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後浪實錄:十八歲,離了婚,每天夢想賺300塊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5-17 14:54
攝影:梁瑩菲
在農村,在北方,人們習慣用“虛歲”來指代年紀。算法的不同,導致實際年齡比被稱謂的要小上一兩歲。好比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其實只是一個95後。
就是這樣的年輕人,在村子裏,他們普遍的狀態是:結婚,分家,生子,而且越早越好。
相比而言,城市裏則沒有如何更好地挑起家庭重擔的擔憂,城市裏的話題落在如何順利地步入社會上面。
城鄉的差距,造成不同人生際遇。與近期引發熱議的視頻《後浪》同樣受到關注的一則短視頻,是一段3分29秒的短視頻,主角是名打工小夥,工作結束後還沒來得及擦掉身上的灰塵,爽朗地笑對鏡頭説,現在最大的夢想,是每天都能賺300塊錢。
在他的想象裏,如果每天都能賺到300塊,便能存下錢,有機會帶着姑姑、姑父坐一次飛機。他從小在姑姑家中長大,不是城裏人。
“有些人是為了更好地生活,而我們是為了更好地生存。河北滄州的25歲王斌這樣對南風窗記者感慨。六年來,王斌在離家120公里外的天津打工,做房屋裝修,“靠雙手賺錢,本質上是鐘點工”。結婚,成為了他這兩年來不斷憂慮卻懸而未決的事。
在河北滄州的這個村子裏,與王斌一般的年輕人不在少數。王斌粗略計算,2000多人的村子裏,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至少有300個。他們大部分都在一個微信羣中,羣名叫“咱們村裏人”。
疫情嚴峻時,為了做好防控工作,在各個村口嚴防死守,村裏年輕人成為工作主力,微信羣也隨之建立。疫情被控制後,年輕人大部分再一次離開村子。
1
登 船
與王斌同村的年輕人,走得最遠的,去到了國外。但他們不是去國外的陸地,而是在海洋上,漂着。
一漂,往往是兩三個月。人始終在船上,沒法上岸。
隨着國際貿易的不斷發展,貨輪的招聘需求持續擴大。到貨輪上去做船員,成為村子裏年輕人嚮往的職業之一。經過貨輪委託的勞務公司面試後,體檢合格,培訓三個月左右的時間,就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船員。
在船上,幾乎沒有開銷,吃住全包,賺多少就能剩下多少。算下來,一個月能到手一萬塊錢。
21歲的李秋開在海上漂泊的船員工作,是從2018年7月份開始的。在他眼裏,除了船員,再找不出一份更適合自己又能讓自己滿意的工作了。從村子裏招聘過去的年輕船員,工作不涉技術,只是普通執勤,“按照船上指示把該做的做了就行”。
**“不累,吃的又好,賺的還多,比干裝修就好太多了。”**唯一讓李秋開不滿意的是,需要背井離鄉。
李秋開其實不習水性,單純因為高薪和不累而跑到海上去。上船第一天,伙食不錯,有沒吃過的海鮮,他一口氣吃了不少,沒想到船顛簸得厲害,在甲板上全嘔了出來。
輪船負責國際貨運,船員不單是中國人,英語才是船上世界的通用語言。李秋開沒到初中畢業就輟學了,對英文的印象僅限於26個字母以及所剩不多的簡單單詞。
剛到船上,沒有同伴,別人説什麼就只能“哼哼哈哈”地應着。沒想到,大半年下來,李秋開學會用手機翻譯軟件,“差不多該用的英語單詞”都學會了。但經年累月的寂寞和孤單,是做海上船員必須克服的事情。
他知道,這只是一份趁着年輕才能乾的活。成了家,有了孩子,就沒法繼續下去。
一年多漂下來,沒學到什麼硬本事,家裏人也開始催他相親找對象。
“在船上,你就找不到對象,但為了攢錢將來結婚,你又必須在船上。”
2
偽 造
同樣是出國務工,但比起同村的27歲張孝輝,李秋開覺得自己幸運太多。
春節前,因為工傷,張孝輝死在了孟加拉國。死後輾轉十多天,他再回到家門口時,只是骨灰。
張孝輝當時到一家國企參加了一個在孟加拉國施工的項目,做名潛水施工員。
**水底複雜,技術要求不低,潛水和上岸切換頻繁,施工員得有過硬的身體素質。**張孝輝此前做過潛水施工員。但結婚後,為了照顧家庭,轉行在臨近縣城做了加油員。只是薪水太少。當看到孟加拉國施工的短期招聘信息後,張孝輝萌生了去意。
招聘信息上寫着,往返十天,一天兩千塊。為這兩萬塊,張孝輝沒顧得上家裏人的擔憂和阻攔,去了孟加拉國。
企業做了賠償,但27歲的張孝輝留下的是6歲的兒子、25歲的妻子,還有他剛過50歲的父母。
張孝輝的事,對李秋開打擊很大。他開始不願再做船員,他覺得這只是一碗青春飯,也隱隱擔憂,一個人海上漂泊久了,保不齊哪天自己會出什麼岔子。
今年春節回到家裏,李秋開和村子裏一個25歲的“大哥”商量,改去做船員勞務派遣業務。3月20日,他的勞務派遣公司在縣城開業。他不再做船員,而是招聘臨近的年輕人去海上做船員。
對於沒有學歷和技術,又有迫切賺錢需求的村裏年輕人來講,船員,不失為一份理想工作。他幾乎每天都在朋友圈裏發招聘信息:“1.7萬木雜船,主要跑東南亞航線,5月下旬開船,公休兩天,業務熟悉後輕鬆過萬。”
只是他沒想到,今年偏偏趕上疫情,貨輪招聘需求大大降低,村子裏的小夥子不敢輕易到外面去。直到5月12日,開業已經近兩個月了,他簽約成功的年輕船員仍舊不滿15個。
李秋開和房東試着談過,公司辦公室的門面房租能不能低一些,房東沒有同意。
3
進 城
沒有年輕人再甘願選擇務農了。在農村人的話裏,叫做“種地”。它意味着,面朝黃土,背朝天。年輕人很少願意再受這份苦,何況一年下來的收入不如外出打工。於是,他們大多選擇進城。
攝影:梁瑩菲
天津是一座最合適的城市之一,離家近,可選擇的行業和工種足夠多,壓力又沒北京那麼大。
河北滄州這個村子裏的23歲章洪,在天津做了四年的裝修工人,主要給寫字樓和門面房做裝潢,有時也要設計些門窗等傢俱。在他的判斷裏,做設計,技術含量總要高一些,“將來沒準還能有個出頭之日”。
章洪輟學,是在初一沒上完的時候。從村裏小學畢業之後,他和大部分同學一樣,去了離家20公里外的鎮中學讀書。身邊有些同學離開學校要比他更早一些,念着念着,他“也覺得意思不大”,跑到了外面去打工了。
倒不是學費、生活費出了問題,只是沒了繼續唸書的動力**。“就算讀也沒希望,周邊人都走了,幹嘛還留着呢”,**就這麼,隨着大流,章洪在15歲時退了學。他先是給村子裏的木工師傅做學徒,兩年下來,學得有些眉目後,就跑到縣城;呆煩了,想去外面看看,又跟着村子裏的好哥們兒到了天津。
章洪有過夢想,實現了。但不久又破產了。
夢想是在天津擁有自己的一家門面,專門包攬設計生意。2018年秋天,從父母那裏要來10萬塊錢,再加上自己與合夥人的錢,章洪在天津開起這家門面。他還從自己村子裏招來兩個“年輕後生”,一起幹。
章洪走的“發展路線”,幾乎是到外面闖蕩的年輕人的普遍發展方式——先摸索,等手藝積攢到一定地步,就從村子裏再招攬幾名歲數更小的年輕人,一起做生意。章洪認為,一個村子裏的人,既能相互信任,又幹活踏實。
讓他沒想到的是,也就半年,門面倒閉了,他從老闆又一次變成了學徒。接訂單,管理學工,控制成本,每一件事都比他想象的更艱難。這和他聽説的“只説話,不用做事”的老闆狀態截然不同。
他依然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因為,門面從張羅到停業,他沒有讓自己欠下外債。
4
嗩 吶
談起村子裏的同齡年輕人,章洪尤其替一位老同學感到遺憾——他的小學班長。章洪印象裏,班長不僅聰明、成績好,而且他家族裏一直有吹嗩吶的手藝傳統,班長也跟着學了下來。
“他應該一直讀書的,去考大學。”不過班長沒這麼做。
村子裏一到喪事,就需要嗩吶班子。**對村裏人來説,這份工作,收入不算低,又受人尊敬。**在家裏人的鼓吹下,班長沒讀完初中,輟學去吹了嗩吶。
再往後,班長結婚,成家,有了孩子,嗩吶的行情卻越來越差,他轉而去做了養豬專業户。不管收入如何,章洪覺得,班長像他一樣,再也逃不掉“死守着農村這個根兒”的命運了。
六年前,因為撤點並校政策,村子裏的小學也被撤去。在離村五公里的地方,臨近的幾個村子共建了所小學,周邊的孩子都到那裏去讀書。孩子上學,要靠家裏的爺爺奶奶送去,不再像六年前在村中上學那樣便利。
章洪還記得他小學時學過的一句詩,“兒童放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這些年來,村子裏的小學停掉後,他覺得孩子們離這種情境越來越遠。
如今,原有的村小校址,被改造成了一所飯店。從天津打工回家休息時,逢年過節,章洪最喜歡和當年一同上學的年輕小夥子一起去那裏,喝酒,抽煙,聊一聊。
5
離 了
也有年輕人留在村子或者到縣城裏去,沒有離村子太遠。而在縣城裏擁有一套房子,是村子裏相當一部分年輕人的夢想。那意味着,在婚戀時,他們就能“硬氣很多”。
農村裏的年輕適齡男女比例失衡,本身就男多女少,而一些年輕女孩去外面打工,嫁到了城裏人,能回到村子裏的越來越少。男生則不同,進城打工,也幾乎不可能留在那裏,“總還是要回來的”。
結婚,是一件讓大部分小夥子和家裏人頭疼的事。女孩少,要求就高,希望男方有車有房,即使是離婚再嫁的女性,也不愁再找到合適的人。
25歲的張虎已經離婚了。離婚時,兩個孩子,一個6歲兒子和一個4歲女兒,對方都沒有帶走。而張虎還有一個弟弟,只比他的兒子大5歲。
張虎是個長途卡車司機,出門一走,往往五六天,他的父母要在家照顧三個孩子。長途卡車司機的收入不低,平均下來,一個月能賺一萬多。“但辛苦,沒日沒夜,一個人跑在路上也不安全”。只是張虎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離婚,不是他心甘情願的。“為什麼離婚?也很難説清”,不過張虎最後悔的是,結婚時,自己年紀太小。
“才18歲,懂什麼呢?”
那時張虎已經輟學,在外打工四年,成家,不僅是父母的期待,也是讓父母放心下來的方式。結婚後,匆匆生子。隨之而來的種種矛盾,卻是他和同歲妻子“沒有辦法去應對的事情”。
比張虎更苦悶的是村子裏幾個二十七八歲的“單身”小夥。他們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沒有女孩願意嫁過來。那感覺“就和當年家裏沒有兒子一樣,也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如今,張虎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他不知道以自己的情況,什麼時候能夠再婚、會找到什麼樣的再婚對象。但比起結婚,把兩個孩子養育成人是更重要的事情。“至少讓他們多讀幾年書吧,健康長大。”
在將近300人“咱們村裏人”的微信羣裏,這些年輕人常常聊天、吐槽,分享在海上漂泊、在路上開車的人生。
“到天津了。”前幾天,一個外出打工的小夥在羣裏發出這句話。三五人立即回覆,“見面聊一聊,迎接你”。
當晚他們組了一個酒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