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母親:不敢凝視的人性黑洞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5-16 21:42
老陶是個開黑車的,5月初的一天,他在蘆河路拉了3個人。“他們昏沉沉的”,老陶説,上車以後,女人突然哭了。
女人一路講她的遭遇,似乎這能讓她好受些。老陶聽懂了大概,“她婆婆不見了嘛,就一直在找婆婆,她和她兩個小叔子一起找,但就是找不到。從晚上找到天亮,人都木了,大白天在路上迷了道”。
老陶往車裏看了看,女人在抹眼淚,兩個男人沉默不語。老陶同情他們的遭遇,跑了十幾公里路,他只收了10元。三個人就在河東的金華路幼兒園門口下了車。
事後來看,三個人找錯了方向。
蘆河路在河東的北邊,蘆河挨着這條路蜿蜒,從南到北貫穿了靖邊縣城。這是一個陝北縣城,黃沙荒漠裏,河流養育綠洲,綠洲聚集人羣。只是現在,蘆河快要乾了。
女人的婆婆卻在河東的南邊。那時,她被埋在了一處荒墳裏,地面兩米之下,四周漆黑。
但她並沒有死。
1
靖邊謎案
她被“活埋”了70個小時,警察來解救時,把墓穴挖開,又過去一個多小時。挖到一半的時候,他們隱約聽見了呼救聲。她還活着!
根據警方拍攝的視頻,5月5日下午4點,79歲的王芳被抬了出來。旁邊的警察對她喊道:“把眼閉着!把眼閉着!”
墓穴深約2米,是一個廢棄了的墳,裏面約有1米長。王芳的頭朝裏、身子蜷縮着。被救出來後,王芳沒再説什麼,她被送到了醫院,大兒媳張梅、二兒子馬康和小兒子餘傑輪流看守。老太太的話亦不多。
**她最初告訴民警,她是自己爬進墓穴的。**但沒有人相信她。
真相早已大白。“活埋”她的人,是她的大兒子馬樂寬。
王芳被活埋的墓穴
消息不脛而走。老陶猛然想起那哭泣的女人,馬樂寬正是她的丈夫,他心裏突然繃得難受:“怎麼會有人做出這種事!”
沒有人不覺得意外,包括馬樂寬的家人。
馬樂寬今年58歲,是4個孩子的父親,最小的是個兒子,今年也23歲了。他的瘋狂行動沒有明顯跡象,除了在春節後,這個沉默了大半輩子的陝北漢子,突然像是變了個人,“脾氣暴躁,經常罵人”,有鄰居這麼説。
5月2日的晚上9點左右,他用手推車,推着母親,消失在黑暗的亂巷中。過了大概5個小時,他回到家,母親卻不見了。
根據警方的説法,馬樂寬對妻子解釋説,他們去了縣城車站,他僱了一輛麪包車,把母親送到甘肅慶陽的親戚家了。
張梅卻不信。她告訴警方,丈夫曾有過棄養母親的想法。
凌晨2點,張梅衝到車站找人,但沒找到婆婆。等她4點左右回到家,丈夫也消失不見了。馬樂寬的這次失蹤,在後來被理解為拖延時間,為的是將母親置於死地。
胡海源在當時沒這麼想,他還以為是個好事。他是馬樂寬老家城河村的村幹部,“我從村委那聽説,馬樂寬和他老母都不見了,我想着他們倆在一起的,或許很快就回來了”。
現實卻是,馬樂寬與老母親都沒有音訊。
二兒子馬康也開始找人,三兒子餘傑從甘肅趕了來,他們和張梅一起找人。3天過去,一無所獲。根據靖邊警方的説法,5月5日的上午9點,張梅到了派出所報案。
兩小時後,警方找到馬樂寬,將他傳喚到案。他原沒有老實交代,依然堅稱母親去了甘肅。但他神色慌張,破綻百出。在警方的再三審訊下,他才終於交代,母親是被他拉去“活埋”了。
警方對媒體説,聽到馬樂寬交代的活埋經過,刑偵大隊的大隊長也頗感震撼,下令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老太太活了下來。據救援民警表示,在把母親塞到墓穴以後,馬樂寬用棺材板擋住了洞口,留有一定的空氣和空間。他再挖土回填,掩蓋了墓穴,但沒有把土踩瓷實。
“活埋親母”的行為挑戰了法律和倫理底線,馬樂寬一家面臨全縣的議論。此後數天,馬家的大門緊鎖,家裏人也不再露面。
張梅報的警,一是救下了婆婆的命,二是減輕了丈夫行為的危害,但實際上,她面對的壓力可能更加複雜。婆婆被救出的兩天後,她陪着婆婆在醫院做康復訓練,但她不願意接受媒體採訪。
警方告訴當地媒體,老太太自己也不想聲張,認為“家醜不外揚”。她還擔心兒子成為了眾矢之的,會被司法機關加重判罰。
媒體開始羣訪馬樂寬的鄰居,從他們口中拼湊馬樂寬的人格,以此瞭解這起悲劇的根源。然而眾口不一,甚至互相矛盾。
馬樂寬家的土窯外景
事件最早發生時,鄰居對馬樂寬的評價很負面。“他精神不正常,正常的人能幹這事兒?”鄰居們説的精神不正常,是無關醫學層面的貶意。更多人説他的脾氣古怪,行為暴躁,他們對馬樂寬的做法感到憤怒。
但過了兩天,馬樂寬的身世被人瞭解。有知情人士告訴媒體,馬樂寬母親曾經改嫁,把他遺棄在農村老家。即便回到靖邊,老太太依然在照顧二兒子,直到雙腿不靈便時,才回到了大兒子家接受照顧。從此,出現了不少抱有同情的鄰居,他們回憶起來,馬樂寬是個老實忠厚的人。
反而是最近的鄰居説的最少。馬樂寬家挨着的兩户人家,住着一對成家了的親姐妹。她們表示,馬樂寬看上去是很老實的人,個性非常內向,有時在街上遇着,他都不打招呼。
馬樂寬還有一鮮明特徵:他習慣把兩手挽在前面,一個人低頭走路。他十幾年來不生事,沒想到一出事,就是如此的大事。
2
土窯裏的往事
王明友坐在水溝旁的土包上,拿着小鋤刀挖着土,他斬釘截鐵地説道:“邪氣!”他又轉身對村裏的老徐説:“你信不信,馬樂寬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幹了個啥。”老徐只是笑笑。
王明友和馬樂寬住在一個村,他們共同生活了44年,但他想不到別的解釋。
城河村不大,有約2000户人家,但它是個空心村了,人都搬去了縣城。馬樂寬家的不遠處,有一口廢棄的油井。但老徐説,這口井就沒打上來油。村裏太窮了,組裏的90户人家,有70多户都搬走了。
城河村外景
老徐的家在更遠的山窩窩裏,這一帶的人都住窯洞,老徐長到30歲左右時,他才攢了錢搬出土窯,就在村口修了兩院房,他和他二弟一起住。
馬樂寬則是44歲時離開的窯洞。
“他能去哪兒?這土窯還是他爺爺修的,他就沒啥好地方。”王明友説。馬樂寬家的窯洞在山坡上,一共有3間。一間是廚房和卧室,一間堆着雜物,一間是磨坊。進了屋,塵土在空氣中飄浮,風一吹,黃沙就灌進來。
家門口的山坡種着樹,是要擋風沙的。老徐説,那是柳樹,是馬樂寬爺爺種下的。50年前的一天,馬樂寬的爸爸馬安北,就吊死在其中的一棵樹上。
村幹部胡海源説,馬樂寬父親得了淋巴癌,其實並沒有確診,那時候沒有醫療條件。人都説是老鼠傳染的,也説那是老鼠瘡。總之,馬安北的脖子全爛了,整日整日地痛,就趁着夜黑上吊,一了百了。
那年,馬樂寬8歲。
**“他媽媽也命苦。”**王明友説。
那是更久遠的事了,王芳跟着娘逃難,到了城河村這地方,王芳的娘嫁給了一個光棍,還生了4個兒子。但沒有人知道王芳的爹是誰,她長大後,就嫁給了馬安北。
馬樂寬一家的內向,像是來自家族的遺傳,“他是個不説話的人,他爸爸就更不説話了”,王明友説。
馬安北死了,王芳招了個男人上門,她又生下了一個兒子。
招來的男人姓餘,是甘肅人。“也是逃荒來的”,村幹部胡海源説,那男人半乞討半打工的,輾轉來了城河村,就跟着王芳一起生活。所以他們沒有立即走,在城河村裏生活了好些年。
王芳真正跟着男人去甘肅時,馬樂寬十六七歲了。
**走的時候,王芳只帶走了姓餘的兒子,把馬家三姐弟都留在了村裏。**村幹部胡海源説,她把户口也改到了甘肅。
三姐弟去找過母親,沒過多久,二弟留在了甘肅,但馬樂寬和姐姐回到了村裏。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姐弟家裏沒有大人,生活更難了。王明友説:“姐弟有時飯不夠吃,穿的也是破爛拼湊的。他們就去山上刨野菜根根,拿去賣個三五元生活。”後來,大姐也嫁到甘肅,家裏就剩馬樂寬一個人。
馬樂寬家的土窯內景
雖然生活艱苦,馬樂寬還是在20歲左右結了婚。“那是娃娃親,女方家是安塞的,是他爺爺在時,早早給他訂下的親。”
王明友説,他們村裏興這個。他的兒媳也是別人介紹來的,因為兒子的腿瘸了,兒媳是個有智力問題的女人。在他的家門口,兒媳手上拿着活計,臉上凝固着笑,望着外人。“還好孫子啥問題沒有,今年9歲,他就是我的盼頭了。”王明友説道。
結了婚,馬樂寬在村裏還是窮,直到2006年,他的命運有所變化。
建設中的陝蒙高速經過城河村,佔了村民不少地。按照600~900元一畝的賠償價,馬樂寬得了幾萬元。他終於在縣城買了地,修起自己的院房。
王明友有些惋惜,説那不見得是個好事,“如果他還在村裏的這個環境,肯定做不出來那種事”。
高速公路修建的同時,馬樂寬母親也從甘肅回來了。村幹部胡海源説,他見過老人在工地附近撿廢鐵,攢到一定數目就拿去賣。她回到了土窯裏,跟着大兒子一起住,胡海源沒發現什麼異常。
不久,馬樂寬搬到了縣城。從甘肅回來的王芳和二兒子馬康,也住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但住處是租來的。鄰居回憶説,十幾年來,他們很少看見大兒子往來。
從大兒子的角度上看,他的生活才有了轉機。此時的他不再是守着土窯的馬家長子,在這27年裏,他成立家室,膝下有了四個小孩。
3
母子
到了縣城,馬樂寬成了“流動人口”,他修的房子在金華路社區。社區的胡主任介紹説,這裏總人口有21367人,但只有784人是常住人口,其他都是流動人口。
他們修的房子沒有產權。這是西北偏遠地區的典型做法,進城的務工人員置辦塊地,蓋了自用房,只有使用權。不少人選擇租住這裏,方便照顧小孩在城裏上學。
馬樂寬的4個小孩,3個是女兒,最小的是兒子,他們沒再讀書。在近鄰眼中,馬家依然很窮。他的賠償金不夠使,兩道大門中,還有一道的牆沒修齊整。
馬家院內,兩院房只裝修了一院,另一院是空着的毛坯。作為參照,比馬家早一年蓋成的房子,將兩院房都修好裝齊,價格大概是20萬元。馬樂寬手裏的賠償金還是太少。
至於縣城的商品房,據居民們介紹,一平方米的價格在七八千左右。他們“外來人口”更難企及。
太多的流動人口進入,將金華路社區變成了“迷宮”。院房一家挨着一家,巷道狹窄細長。近5600户的外來户,見空地蓋房子,巷子因此交錯縱橫,曲曲折折。西北人家的門上有題匾,大多寫着“家和萬事興”“家興財源旺”“吉祥如意居”……
馬樂寬的家沒有意外,寫的是最常見的“家和萬事興”。
太多的流動人口進入,將金華路社區變成了“迷宮”
在這亂巷裏,務工人員多,早出晚歸是平常事。馬家的近鄰,女主人是兩公里外的幼兒園老師,男主人是跑車的。夫妻倆七八點出門,晚上八九點回來,工作很辛苦。但馬家似乎更忙,近鄰出門時,馬家人常常就出去了,等到回來時,馬家人還沒回來。
多位鄰居介紹説,馬樂寬在工地打零工,妻子張梅則在飯館刷盤子。各個人家裏,這家不忙那家忙,平時遇不見人,也是正常的事。偶爾路上撞見了,張梅會打個招呼,馬樂寬則不愛理人,他自己低着頭走路。
如此生活了14年,馬樂寬沒來過事兒。村裏的王明友説,馬樂寬搬到縣城後,回村不超過10次,一般是有老人去世了,他才回來參加葬禮。他還像以前那樣,在人羣中發呆,有人勸他酒,他就喝一口,多的話不説。
2019年下半年,陸續發生的幾件事,讓他接手了照顧母親的工作。
首先,二兒子馬康被房東趕出來了。根據鄰居的介紹,王芳的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再加上大小便失禁,弄得出租屋內臭氣熏天。房東就把他們趕走了。
2019年9月底,二兒子搬到了黃河畔。據鄰居介紹,他住的房子是“叔父”買的地,再蓋好了板房。他們不用交租金了,二兒子也是早出晚歸,要麼去山上撿柴禾,要麼去工地打臨工。
鄰居説:“都是生活所迫,他想照顧母親,也沒有那條件。”在鄰居眼中,馬康的經濟條件差,人也很呆,他本身個兒矮,還有些駝背。他不太精明,鄰居中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説:“他有一次買摩托車,一輛二手的摩托,他給了人家4000塊。”女孩沒有繼續説下去,只給出一個“你懂的”的表情。
鄰居們回憶,二兒子馬康對老人照顧得細緻,他白天不在家,就給老人留兩碗飯,一碗早飯,一碗晚飯。鄰居中有個年事已高的老太太,她會在中午煮個荷包蛋,送給王芳當中飯吃。
馬康還給母親修了條“路”。鄰居介紹説,老太太的腿不方便,視力也有問題,馬康就在門口挖了道溝,讓母親在溝裏活動,這就不會摔倒了。所以,王芳一個人在板房,白天就在門前的溝裏曬太陽,晚上回屋睡覺。
但是,她仍是大小便失禁。鄰居説,她其實能走動,但廁所大概有30米遠,她就習慣在家附近大小便。他們也勸過好幾次,沒有用,便作罷了。
2019年11月,天氣變冷了。馬康的家是板房,外面一層合金鋼材,裏面包着厚泡沫,沒有禦寒的能力。鄰居説,因為冬天太冷,大兒子就接手了母親,讓她到自己家過冬。
至於冬天過後,王芳還回不回來,鄰居沒有過問。事發至今,馬康也沒回過家。
到了大兒子家不久,馬樂寬夫妻有一天出門打工,王芳就在院內跌倒了。她的行動能力更加不便,大小便都在牀上解決。
靖邊警方告訴當地媒體,馬樂寬供述説,他母親不太講衞生,把家搞得臭氣熏天。讓他心生厭煩。
這個“冬天”偏偏很長。新冠病毒疫情以來,靖邊縣城一時空了。“路上空着,沒口罩出不去。我有時出門,可能要過兩個路口,才能看見一個人。大家都閒在家裏,沒工作做了。”靖邊的一名年輕女孩回憶説。
對巷子裏的流動人口來説,沒有工作是一大煩難。對馬樂寬來説,他或許還有一件心事。據多位鄰居介紹,在靖邊,男孩子沒讀書的話,一般在19~22歲就會結婚,馬樂寬的兒子23歲了,但結婚的事還沒落定。不過,這只是鄰居間的猜測。
在此期間,馬樂寬“換了個人”。靖邊縣城的瓦房村村支書喬先生,以及城河村的胡主任,都從馬樂寬家人那聽説,馬樂寬變得精神暴躁,脾氣很大,常常罵人。這都發生在春節後。
由此,“馬樂寬有精神問題”的説法傳出。但靖邊警方對媒體表示,馬樂寬沒有精神病史,對他的精神鑑定情況也不掌握。
靖邊警方告訴當地媒體,馬樂寬供述説,老母親“癱瘓”了,但家裏沒有護理經驗,平常吃飯時就端一碗飯給老太太。但七八個月下來,老太太還會罵他,他心裏覺得憋屈。
於是他有了棄養母親的想法。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過妻子張梅。所以,在丈夫送走了母親那天,她馬上察覺到不對,要把婆婆找回來。但她沒有想到,丈夫這一“棄養”,不僅涉嫌故意殺人罪,還是如此惡劣的方式。
王芳醒來後,只公開説過一句話。那天是5月7日,她被救出來的第二天,她在鏡頭裏躺着,看起來還很虛弱。她強撐着説:“我啥也不愁,我就愁我的二兒子。”她停了一下,繼續説:“還有我的大娃。”
(文中除馬樂寬外,其餘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