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製衣作坊難以為繼,湖北人來了又走_風聞
识广-识广官方账号-关注微信公众号“识广”,不一样的视角看城市 。2020-05-09 16:19
晚上8點,海珠區新滘西路,上湧村村口,地上堆滿了被膠帶纏得密密麻麻的麻布袋、紙皮箱,裏面是衣服、水桶、電風扇、電磁爐……各種值錢不值錢的家當。再過不久,這些行李就會和他們的主人一起,被塞進長途大巴,開往那些名叫仙桃、毛嘴、洪湖的湖北縣城。
他們是在廣州謀生的湖北籍製衣工人。
上湧村口,大包小包候車回湖北的製衣工人。
3月底,湖北解封時,他們滿懷期待地從湖北趕回廣州,回到海珠、番禺、白雲的批發市場或城中村的小作坊裏“復工”,但僅僅過了1個月,他們又不得不帶着失望乃至絕望,離開廣州。
逼迫他們離開的原因是作坊沒有訂單,行業近乎停擺,在廣州的生計沒了保障。
不僅僅是他們,也不僅僅是製衣行業,被全球疫情沖刷的眾多行業和背後千千萬萬的個體,都在經歷前所未有的艱難時光。
來了又走的製衣工人
5月6號,廣州初夏的傍晚熱浪滾滾。海珠區上湧村村口,等待大巴的製衣工人們臉上寫滿焦慮。
幾個穿着拖鞋的中年人在售票,連路邊自動販賣機的屏幕上也循環播放着“廣州-天門全年發車”的廣告。
這裏,是廣州往返湖北許多市縣的“野雞大巴”上車點之一。對許多來廣州打工的湖北人來説,其地位不亞於一個客車站。
上湧村口,湖北客車路邊售票點。
大巴還有幾個小時才到,但工人們還是早早地來到這裏等候。因為大巴的行李箱空間有限,如果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搶不到位置,可能就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回家。
他們不想在廣州多待一天,因為多待一天就意味着多一天的花銷。——哪怕城中村裏的豬腳飯只賣10元一碟,工廠周邊的住宿牀位只需12元一天。
路邊售票的大哥介紹:“持續十幾天了,最開始每天八九趟車,走六七百人,現在(每天)還是能賣出去一百多張票。”粗略估計,單是這一個點,過去半個月就已經有超過一萬湖北人從這裏離開廣州。
“保守估計,這幾天至少走了1000人。”一個自稱“中大布匹市場公司員工”的男人拿着紙筆,在這羣候車返鄉的湖北工人裏來回穿梭。他接到任務來做問卷調查,A4紙上列了好幾個“湖北工人離穗原因”的選項,其中“工作原因”一欄,被滿滿地畫了幾頁正字。
“一天十幾個小時還賺不到兩百塊錢。”在跟上述中大布匹市場員工交談時,等車的王師傅的聲音提得很高,引起了人羣的一陣騷動。
七嘴八舌,講的都是連日來收入慘淡、入不敷出的窘況。
一個月前,被疫情困在家中多日的王師傅坐了13個小時大巴,從老家天門一路趕回海珠,牙都沒刷,就趕到大塘、瀝滘等城中村裏打算找點熨燙、打包等“尾部”工作“炒更”補貼家用。
王師傅幹這行超過五年,已經是個熟手工人。正常來説,在製衣廠裏,一位熟手工人每天的收入就可以有五六百塊錢。但今年大多數工廠沒單,就算是有單,工廠小老闆們為了節省開支,能自己做的就不招工人來做;即便招工,也把工資壓低接近一半。“吃力不討好。”王師傅嘆口氣。
“回來了1個多月,有20天是沒活幹的,買完車票回家身上一分錢不剩。”普工陳姨是位剪線工人,平時1天能剪三四百件“飛仔”,賺150元,如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情況,讓她抱怨“還不如回家種菜”。
入行半年的小田是位裁牀技工,去年才從職校畢業的他,3月底才來到了番禺南村的一家大廠裏“實習”,在4月份結束之後,他就被主管以“經驗不足”為由打道回府。但他知道,這只是工廠為了裁員的説辭。“工資沒欠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難以為繼的工廠作坊
就在製衣工人們一邊候車,一邊互相吐苦水時,一輛印着貨拉拉字樣的麪包車駛到了他們身後的上湧村口。
幾名上身赤裸的壯漢從村裏搬出來了三台縫紉機,放到了麪包車上。那是三台最新款的“傑克平車”,新買一台要兩千七,但周先生卻選擇以3000元的總價,把它們“當廢品統統賣掉”。
“根本接不到單做,賣了把上個月房租抵掉就洗手不幹。”跟很多湖北老鄉一樣,周先生跟妻子在5年前來到上湧,在村子裏租了一個40平的單間,購置幾台設備,請來幾個臨時工,專接一些外貿廠的派單,但今年卻無單可做。
“80%的歐美外單都被取消了。大廠還能接點以純,Mj Style等國產牌子做內銷,我們這些小廠根本沒辦法生存。3個月白交了2萬多塊錢的房租水電,1分錢收入都沒有,再這樣搞,賺多少都不夠賠。”
大門緊閉城中村製衣“工業園”
從2月份開始,廣州各行業的協會都發出了減租、補貼、共克時艱的呼籲,但“暖企”政策惠及不到這些犄角旮旯裏的小作坊,房東也沒有給周老闆減租,反而按照合同,例行地漲了10%的租金。
為了止損,周先生選擇“自行了斷”——賣了設備,停了工廠,準備回家“避難”。“疫情結束了再回來看看,説不定能‘東山再起’。”
但很多其他的工廠主、作坊主,也許永遠都等不到“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了。
滴滴司機林師傅的車前放了一個牌子“承接手工”,上面寫着“出貨快,質量高”,希望哪個乘客剛好有需要能給點訂單。以前他的主業是開手工作坊,專門接海珠製衣廠的訂單做吊牌。“去年形勢好,大的單子一次有幾十萬件,招幾十個能做好幾個月。”林師傅説,“今年,幾百件的單子都沒有。”
“以前一個晚上我們最少能燙個五六百件,雙十一的時候一晚兩千件也做過。過完年回來製衣廠都沒單給到我們了,好的時候一兩百,差的時候三四十。”紅姐跟老公“夫妻檔”在康樂經營了一家整燙店。因為成衣下線較晚,以往每天都要通宵開工,趕在第二天早上八點之前廠家上門驗貨的她,最近睡了很多懶覺。
“還是累點好,累點有錢掙。”她的檔口因為兼營小賣鋪,還能維持收入,但她附近的專機、紙樣、印花等等小作坊,大多已經關的關,倒的倒。
“二三月份是有單沒工人,四五月份是有工人沒單。”章廠長在鷺江主理一家製衣廠,200多平,30多個車位,年後新接了一個外貿單,工人、布料都到位了,結果碰上了國外疫情爆發,工期被無限期延遲。
“原本兩個月的工期,剛好能在淡季到來之前賺個30多萬,現在這麼一搞,單子都不一定保得住,搞不好連原料錢都虧了。”花了一筆錢把工人遣散之後,章廠長打算把十幾噸的囤在倉庫裏的布料清空。但在交易平台掛了半個月,一直無人問津。
原料,貨物堆滿一地,工人卻寥寥無幾的製衣作坊。
倒閉,轉讓,等待
章廠長所在的鷺江村,緊緊挨着中大布匹市場。因為靠近原料地,這裏聚集了全廣州數量最多的製衣廠,小作坊。
鷺江村裏密密麻麻的製衣廠、小作坊,涵蓋了裁剪、縫紉、熨燙、印花、洗水、包裝等成衣的各個環節,養活了數以十萬計的服裝從業者,也是湖北籍的製衣工人在廣州最重要的落腳地。
每年元宵過後、暑假之前的夏裝出貨高峯期,這裏就會變成遠近聞名的“招工長廊”,本村的、外來的招工隊伍,可以在村子的主幹道里延伸兩三公里。為了搶工人,有工廠甚至開出了“月薪過萬”的待遇。
然而,今年的鷺江“招工長廊”卻沒了往日的熱鬧。絕大多數根本不是在招工,而是在“招商”——“誠招客户”。招到客户的,“吃完這頓不知下一頓”。招不到客户的,便化身成了村子裏便民信息欄上被貼滿了的“製衣廠轉讓”告示。
生產端無工可開,上游的原料市場也沒生意。體現在中大布匹市場身上,就是許多檔口至今尚未開門營業,或者乾脆已經倒閉。
“江浙一帶的布匹市場比我們早營業1個多月,很多原先穩定的客户都跑到那邊訂貨去了。現在整個服裝市場行情都不行,更加沒生意做。”在中大布匹市場有一家檔口的袁女士唉聲嘆氣。
為了生存,這位已經幹了10幾年布匹生意的老手,最近登陸了直播間,模仿起了薇婭的語氣,跟00後的少女主播們搶流量,搶關注,做起了直播帶貨。“跟朋友一起賣些護膚品,零食之類的。現在每天還能有個一兩百塊錢的收入,不至於餓死。”
袁女士説出這句話的時,是傍晚5點30分,按照以往的經驗,這是中大布匹市場的檔主們打包、發貨最忙碌的時候。但她所在的紡織城二樓,此刻有半數檔口大門緊閉。以往水泄不通的瑞康路上,也少了許多五類車跟拉貨工的身影。
中大布匹市場某輕紡城內部
握不住的“救命稻草”
外貿訂單急劇下降。無論是製衣廠、小作坊,還是中大布匹市場的布老闆們,都把希望寄託在了內銷市場。十三行、沙河、流花路三大服裝批發市場,成了整個產業鏈中上游最後的“救命稻草”。
“以前走單都是1個貨櫃1個貨櫃地走,現在兩三百件也得硬着頭皮做,想要活命,只能去搶一些沙河、十三行的散單。”為了搶生意,部分廠家們打起了“價格戰”。但在章廠長看來,這是在“攪渾水,壞行情”:“本來生意就不景氣,單價還壓得這麼低,自己賺得少,工人也不願意幹。有些小作坊為了活命,簡直不擇手段。”
即便是“不擇手段”,也一樣難以“續命”。疫情不僅讓外貿訂單沒了着落,也嚴重擾亂了國內服裝銷售市場。
從製衣廠打包運往沙河的服裝成衣。
十三行的服裝批發龍頭——新中國大廈二三四樓人頭攢動,但在一位檔主看來,這些都只是“虛假的繁榮”——“來看的多,來買的少。整個銷售的進度跟安排都被打亂了,二三月被迫關門了兩個月,春裝還沒賣多少就換季了,很多店家都還在清庫存,根本不敢進太多貨。”
這家主打日韓潮流女裝的檔主,去年同期一天就能簽下兩三千的訂單量,哪款好賣,就去製衣廠裏分批加單。“以前兩三萬的庫存都能很快賣完,現在訂單量至少下降了六成,別説零售商,我們做批發的也不敢亂備貨。”
新中國大廈的三樓,兩位銷售在等候生意。
不僅是新中國大廈,包括紅遍天、益民、白馬等廣州幾大知名服裝批發市場,在過去的幾個月裏面都已經經歷了一輪大洗牌。這些批發市場的租金一個月動則數十萬,許多熬不住的檔主、商家在疫情期間關門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像是沙河的部分“網絡服裝城”、“直播城”,從三月份批准復市至今,就一直大門緊閉。
“現在還在堅持的,大多都已經把上半年的訂單砍,大家都在清完庫存。下次再進貨,可能就是幾個月後的秋冬裝了。”
我們在見證歷史
下游銷售賣不動,中游工廠沒工開,上游原料沒需求,整個服裝產業哀鴻遍野。管你是大服裝廠老闆,還是批發檔口檔主,或者小作坊裏的個體户,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生存壓力傳遞到最底層,就壓在了數以十萬計的湖北籍製衣工人身上。
鷺江村內,焦頭爛額的服裝工人。
説好8點回湖北的客車遲遲沒有來,上湧村口,等待的乘客越來越多。今晚,他們是“殊途同歸”的“天涯淪落人”。
“你們回去可以自己湊一檔生意了。”一輪問卷調查過後,那位自稱“中大布匹市場公司”的調查員跟這些湖北老鄉們開起了玩笑。
公交車、小轎車在這裏走走停停,化作了新滘西路悶熱晚高峯裏的一抹抹流光。有攝影師揹着單反,爬上了隔壁的過街天橋,支好了三腳架。
起初,我以為他們要攝錄下這王家衞電影式的夜空街頭。後我來才發現,他們把鏡頭對準了這些神情各異的湖北人,按下了無數次的快門鍵。
“我一直在等他們拿行李準備上車的那一刻,如果再下點雨,畫面就完美了。”天橋上,一名攝影師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