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TM才是真正的“後浪”！_風聞

“印度洋記錄最高的浪有34米，最深的阿米蘭特海溝有9074米，浪高只佔大海的千分之3.7。浪不總那麼高，海，卻一直那麼深。”

這是福建共青團一條視頻的熱門評論，也是我見過的對“後浪”最辛辣的諷刺。

五四青年節，B站推送了一條宣傳視頻《bilibili獻給新一代的演講<後浪>》。視頻裏的後浪年輕人自由又新潮，玩iPad，學外語，玩遊戲，玩滑板，揹包旅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社畜的一面。

“後浪”這個詞，這幾天來也變了味。

福建共青團轉發了一個工地小哥的視頻，標題叫做《或許，這才是大多數普通人的“後浪”》。

工地小哥一臉黢黑，咧嘴笑起來像朱亞文。他説，要是能夠每天掙300塊錢就好了。姑姑姑父把他養大，沒享過福，他要帶他們去坐飛機，坐高鐵，看故宮，看兵馬俑……這是他小小的願望。

兩百萬人在這個視頻裏找到了歸宿。

他們説，大海這麼深，只有最上面的海水才能成為浪。浪高不過幾十米，海深卻有幾千米。

這個叫任海龍的工地小哥，就是一滴平凡的海水。

像你，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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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3分26秒的視頻裏，任海龍介紹自己家庭：從小姑姑姑父養大，姑父是個泥水匠，一輩子為兒女奔波沒怎麼享過福。

他掰着手指頭，數了自己幾個小小的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帶着撫養自己長大的姑父，去北京，看看故宮、天安門，也去西安秦兵馬俑玩一玩。

第二個願望是，把村裏買的二手房裝修一下，就有自己的家了。

第三個願望是，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每天都能掙300塊錢。

以前這些地方想有女朋友了一起去，現在姑父老了，要讓他先享享福。

很多人特地跑來給任海龍加油，“這才是真正的後浪”。

任海龍説這些的時候，正蹲在廠區的一個牆角，穿着上班時的藍灰色工裝，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洗的泥污。

但他看起來並不“喪”，反而有一種純粹的喜樂，笑起來像許光漢和朱亞文的結合版，他想象自己每天掙300塊錢，慢慢實現自己的願望。

300塊錢，對某些人來説也許不算什麼，對他來説卻很遙遠，是要加“大班”才能掙到的錢。

去年雙11的時候，任海龍生平第一次領到了7000多塊錢的工資，他花了600多塊錢，還奢侈地買了一箱純牛奶。

昏暗的街燈照着他和工友，臉上是藏不住的笑。

甚至開心地蹦回了宿舍

他好像永遠在笑。

即使“結婚也不指望結婚了，就算再打幾年也存不夠錢”，即使説到“最近不怎麼加班了，不知道能不能掙到300塊錢”，也沒見他蔫下來。

評論區有人説，他的眼睛裏有光。

但任海龍可能並不知道，什麼是「後浪」。

在抖音主頁上，他説自己不到一米七，羅圈腿，駝背，有點結巴，做事迷糊，沒大家想得那麼好。

2

任海龍的視頻斷斷續續，都是一些生活裏的雞毛蒜皮，從這些短短的視頻裏，隱約可以拼湊出他的生活。

其實一個字就能概括：難。

1994年出生的任海龍，是河南新鄉人，從小由姑父撫養長大，高中畢業後外出打工，當過印刷工、賣過臭豆腐，如今在大連船廠的打磨班工作。

任海龍是打磨班的老幺，上班特別辛苦，新穿的衣服褲子，袖口、膝蓋過不了幾天就能磨破，他自己打趣，工裝都穿成了鏤空裝，連最結實的勞保鞋，都能穿成“拖鞋”。

不想麻煩家人，自己縫衣服是家常便飯，就連風帽都是一個男人歪歪扭扭的針腳。

工作的環境也不好。

作業時打磨的噪聲，耳朵都快震聾了。

除鏽的時候鐵渣子飛蹦，看起來火星四濺，一開始的時候特別喜歡，自己好像一個“鋼鐵俠”，鬧着玩兒似的，後來卻“恨透”了它們——火星子蹦到衣服上，衣服會破，蹦到臉上，會留個小坑，蹦到嘴裏，是苦澀的鐵茬子，蹦到眼睛裏，就會化膿。

一天下來，雙眼都是腫的，得自己用棉籤蘸着眼藥水擦一擦。

實在忍不了，還得去醫院“拔針”。

他也怕。

聽工友説，金屬飛塵呼吸到肺裏，咳出來的痰都是鐵紅色，任海龍不敢想，只能在支付寶裏，給塵肺病病人捐一塊錢，希望自己沒事。

工友們基本都是有家室上了年紀的人，班裏除了他，最小的也有40歲，大家幹着最重最累的活，6000塊錢的工資，大多數都寄回了家。

他剛去的時候不適應，手指上經常會有裂口，右手的食指也因為不小心，燙出了一片白生生的嫩肉。

連班長都開玩笑，“年紀大的多幹點活，免得把最小的嚇跑了。”

累倒也還好，鬧過脾氣，吃碗飯再睡個覺，生活還要繼續。

最難的，還是沒錢。

任海龍有一個叫“虎哥”的朋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兩人一起相跟着吃飯打卡補褲子，因為廠裏管中飯，他們會帶個塑料袋，打包幾個饅頭，這樣就能留着晚上吃，省錢。

剪一次頭髮20塊錢，捨不得，就讓工友幫忙剃成光頭。

口罩壞了，但身上只有幾十塊錢，買不起。

偶爾放假出門逛街，也得先吃兩個饅頭墊墊，免得在外面胡吃海喝。實在饞得不行，吃一頓11塊錢的牛肉也能開心好久。

考驗任海龍的，還有心理的落差。

他曾偷偷跑到初戀女友的學校門口賣臭豆腐，想着自己當個小老闆，可以重修舊好，然而昔人考上了研究生，穿着漂亮衣服，有穩定的工作，他卻成了廠裏的打工仔，穿破舊的衣服，拖着笨重的風帶，常年灰頭土臉。

龍哥乾淨的時候，特別帥

有一次任海龍拖着一根特別重的風帶，走都走不動，一輛寶馬車呼嘯着開過去，他心裏有些不平衡，同樣的人，生活卻有這麼大的差別，一生氣，卸下風帶就走。

走了一會兒想起來，還有很多債要還，又默默地返回去，扛起風帶繼續。

他平時工作又忙又累，除了吃飯和玩手機，幾乎沒有其他娛樂活動——由於缺少和人溝通，任海龍感覺自己大腦常常一片空白，説話也“嗯嗯啊啊”，像結巴了一樣。

他把錄視頻當做鍛鍊語言能力的工具。

他反覆強調，我不想像阿段一樣。

阿段是他的一個工友。“平時工作就是一直磨啊一直磨，沒有自己的思想，變成一個機器。”

“其實啊我感覺，”海龍對着鏡頭苦笑，“那玩意（打磨工），都不是人乾的。”

3

任海龍不是永遠樂觀的男孩。

明天在哪裏？前途在哪裏？

他看不清，就像在迷霧籠罩的洋流裏的海難倖存者，隨波逐流，只能抓住一切能夠抓住的東西。

他發過一個視頻，標題是《累得懷疑人生，在我被揹着東西，扛不動了，有輛寶馬從我身邊開過去了，內心有點扭曲，卸下抗（扛）的東西走了，但是後來走了一會兒默默的又回去了，我知道有很多債要還》

視頻裏，他有些憤慨：

“我搞不懂，為什麼我這麼累，還TMD掙不了幾個錢兒。”

他還有一個視頻，標題是《我時常想如果我能和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一樣穿的衣帽整潔的該多好他們的衣服好像從來都是新的以後我也一定可以噠比心》。

視頻只有十五秒，沒有説話。

海龍一個人靜靜地走在路上。影子裏，他袖口的碎步片隨風飄揚。

如果只是抱怨社會不公，就成了噴子。

海龍身上，有一項更寶貴的品質：反省。

他知道知識改變命運，他知道越是在社會底層越需要知識，他想在業餘時間學剪輯，他知道不能浪費時間虛度青春。

但是在過去的兩年裏，他每天晚上都會玩手機、熬通宵。

他感慨，每次都説自律，每次都依舊。年紀大了，越來越焦慮。

這條視頻裏，海龍目光渙散地躺在牀上，沮喪，挫敗，無力。

視頻裏只有抖音常用的旁白，一個渾厚男聲説道：

有的人28歲買路虎，有的人28歲打遊戲；

有的人30歲存款300萬，有的人30歲連工作都找不到。

海龍改變不了社會，他只能改變自己。

海龍最開心的時候，是工作閒暇的片刻寧靜。他賣了力，出了汗，用勞動讓自己的生活又前進了一點點。

每到這時，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七月五號的視頻裏，領導要來檢查工作，他忙活一上午剛剛搞定。他在炎炎酷夏裏，鑽進盒子裏打磨。火星還蹦到了眼睛一次。

海龍説，犒勞犒勞自己，買一瓶平時遙不可及的夢。

這瓶遙不可及的夢，不是什麼波爾多紅酒，不是茅台五糧液，而是冰鎮汽水。

汽水是本地牌子，叫大連。一塊錢一瓶。

海龍一口悶下，開心地唱了起來：“好嗨喲，感覺人生已經到達了巔峯，感覺人生已經到達了高潮。”

海龍買了一輛老式帶前槓的自行車，一邊騎車一邊和大家開心地分享。

“看看，鳳凰牌自行車！”

他把手機使勁往前伸，想讓鏡頭拍到前頭的車標。但是原本應該是車標車籃子的地方，光禿禿的，只有斑駁的鐵鏽。

 “誒，沒看着牌兒。”

這輛車太老了，已經沒有牌兒了。但海龍騎上自己車的高興勁兒，確實是真的。

他有時候的高興，僅僅是因為看到了朝陽。

行走在朝陽斜斜的光輝裏，他給自己打氣：

世界上並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

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努力改變自我

他有時候的高興，僅僅是看到了藍天。

有一條視頻，標題是《現在環境越來越好了吧》。海龍全程沒有説話，只是把鏡頭靜靜地對準碧藍如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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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很認真地告訴大家：

今天雲很好看，要開開心心地去上班，好像就在動漫裏一樣。

視頻的BGM，是笛子版的《千與千尋》，乾淨而悠揚。

我想，他心裏也許湧上了什麼温柔的回憶吧。

圖：那天的雲，真的很像動漫裏的

生活不容易，但是海龍在一點一點進步。

他兩年來一直懶得學的剪輯，最近終於有了起色。

他第一次剪出了視頻，興奮地告訴大家：

今天加了個大班，一天掙了三百多。

只有今年，才有一天掙三百多的時候。

海龍又唱起了那句歌——“好嗨喲，感覺人生到達了高潮~”。

他還奔跑在下班的路上，趕着回去洗澡。再晚，就趕不上澡堂了。

圖：海龍眉飛色舞地説出一天收入，精確到分

海龍，看到這三百零八塊七毛五，我真替你高興。

你知道嗎？你笑起來，眸子像是星星，有光。

關上手機，我盯着黑黑的鏡面發呆。

從你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相貌平平、學歷普通、家境窘迫的我們，看到了住出租屋、坐公交車、996加班的我們，看到了我們這些默默無聞的“後浪”。

我們抱怨，我們迷茫，我們繼續埋頭工作。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任海龍。

尾聲

海龍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但我還想説兩句，關於《後浪》視頻。

B站這個《後浪》視頻，如果當做商業廣告片來看，其實沒什麼問題。誰家廣告不講講光鮮亮麗的故事呢？新東方烹飪、藍翔挖掘機的招生廣告，還能看出商學院範兒呢。

大家反感的是，把《後浪》視頻裏一小撮人的光鮮生活，強加給所有青年人。

只有福建共青團轉發海龍的視頻，告訴那些“前浪”們，你們説錯了。

真正的“後浪”們，在用力地生活。也許灰頭土臉，也許狼狽不堪，他們還在海平面以下你們看不到的地方掙扎。

1000朵浪花，可能有1000種精彩，沒有誰能真正代表後浪，除了我們自己。

而浪花也不僅僅只是海面的激昂的浪頭，還有深潛海底的那一羣，真實而用力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