。
就是比較接近時代的記載和離得比較遠的記載。大致上來説,當然離得比較近的人的記載比較可信,但是也有例外,離得近的人有各種各樣的利益關係,也有很多事不説,但是可能離得遠的人就把它講出來。
第五,不經意的記載和經意的記載。
有些文獻是刻意寫出來的,但是文獻裏頭有時候剛好提到另外的事情。他刻意所要表達的東西,也許會加工,也許會歪曲,但是他不經意表達出來的東西反而可能會表達真實情況。
第六,本事與旁涉。
本來是講這個事,但是有一些用其他的材料來證明這件事的。
第七,直説和隱喻。
有些話是直説,有些話不能直説,他旁敲側擊。
我有一門研究生課叫“明清史基本文獻”,講的就是這些文獻的事情,今天還引到一個例子,就是顧炎武。
因為顧炎武是明朝的遺民,在清朝早期,他是一個政治上不太合作的人,他有很多罵清朝統治者的話,但是他又不能直説。怎麼辦?他在他詩裏頭就發明了一套密碼系統,把這個字會有規律的轉換成另外一個字。
比如説“胡人”,比如“夷狄”的“夷”,他就有規律地轉化成另外一個字。
到了很晚,幾十年前,有一位海外的文學史家潘重規先生,終於破解了他這套密碼系統,然後寫了一本書叫《亭林詩考索》,終於把他的這些大家看不明白的字給翻譯過來了。
你一看就明白了,這就是火星文嘛。那個時候他如果知道我們現在這一套,當然他會更開心的。
5.
“勿信人之言、人實誆汝”
這一本比較嚴肅,嚴肅中的嚴肅——陳垣《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
什麼叫“史源學”?當你看到一段史料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就是“他怎麼知道的?這個作者是從哪知道這件事的”?
這是非常重要的。在今天來説,你要甄別信息,可能你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從哪得到的消息”?
接着書裏説到,你看他的消息來源,那個消息來源又引了一個,你還要追他的消息來源是什麼?追來追去,也許發現是一個不靠譜的消息來源。這就是為什麼説現在甄別信息的能力和甄別信息的成本非常高。
陳垣先生這也是講義。“史源學實習”這門課的《課程説明》,有一句是金句,如果在整個歷史學當中挑一句金句的話,我覺得就是這一句。
**他説考尋史源,找史料的源頭,有一句金言——“勿信人之言、人實誆汝”。**不要相信人家説的,人家都是騙你的。
你看到各種各樣的信息,首先要有一種懷疑的精神。
當然了,“人實誆汝”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也許是有意的,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惡意的,也許是善意的,也許是來自官方的,也許是來自私人的,也許有利益關係的,也許沒有利益關係的,各種各樣的情況。
後面他在史源學實習課上第一次課就講了,他説天下學問甚多,我們要保持一個開放的態度,然後史源學皆求其根源,俗雲打破砂鍋問到底。
對各種各樣的信息,大概我們也可以採取這樣的態度。如果你真的想對這個問題有一個嚴肅的看法的話,真的要決定你的立場的話,恐怕你對信息的來源要有一個嚴肅的考證的態度。
6.
進步的觀點是怎麼來的?
不同的觀點碰撞出來的
下一本是《歷史學家的技藝》。
剛才講的都是中國學者,這是一個外國學者。這個作者是一位法國歷史學家,叫馬克·布洛克(也譯作布洛赫),這可能是20世紀最重要的歷史學家之一。
如果説對現代歷史學新史學影響最大的一個學派,肯定就是年鑑學派。布洛克就是年鑑學派的主將之一。
如果你想了解年鑑學派,除了看年鑑學派自己的書,比如説布羅代爾的名著,《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還可以看下面一本要介紹的《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第一章就講年鑑學派。
布洛克是個很偉大的歷史學家,他同時也是一個關心現實的歷史學家。最後趕上二戰,因為他是法國人,同時又是猶太人,所以他在二戰當中的遭遇非常悽慘。
最後他參加了游擊隊,參加了抵抗組織,在法國解放前夕被德國人殺害了,所以他同時也是歷史學家的一座精神豐碑。
他為什麼寫這本書?我念一下它的開頭。
“爸爸,告訴我,歷史究竟有什麼用?”幾年前一個小男孩靠在我身邊,向他的歷史學家父親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希望在這本即將問世的書中作出回答,歷史到底有什麼用?
這也是靈魂拷問,對吧?
然後他説:在我看來,對一個作者的無上讚揚,莫過於説他能以同樣的語言向學者和學童——就是小學生——他能以同樣的語言向學者和學童述説。
這句話激勵了無數歷史學家,但是隻有很少的人達到他的標準,就是用同樣的語言向學者和學童訴説。
剛才我説歷史學家沒有自己的專業術語。什麼是專業術語呢?“學術黑話”。
因為黑話的本質就是隻有一個小圈子裏的人能聽懂,出了這個圈就聽不懂了,這就是黑話。
專業術語也是這樣,但是歷史學仍然非常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靠各種各樣客觀的證據建立起來的一門學問。所以向學童講歷史是很容易的,但是向學童和學者用同樣的語言講歷史是非常困難的。
我們這檔節目《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實際上也有一個目標:能不能在保持專業水準的前提下,讓大眾也覺得得到了知識上、審美上和消遣上,多方面的收穫。
對於一個專業學者來説,質疑和自我質疑是自己進步的唯一途徑。你在不斷地質疑過去的學者,質疑別的學者。他説的究竟對不對?
當然質疑不是吵架,不是抬槓。同時你也不斷的在自我質疑,我這個是不是前段時間有什麼錯了?或者是説我過去考慮問題的方式是不是不太對?
有一位去世不久的著名歷史學家叫李學勤先生,大家可能聽過他的名字。我以前在清華讀書的時候上過他的課,他講青銅器,上課的時候他經常舉出他以前説錯了的例子:我要跟你們説,我以前是這麼認為的,現在我發現我説錯了,為什麼錯?現在為什麼這樣對?
我見過很多這樣的學者。你聽到他這樣的話的時候,你當然首先學到知識,但是其實你理解到一種學者人格究竟是什麼樣?
一個學者人格不是誇誇其談,好像自己什麼都懂,認為“我”説的話就是權威,但凡誰質疑我就跟誰幹仗。不是如此。
在我看來,**一個學者對自己的結論,始終要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一種謙卑的態度。**因為知識總歸是往前進展的,你的理解很大概率將來會被人刷新。
學術期刊上發的文章,如果沒有對前人的研究有所補正,沒有人會發表你的文章的。
我覺得學術精神雖然是象牙塔裏頭一些自己人關起門來自己玩的,但是,是不是對我們社會輿論也有一點幫助?就是説,實際上別人質疑你的觀點是很正常的,不但是很正常,某種程度上也幫助你成長,對吧?
正確的觀點是靠什麼產生出來的?最後引領社會進步的觀點是怎麼來的?是靠不同的觀點碰撞出來的。
所以,不要怕撞——也不要怕被撞。
布洛克提到歷史學當中存在着一種誤區,叫什麼呢?起源的偶像。
什麼叫做起源的偶像呢?總是想追溯一個東西的源頭在哪。
往小了説,一個現象,一個物品,比如説大家都喜歡談的,我們現在坐的椅子是從哪來的?我們現在吃的什麼飯是從哪來的?往大了説,也可能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
如果你執着於一個起源神話,那麼你的傾向就是拼命的往前追,追得越早越好。
追得越早越好,有沒有價值呢?“對於大部分歷史事實來説,甚至連起始點這個概念本身都是模糊的。”到底是什麼叫做開始?都是模糊的。
而且起源是不是意味着原因呢?起源只是在時間比較靠前而已。最後他這段話有點難,大家耐心聽,能聽懂就聽懂,聽不懂也沒關係。他説:
“過去之所以被刻意地運用於對現在的解釋,僅僅是為了更好地論證現在的合理性或譴責它。因此在很多情形下,起源的幽靈可能只是真正的歷史學的另一個邪惡敵人的變體。這個敵人,就是價值判斷的怪癖。”
價值判斷,要説現在社會哪個好哪個不好,然後把這些價值倒推回去。
追溯歷史起源的神話,為什麼有問題?因為即使你能追溯,比如説我的祖先是二里頭,但造成我今天是我的原因,二里頭的因素可能只佔非常小、幾乎微不足道的比例,更多的原因是在整個歷史過程當中形成的。
所以他説對一個歷史現象的完滿解釋,絕不可離開對其所處的特定時刻的研究。
實際上歷史是研究一個過程的學問,大家明白嗎?既然是過程,這個過程肯定是變動的。它這個時候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是那樣的。歷史學就是研究變動不居的東西,研究一個時間段呈現出來的流動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