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代孕,帶來的是希望,還是剝削?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5-11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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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孕這個看起來很美好的理想,在商業的運作下不可避免地變成了對個體女性身體和精神的剝削,上層階級對底層階級、富有國家對貧困國家的剝削。
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器官和每一種情感都可以變成明碼標價的商品進行買賣,那麼到底是人類發展經濟,還是經濟發展人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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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近幾年生育率的斷崖式下跌,偶爾會有媒體對內地是否可以開放代孕進行討論——在內地語境的討論中,代孕得到的幾乎是一邊倒的反對聲,不過由於近期台灣地區《人工生殖法》有了新的推進,代孕話題再度成為了一個熱點。
其實近20年,代孕在全世界越來越流行。包括俄羅斯、泰國、烏克蘭和美國的20多個州,商業和非商業的代孕都已合法。也有如印度這樣不合法卻仍然存在大量代孕機構的國家。
在內地,代孕則處在一個灰色地帶:法律雖沒有規定,但是衞生部頒佈了條例禁止進行受精卵和胚胎的商業培育,並禁止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進行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
不過根據不完全統計,中國內地至少存在400家以上的代孕機構。而僅一家上海的機構裏,從2004年-2017年就有1萬名寶寶通過代孕出生。國內代孕的價格大約從40-135萬不等,而代孕母親只可分到幾萬到二十萬元,可以想象,代孕其實是一個有相當需求並且盈利可觀的產業。
就代孕是否應該在國內合法化的討論,支持者和反對者的觀點可以説水火不容。可代孕不是一個簡單的對或者錯的問題。它對雙方都可能意味着一輩子的希望和幸福,但也都可能意味着危險、失望和創傷。
1.
希望和幸福
生孩子這件在過去的人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現在卻困難重重了。
中國的育齡夫妻的不孕育比例,從20年前2.5-3%,攀升至近幾年的12%-15%左右,不孕不育者大約為5000萬。另外,因為人們結婚的年齡越來越遲,女性懷孕的風險也相對升高,無法懷孕已經不再是一個極少數家庭面對的難題了。
除了傳統的家庭之外,男同志也是快速上升的代孕需求羣體。雖然無法知道這個羣體的數量,但在國外的各種和代孕相關的紀錄片或報道中,幾乎都會有男同志作為委託人的案例。
前不久CNN的主播Anderson Cooper也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的兒子剛剛通過代孕出生的消息。他在推特上説:“作為一名男同志,我從來不敢夢想會有自己的小孩”。
看着這些家庭和個人因為有自己的孩子而感到無比幸福,認為下半輩子也有依託了的時候,恐怕很難有人可以看着他們的眼睛説,這不是你應得的。
通過代孕獲得人生新的希望的不只是委託人,還有代孕媽媽。
例如在印度最著名的代孕醫生Nayana Patel的機構裏,大部分的代孕母親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
當中許多人處在赤貧的狀態,甚至不識字,工作一天最多也只能賺十幾美金。但是代孕九月換來的幾千美金,卻可以讓自己的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而有完全不同的未來,可以讓一家人住上自己的房子,而不至於被房東趕來趕去。
這樣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不是外人用“被剝削”就能被輕易否定掉的。為了家人和孩子,這樣的選擇,可以簡單地説是錯的,是不值得的存在嗎?
Patel醫生在採訪時説過:“如果你不能幫助那些無法生育的夫婦有孩子,如果你無法讓代孕母親的兒女獲得更好的教育,那麼你就沒有資格來評論代孕這件事。”
不可否認,代孕確實給許多人提供了改變一生的機會,只是這些希望和幸福背後,還有太多的血和淚沒有寫進這些成功的故事裏。
2.
剝削和脅迫
剝削,是和代孕最緊密相連的詞。定義是否是剝削,要看委託人和機構是否把代孕女性完全當做工具,以及是否對代孕女性的弱勢地位進行了不公平的利用。
代孕母親是完全被當做懷孕的工具嗎?比如《老友記》裏無償為弟弟一家懷了三胞胎的Phoebe,一定不是被弟弟當做一個工具來利用,但是在現實的商業代孕環境中,許多委託人連代孕母親都不一定見過,或者只有非常短暫的接觸,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對於委託人來説,代孕母親不是工具又是什麼?
《老友記》裏面的代孕媽媽Phoebe
而代孕女性是否因為弱勢地位被不公平的利用了呢?有學者提出需要考慮兩個因素:
1)委託人和代孕母親雙方是否承擔了相似程度的風險和享受相似程度的好處?
2)代孕母親是否是自願的?
代孕對於委託人的益處可以説是極高的,除了有了孩子的幸福感,還有未來一生的依託和保障。而同時委託人需要付出的,除了精子和卵子、一定的時間和精力之外,就是一筆佣金。除此之外,委託人幾乎不需要承擔其他由代孕所帶來的風險(除非本國法律或文化不允許)。
可是對於絕大部分代孕母親來説,她們得到的報酬雖然比自己平時工作所得多出許多倍,但畢竟和委託人所得到的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的價值是無法相提並論的。所以他們之間並沒有享受相似程度的益處。
更重要的是,雙方承擔着完全不成比例的風險。
懷孕和生產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危險(許多富有的夫妻甚至會因為害怕懷孕的風險和不適而選擇代孕),特別是考慮到代孕母親大多處於貧困,她們有多少醫療資源可以保證自己在懷孕過程和生產後的身體健康,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而如果在懷孕過程中流產了,代孕母親只能得到每個月大約70美金的報酬(印度)。也就是説,她們在承擔着這些風險的同時,並不能夠保證得到最後的那一筆“鉅款”。
同時,代孕母親們還時刻面對着精神上的各種挑戰和風險。即使有前期的心理準備,生產完之後孩子就被拿走了的創傷是難以評估的,更何況誰會來關心她們的心理創傷呢?
另外代孕母親們的行動自由常常是受到限制的。比如在Patel醫生的機構中,代孕母親們在九個月的時間裏只能待在這個機構裏不可以外出,她們必須和自己的家庭分離。
這美其名曰是保護代孕母親的安全,但實際上她們的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而是一個商品,所以她們的自由也不是自己的,而是為了僱主服務的。
也許有人會説因為這些代孕女性是自願的,所以就不能算是剝削。那麼揹着房貸車貸和孩子學費的人們,難道需要被刀架着脖子上才肯去加班嗎?如果這樣的“自願”也可以為剝削辯護,那恐怕資本社會中就沒有剝削的存在了。
當然,更多代孕母親面對的脅迫並不是“如果不做代孕,那麼生活就會更糟的”,而是“本來有得到更好福利的可能,但是這個福利只有通過代孕才能得到”。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委託人並沒有這個義務給代孕母親提供更好的福利或收入,但是國家和社會卻有這個義務。
所以如果一個國家允許代孕,但卻沒有給代孕的女性提供更好的福利或收入,使得她們必須要通過代孕來獲得,那麼女性就實際上是受到了這個制度的脅迫才“自願”進行代孕。
代孕合法化並不是為底層女性提供了機會和希望,而是利用制度對底層女性進行了剝削和壓迫。
更可悲的是,通過代孕賺錢,可能不是許多女性自己的主意。她們常常會在丈夫和家人的勸説甚至逼迫下才開始代孕。對於底層女性來説,她們受到了家庭和社會的重重剝削和壓迫。
所以在支持代孕合法化之前,我們必須想一想社會是不是為了這些女性做好了準備,讓她們能夠有免於被脅迫的自由呢?
3.
商業代孕的非人化邏輯
假如有足夠豐厚的酬勞並且代孕女性並不處在沒有選擇的貧困狀態,商業代孕是否就可行呢?恐怕並不是,因為商業代孕把一切任何人的關係、情感甚至特徵都用金錢進行衡量並進行買賣,全面非人化(dehumanization),所以也會產生許多惡劣的後果。
代孕與其他任何的買賣的都不一樣,因為這其中包含的是多層人類本應維繫的最緊密的紐帶。
委託人需要把自己的精子或卵子放進另外一個人的身體裏,寄希望於那個人可以為自己孕育出下一代的生命,但委託人對代孕母親的瞭解卻往往少得可憐。而代孕母親則要接受兩個陌生人的孩子在自己的身體裏孕育,難免會覺得脆弱和不安。
可這個缺失的紐帶,在商業代孕裏並不成問題。因為代孕母親的條件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供委託者選擇,而代孕母親的不安全感也被一個價格買斷了。
接下來的九個月裏,委託者往往不能或不想去照顧懷着自己孩子的代孕母親。不過沒關係,愧疚和懶惰在商業代孕裏也都可以花錢來買個安心。
最殘忍的非人化被迫發生在代孕母親的身上。這九個月裏,她們必須“恰如其分”地把自己的情感和身體分離,只照顧這個孩子的健康但卻不對TA產生太多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代孕母親必須要面對自然界裏最殘忍的事情——生產之後卻沒有孩子。這不是一個有了思想準備就可以抑制或者割捨的悲傷。
一位曾經代孕的美國媽媽Tanya説,當孩子被帶走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崩潰了,無法接受這個現實。而對於跨國代孕的貧困的媽媽們,甚至連想看孩子一眼都是奢望。
在一個關於印度代孕的研究裏,一個代孕媽媽説:“他們(委託人)至少應該來看看我們怎麼樣吧……這是剖腹產,會留疤的。看在這個份上,至少他們也應該給我一張孩子的照片吧。”
但這個研究裏,沒有一個代孕母親在生產後親眼見過孩子,1/4的人連一張小孩的照片都沒有得到過。
獲得孩子之後的委託人,與始終缺位的代孕媽媽
可以説代孕母親的情感在合同面前一文不值,也可以説她們對孩子的感情被錢“補償”了。
人們更常忽略的是,雖然沒有基因上的聯繫,但新生兒是認得出懷孕母親的心跳和説話聲音的,並且他們依賴這樣的聲音讓自己有安全感。所以一出生就離開代孕母親,對嬰兒來説也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
可是這層人類最深刻的紐帶,在商業代孕裏全部被金錢買斷了,委託人對代理母親並沒有除了金錢之外的任何責任,一切的創傷和情感也都這樣被合理化了。
因為商業代孕中一切都被物化了,孩子和代孕母親都變成商品,那麼就也就可以選擇、訂製、甚至拋棄。
代孕母親首先就被按照種族、教育水平等進行標價,而中國客户,毫不意外,非常喜歡選擇白人進行代孕,無論是借子宮還是要借卵子或精子,訂製一個“更好的”血統在代孕裏不算什麼新鮮事。當然中國的代孕中介裏,還有保證生男孩的項目。
可怕的還不僅僅是委託人選擇要什麼孩子,而是他們可以選擇不要什麼孩子。
2012年,一對澳大利亞夫婦的龍鳳胎在印度通過代孕出生,但因為經濟原因,他們把兒子遺棄在了印度,只接走了女兒。
2014年,一對澳大利亞夫婦的龍鳳胎在泰國通過代孕出生,但是因為男孩Gammy有唐氏綜合症,他們把他遺棄在了泰國。之後人們發現這個生父曾因為兒童性侵犯罪坐過牢。這個案子也使得泰國政府禁止外國人到泰國尋求代孕。
2016年,一對美國夫婦在烏克蘭通過代孕生下了一個女兒,但因為女孩腦部發育缺陷,他們把她丟在了烏克蘭,至今她仍在福利院生活。
2018年,一對中國夫婦在在柬埔寨通過代孕生下了一個女兒,但是這個女兒有腦萎縮、腦積水。幸運的是這個中國母親仍然把孩子留在了身邊照顧和撫養,可是柬埔寨的代孕機構當時卻做出了“可以退回孩子免費再做一個”的承諾。
可想而知,這背後可能有多少嬰兒被當商品退回,甚至可能因為是“殘次品”,還沒出生就夭折了。
代孕這個看起來很美好的理想,在商業的運作下不可避免地變成了對女性身體和精神的剝削,也變成了上層階級對底層階級、富有國家對貧困國家的剝削。
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器官和每一種情感都可以變成明碼標價的商品進行買賣,那麼到底是人類發展經濟,還是經濟發展人類呢?
所以,讓我們對人的情感和紐帶保持最基本的尊重與共鳴,拒絕將他人非人化,也是守住自己人性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