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問題需要“覺”——答覆一位同學對我的《為《後浪》演講辯護》一文的評論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20-05-15 19:08
有位我教過的學生,針對我對《油膩》一文的評論,做了如下回復:
" 1.我很欣賞老師這種教學模式,也欣賞老師的胸襟,能把社會的熱點和思想拿出來和學生一起討論交流,這是我一直以來期待的學習方式,“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我相信,每個人不可能看到所有角度,而這種交流的方式,可以讓真理越辯越明,真理是不害怕駁斥的。
2.何冰老師的《後浪》,我看了三遍,我的理解是:他在號召着我們年輕的一代,把握好時代,基於我們的大好形勢,積極進取,去創造美好的未來,他讓我感受到希望。我下午看了白巖松的一個演講,他説日本人什麼都有,唯獨缺少希望。我想,沒有了希望就沒有了奔頭,有希望,就會去努力追求幸福。
3.關於《油膩》這篇文章,我想,作者也是從他的角度來理解《後浪》的,他的這種理解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新時代下年輕人的一個縮影,他們大膽敢想敢説,可能在知識面、邏輯、和價值觀等方面,存在一些消極。同時,也可以反映出他們的需求,他們需要一個開放的、包容的、多元的一個社會環境。作者發表這篇文章跟他當時的情緒,和他的生活經歷可能也息息相關,他可能很厭倦這種雞湯,喜歡實在,喜歡真實的東西。如果老師真的願意和學生來討論,那麼您可能就需要接納各種不同的聲音。就像一個社會,不能只有無私奉獻不怕犧牲的人,而是應該各種各樣的人都有,這樣才顯得豐富多元。如果大海,只接納清流,而,拒絕污水,那麼,它永遠也成不了大海。所以説,不管《油膩》這篇文章看起來有多麼消極,其中,也必然有可取的地方。"
針對他所説的第一點,我覺得我這樣的教學或討論模式,也説不上有什麼特別,人與人之間如果想認真地談點什麼問題,大概都得這麼做。
但就這個機會,我倒想指出兩點:
1.不要因為有機會參加和老師的討論,就認為可以放棄或者放鬆自己的讀書、實踐和思考;
2.王船山説:“隨見別白曰知,觸心警悟曰覺。隨見別白,則當然者可以名言矣。觸心警悟,則所以然者微喻於己,即不能名言而己自了矣。知者,本末具鑑也。覺者,如痛癢之自省也。知或疏而覺必親,覺者隱而知則能顯。(《讀四書大全説卷二·中庸·序》)”
王船山在此區分了人的認識的兩種狀態即“知”與“覺”,認為知是外在的,或者至少是可以外在化的,是可以用語言顯白地表達出來的,可以和你自己拉開距離的;而覺是內在的,是自己的一種很微妙的體驗,就像你的痛癢感覺一樣,無法用語言表達,無法和你自己拉開距離——一旦用語言表達,或是拉開距離,就成了隔岸觀火,無關痛癢,就不是你的“覺”了。
王船山的意思是我們要重“知”,更要重“覺”。就求學而言,他講的很有道理。
尤其我們與人交流的時候,往往突出的是“知”的層面,就是那些用語言直接傳達給我我們的分門別類、條分縷析的“知識點”,因為這些比較容易看見,也比較容易在學了之後又一條條如數家珍地拿出去:“看,我懂了這幾條。”但“覺”就要自己體驗,自己把握,而且“覺”了之後,也難以言喻,不能馬上就拿出去炫耀。孔子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講的大致也是此意。
我們讀書也好,與人交流也好,都要注意不但吸收“知”的層面,而且要下更大的功夫啓動自己去“覺”。
雖然王船山説“覺”是“不能名言”即不能用語言説清的,但你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你的很多語言還是會流露出或者暗示出你的“覺”,比如“萬籟此俱寂,惟餘鐘磬音”,“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等等,好像是“隨見別白”,好像寫的只是目所睹,耳所聞,但這樣寫出來,其中是有“覺”的,需要你去“觸心警悟”。
聽人説話也是這樣,為什麼別人(比如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魯迅這些人)活潑潑的一句話,你一記錄,或一學舌,就成了乾巴巴的幾個字,死板板的幾條筋?其中有沒有做“覺”的功夫,至關重要。
現在來回應他的第2、3點。
總的來説,他表示自己既承認《後浪》很鼓舞人心,又覺得《油膩》一文也必然有可取之處,希望我不要那麼激烈地否定《油膩》,應該接納不同的聲音。
該同學這種與人為善,和而不同,美美與共的理想,應該説是很可貴,很值得尊重的。
如果要我為自己説幾句的話,那麼應該首先説一句:
我不接受《油膩》,並不等於我不接納不同的聲音。
比如郭松民老師也寫了一篇激烈地批判《後浪》的文章《評《後浪》:父輩的諂諛》,我認為就寫得很好,抓住了《後浪》演講真正的侷限即實際上由失敗主義導致的“消費主義”——雖然我也不同意此文對《後浪》差不多全盤否定的判斷,但我確實認為他抓住這一點是很準確和犀利的。
那麼《油膩》與《諂諛》一文有什麼不同?
不同在於,《油膩》如同我分析的那樣,實際上是要年輕人真正走向一種怨婦般的油膩心態。
作者在這點上露出狐狸尾巴的破綻之一,是《油膩》中對那位説“世界是你們的”的偉人的曲筆攻擊。
而《諂諛》一文,雖然也在批判《後浪》,但它恰恰認為在《後浪》説話的這一代“前浪”正是因為改革開放初期看到中西生活水平巨大差距,在一種失敗主義心態的支配下放棄了那位偉人的精神,所以只能用一種“消費主義”的“幫你炫富”來給“後浪”打雞血,並以之掩飾自己當時面對西方花花世界那種自慚形穢、嫌貧愛富的心理。
換言之,《諂諛》對《後浪》的批判是站在了一個比《後浪》更高的精神高度上,而不是像《油膩》那樣自己站在泥潭裏卻怪別人為什麼要上岸。
我和郭文的不同點,正如我在《八十年代的另一條道路》那篇文章裏所寫的,我認為改革開放初期,我們並不是只有一種“失敗主義”的心態,那時還是有大量的“前浪”們既因為認識到我們的差距而產生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改革動力,但又努力堅持社會主義、愛國主義的傳統。他們可能在那個時期,強調不能光唱革命高調,強調必須提高物質生活水平,必須虛心學習國外好的東西,他們説的某些話也不見得都那麼恰當,但大節不虧,並沒有奴顏婢膝,崇洋媚外。
何冰老師的演講,當然有些地方並沒有講清楚,但是否也代表了這樣一些堅持理想,為了祖國,為了下一代能有更好的生活而探索和奮鬥,對現在的發展局面感到自豪的“前浪”的聲音呢?
我能感受到是代表了的,所以認為這個《後浪》演講完全是消費主義論調,恐怕也有失偏頗。
其實,大家在我評論《油膩》的文章中,也能看到,我是盡力將《後浪》向這樣一個積極方向解讀的,因為我相信這的確是大多數默默為國家奉獻過和奉獻着的人會有的解讀。
我們看任何問題,讀任何文章,聽任何話,要“鑼鼓聽聲,聽話聽音”,要用心去“覺”,而不是隻停留在字面上,才能抓住實質的東西。
就拿那個侵犯養女的嫌疑人鮑某來説吧,他現在不是發表了洋洋灑灑的文章質疑那個指控他的女孩嗎?
不是列舉種種“證據”來表明自己和這個女孩之間是一段真正的戀愛,自己其實是在被對方喜怒無常地捉弄、欺騙、背叛嗎?
他説的這些,你從字面上看,沒有道理嗎?
他們年齡差距大一點就不能相愛嗎?
他給那個女孩一些錢,難道就不能理解為一個成功男性對自己喜歡的女孩的一種寵愛嗎?
那個女孩已經十四歲了,難道就沒有可能真的愛上了或者曾經愛過這位鮑某嗎?
他們是戀人,期間有些衝突拌嘴矛盾糾紛,女孩不懂事別有所圖,講一些不知輕重的話,這不是很常見嗎?
你要是順着鮑某給的那條思路,確實會這樣想:
“是不是我們真的看到了一場被不懂事的女孩和低素質的母親所誇大了的戀愛糾紛?”
但問題是:
你敢信他這一套嗎?
相信大多數人的回答都是截然的一個“不”字。
儘管我們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手裏沒有證據,也沒有鮑某那樣懂法律,但是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我們都能“感覺”出這裏面發生過什麼。
我們都曾經體驗到在這個貧富懸殊的社會里,“錢”這個東西會讓窮人產生怎樣的自卑感和價值失落感;
她們的軟弱、卑微、虛榮和貪圖小利,包含了多少她們自己也未必完全意識到的無奈和辛酸,又會留下多少可以被人上下其手的空隙;
而“有錢”又會讓很多有錢人以怎樣的救世主的姿態出現在她們面前,會讓很多有錢人產生怎樣的優越感和各種扭曲的慾望;
我們能夠感覺出這兩者一旦相遇,會發生怎樣的物質上、精神上的控制與被控制的關係。
這種感覺,就是社會經驗賦予我們的一種難以用“法律”的語言説清楚的洞察力,可以説是我們的一種階級意識。
我們不能相信”代孕媽媽“是因為同情那些不孕不育的夫婦,而她們收到的那一大筆錢,真的是”略表寸心“的真誠謝意,就像我們收到的生日禮物——儘管這種可能性真的存在,儘管有人可以把這種可能性寫得繪聲繪色,頭頭是道;
我們不能相信那些“顧客”會真的愛上三陪小姐,他們給的錢只不過是一種善意的救助,對“紅顏知己”的支持——儘管這種可能性也真的存在,儘管也有些人會把這些寫得繪聲繪色,頭頭是道。
在這個時候,我們表現出了一種“覺”,和我們提醒自己不能相信鮑某那套説辭的那種“覺”是同一個東西。
同樣,我對《油膩》那篇文章做出那樣的評論,並不完全是“邏輯”、“理性”分析的結果,而首先是出於我對社會和社會一定人羣的一種“覺”。我是從很多直接間接的社會經驗中慢慢積累而得出這種“覺”的。我由此而“觸心警悟”到:
我是誰?他們是誰?他們是在往哪個方向走?他們的意圖是什麼?
如果面對兩篇相反的文章,兩派相反的觀點,你只能説出“這邊也有理,那邊也有理”這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允執厥中”的話,只能説明你沒有“覺”,你對那個問題還沒有深切的瞭解,你的認知水平或判斷力還有待完善。
這當然也很正常,我們都會碰到某些我們暫時只是泛泛而知,還沒有“覺”,還無力做出判斷的問題。
但是,在這個時候,你需要做的,並不是要求別人和你一樣去放棄判斷,各打五十大板,或者認為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寬容”,才能讓大家大膽地發表自己的見解來討論問題。
相反,你應該意識到:
一個有他自己的“覺”的人發表了他的明確見解,正意味着真正有意義的討論的開始。
你當然可以不同意他的見解,但你的理由最好不要是他的見解為什麼沒有各打五十大板,為什麼沒有包羅萬象,為什麼沒有對相反的觀點“客氣”一點,為什麼刺激了一些脆弱的小心臟。
認真讀我寫的東西的人,會發現其實我一直很尊重那些善良、敏感、温和甚至柔弱的心靈,從沒有故意為難之,而是會為這樣的人説話。——“好人是這個世界上的鹽”,確實的。
但我知道,這些善良的心靈需要變得更有遠見和洞察力、更加堅定、果決、強大,才不會被欺騙、侮辱、扭曲、踐踏。
所以它們必須也一定能夠承受起一些“刺激”,一些錘打和淬鍊。

魯迅先生説過: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國,我的筆要算較為尖刻的,説話有時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們怎樣地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温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沒有這筆,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訴無門的一個;我覺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於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
不用説,我不能和魯迅先生相提並論,但我贊同他的話,也懂得他的話,他的“覺”。
希望善良的同學們也一樣能夠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