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疫情會塑造“另一個世界”嗎?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0-05-15 09:38
來源:上觀新聞 2020-5-14

疫情發展到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把關注焦點放到了疫情過後的全球格局變化。大蕭條會不會來臨,“去中國化”有沒有可能發生,所謂“新冷戰”格局會出現嗎?近日,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教授接受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採訪,對此闡述了他的分析與判斷。
人物檔案
姚洋:1964年生於西安。本科畢業於北京大學地理系,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發展經濟學博士。現任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執行院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兩次獲孫冶方經濟科學獎。

大蕭條近在眼前嗎?
高淵:最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今年全球經濟將萎縮3%,是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以來最糟的經濟衰退。你怎麼評價這個預測?
姚洋:他們的預測過於樂觀了。中國經濟今年第一季度下降了6.8%,接下來能不能儘快轉正,要看消費能不能上去,以及新基建能不能見效。一季度我國社會商品零售總額下降了19%,是各項指標裏下降最多的。
有人問,現在是發現金還是發消費券?我覺得兩個都要做。對那些失業的低收入人羣,最好是直接發錢,這是救助性的。對更多有一定消費能力的人羣,可以發消費券,鼓勵大家上街去消費。只有消費增加了,中小微企業的經濟狀況才會改善,就會產生乘數效應。
而歐美國家今年經濟會下降5%以上,其他國家本來佔比就很小,而且也極有可能是負增長。所以全球算下來,恐怕今年會下降5%左右。
高淵:接下來,全球經濟大蕭條真的會來臨嗎?
姚洋:因為疫情而陷入經濟大蕭條,從時間寬度上看不太可能。如果我們對標1929年的大蕭條,會發現它持續的時間非常長,即便按照短的標準算,也延續了4年,但實際延續時間遠遠長於4年。甚至可以説,如果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當時資本主義世界是無法走出大蕭條的。
這次美國的經濟衰退可能不會延續那麼長時間,但同時,衰退的深度已經遠遠超過了大蕭條。
高淵:為什麼經濟衰退的時長會相對較短,而深度卻更深,聽上去是不是有點矛盾?
姚洋:根據我的判斷,因疫情直接導致的經濟衰退,大概率會在較短時間內被扭轉。特別是美國,很可能疫情過後會出現觸底反彈。因為美國人的性格跟我們中國人不一樣,我們一般都趨於保守,直到現在很多人都還不大敢去消費,有些人甚至兩三個月沒怎麼下過樓了。美國人不管這些,他們一聽到解封肯定馬上都上街了。
但長期來看,我覺得美國出現另一場危機的可能性非常大。這次疫情一來,美聯儲就開始放水,實行無限制的量化寬鬆,雖然救了股市,但是對經濟毫無作用,只會繼續加大美國發生金融危機的概率。這種做法是以犧牲未來的代價來照顧眼前的利益,很可能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這次疫情過程中,美聯儲救市措施是飲鴆止渴,簡直是在讓美國經濟慢性自殺,美國最後要毀就是毀在美聯儲的手裏。因為他們無限量地量化寬鬆,發了太多的貨幣,欠了太多的錢,這個錢太便宜了。而美國政府也在不計後果地發債,發錢發債的結果,就是消耗美國的國力,最後的資產都變成了那些債主國的資產。
高淵:美國會再次發生像2008年那種規模的金融危機嗎?
姚洋:美國不斷的救市措施,會引發比2008年金融危機更大的一次崩盤。其實在疫情暴發之前,美國經濟已經出現了金融危機的跡象。近年來,美國走入了一條靠印錢維持經濟增長的死衚衕,其中最關鍵的是技術進步速度已經慢下來了,但美國又想要更快的增長速度,技術進步率只有2%,他們非得要達到3%的增長率,那就只好發貨幣了。
發那麼多貨幣,又沒有通貨膨脹,錢到哪去了呢?全到金融部門去了,所以金融部門累積了非常多的風險。有些人老拿中國的 M2跟美國的M2比較,這是錯誤的。我們應該拿全口徑的貨幣,比如M3、M4來作對比,美國的M3、M4比中國大多了。現在,美國的金融資產加起來是好幾百萬億美元,而它的GDP才20萬億美元。所以,美國經濟的風險比中國大多了。

“去中國化”可能發生嗎?
高淵:這次疫情讓全球產業鏈出現了斷裂,如果情況持續就會發生重組。最近國內不少人擔心,出於對中國的猜忌心,一些國家會不會把中國企業擠出全球產業鏈,也就是出現“去中國化”?
姚洋:“去中國化”問題其實國內説得比國外還多,我認為這是不大可能發生的。
首先要看大勢,全球產業鏈是由專業化分工造成的。很多企業都專注做一個小零件,或者做一個產品的一小部分,這樣才能精益求精。就像蘋果手機是在中國組裝的,但它的零配件來自十來個國家和地區,中國只不過是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
這是過去二三十年裏,形成的全球化分工的世界格局。要想改變這種分工,成本是非常大的。在其中,中國一開始只能做一些裝配工作,現在已經在關鍵的零部件產業中佔有一席之地。在這種情況下,一部分加工業從中國轉移出去,是符合規律的。我們不可能想象中國永遠做最低端的工作,這是全球價值鏈分工的根本性原理決定的。
高淵:一些發達國家的政府希望通過這次疫情,加快他們本國在華企業迴流,這種情況會有多嚴重?
姚洋:我們要看到,中國的市場足夠大。現在轉移出去的外企,基本上是以中國為基地的出口型企業。而絕大多數外企之所以在中國設廠,正是因為看中了中國的市場。就像汽車行業,中國的市場比美國和日本加起來還大。那些汽車企業不大可能把工廠轉回本國,因為回去他們的汽車賣不出去,沒有人願意放棄中國這個大市場。
其實不僅是市場,我們的生產網絡也足夠強大,中國的製造業佔全世界的份額是27%,遠遠超過美國和日本。也就是説,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完備的工業體系。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家企業搬離中國後,它會發現脱離了生產網絡,生產成本一下就上去了。就好比我們有些企業在美國設廠,結果發現很多零配件要從中國進口,成本反而增加了。
高淵:全球疫情基本結束後,中國企業依然能保持現在的全球產業鏈份額嗎?
姚洋:中國政府高度重視製造業,我們的製造業還在加碼,在這種情況下,短期的產業鏈的中斷,結果對中國可能還是有利的。我有個學生在蘇州工業園區,他告訴我,很多零配件原來是由國外企業供應的,現在供不上了,國內廠商正好進來,開始生產了。所以經過這一輪調整,未必中國會吃虧,反而倒逼中國補足以往的產業短板。
更重要的是,中國是第一個走出疫情,也是第一個恢復生產的國家。所以對全球產業鏈“去中國化”之説,不用特別擔心。有一些改變是肯定的,這主要是過去的趨勢的延續,我們只要對策得當,就不會有大的問題。疫情過後,中國在世界產業鏈上的地位反而會加強。

“新冷戰”格局會出現嗎?
高淵:很多人認為,經過這輪疫情,全球化退潮已是不爭的事實。對此你有異議嗎?
姚洋:這至少有待觀察,出現全球化大倒退的可能性不大。當然,調整已經在發生,美國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就已經開始調整全球化策略。特朗普上台後,更用一種相對極端的方式加速這一進程。
疫情暴發以來,很多國家實行了封城斷行等措施,改變了全球商品生產和供應鏈的分佈格局。可以説,全世界都按下了暫停鍵,全球化暫停已經是事實。但目前看來,這還只是應激反應。
高淵:但疫情確實帶來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有的甚至是全局性的。基辛格説,疫情之前是一個世界,疫情之後是另外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會是怎樣的?
姚洋:基辛格確實説疫情改變了世界,但他又語焉不詳,沒有進一步説清楚。不少人説,疫情之後會不會出現“新冷戰”格局,其實特朗普上台後,就已經有這種跡象,而疫情確實在使之加速。
這可以分為三個層面,首先是意識形態,其次是地緣政治,最後是技術領域。在第一個層面,很多西方人一直有莫名其妙的種族和制度優越感,他們一開始對武漢封城嗤之以鼻,後來他們自己撐不住了,又想甩鍋給中國。在第二個層面,從奧巴馬時代提出“重返亞洲”後,就已經開始了。在第三個層面,技術上對中國的封鎖這兩三年在加劇,不僅是美國,有的歐洲國家也在跟上,當然他們不會明説針對中國。
高淵:這樣的競合甚至對立,會愈演愈烈嗎?
姚洋:我們應該看到還是有不少理性的聲音。比如《歷史的終結》的作者福山,他説中國防疫是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中國有高效的政府,還有民眾的信任。但這種理性的聲音會不會成為主流,還很難説。
這次疫情中,一開始是不少國家幫助中國,特別要感謝海外華人。中國疫情好轉後,我們開始幫助其他國家。在我的印象中,中國向西歐國家提供人道主義援助是歷史首次。歐洲的智庫聯盟剛出了本書,專門談中國對歐洲援助後,會產生哪些影響。其中一章是意大利人寫的,我滿篇讀下來,好像他在説事實,實際上能讀出來隱隱的酸酸的味道。所以説,中國在這次疫情中的影響力是增加了,但影響能不能持續還要觀察。
高淵:面對被疫情改變的世界,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心態來面對?
姚洋:早在2011年,我們就寫過一個報告,其中引用了周其仁教授的一句話,叫作“大象難以隱身樹後”。就是説中國的經濟規模已經很大了,影響力擺在那裏,對外想繼續韜光養晦已經做不到了。這時候,必須站到前台來,想躲是躲不掉的。
我覺得,“一帶一路”倡議就是一個非常好的戰略。過去我們的外交都是相對被動,應對型的。現在我們主動提出“一帶一路”這樣的戰略課題,輪到美國來應對了。我們必須以一種更加積極的心態和姿態,來應對國際挑戰。
我的專業領域是政治經濟學,我覺得疫情後,政治經濟學會迎來一個新的熱潮。尤其是關於體制問題的討論,希望疫情能帶來好的變化,就是讓國際上更多人意識到,應該打破體制二分法,不要簡單地作非黑即白的判斷。我希望有更多的中國學者到國際上發聲,當然這很困難,但我們都肩負這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