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個為什麼》與中國科幻夭折往事_風聞
游戏研究社-游戏研究社官方账号-2020-05-17 07:46
“當我100歲的時候,我們的祖國將是什麼樣子。”
昨日上午,著名科普作家、傳記作者葉永烈於上海長海醫院病逝,享年79歲。若不計足歲,則老先生已逾耄壽。
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説,葉永烈大概是一個較為陌生的名字。你可能聽聞其人,卻從未讀過他的作品。
大多數訃聞提及他的成就,會把《十萬個為什麼》和《小靈通漫遊未來》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上。
從1961年初《十萬個為什麼》誕生,到2013年的第六版付梓,儘管內容相去甚遠,但葉永烈是唯一一名全程參與其中的人,也是初版貢獻最卓著的作者。
而同樣在1961年寫作的《小靈通漫遊未來》,則是改革開放後首本出版的科幻小説,“小靈通”這個名字之後也成為了無線市話在中國最響亮的品牌。
Tears in rain
直到《三體》收穫一整個時代的成功之前,《小靈通漫遊未來》都一直雄踞國內科幻作品最高發行量的寶座。
在這兩本書之外,葉永烈還留下了約3500萬字的著作,從科普、科幻作品,到人物傳記和純文學創作,不一而足。
但這裏要講的,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成功作家”的故事。
2003年,葉永烈出席上海衞視一檔談話節目。主持人勞春燕介紹説他是北大化學專業的高材生,最終卻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葉永烈補充説,“老師同學們都説我是化學系的叛徒。”
叛徒這兩個字,是不用加引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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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在的標準來看,青少年時期的葉永烈,幾乎完全走的是一個“優秀學生”的標準路線。
他從11歲開始,就給當地報紙投稿,之後成為了少先隊的宣傳委員,當過小編輯、小記者。
高考完,葉永烈考上了北大,最初想報新聞專業(這也是為什麼之後《小靈通漫遊未來》的主角是個小記者),但家人希望他念理工科,最後第一志願就填了化學。
聽説兒子去唸化學,父親很高興,“做新聞主持人很危險的,弄不好就會出事情。念化學好,畢業了起碼可以做做雪花膏,做做肥皂,總會有一碗飯吃。”
但到了大學裏,葉永烈沒有拋下寫作的習慣,寫了不少和專業相關的科學小品文,投稿給出版社。
60年代,為了響應國家號召,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要編一套書,向少年兒童傳達最基礎的科學知識,就有了《十萬個為什麼》的企劃。
但在找作者的時候,很多科學工作者有知識,卻不懂怎麼把它們“嚼碎”了餵給小孩子。出版社的編輯想起葉永烈的科學小品寫得不錯,就找到當時還是大二學生的葉,讓他負責其中一些問題。
因為葉永烈寫得實在太好,“一些問題”很快變成了“很多問題”。
1961年版的《十萬個為什麼》,共計五冊,一共有947個“為什麼”,葉永烈寫了其中326個。而化學篇中的167個問題,幾乎全部由他包辦。
這也是為什麼作為一個大二學生,他在叢書的編著者中卻被放到了排名第一的位置。《小靈通漫遊未來》的故事,也是葉永烈在為《十萬個為什麼》編輯部工作的過程中寫的。
1961年版的《十萬個為什麼》扉頁
在當時,出版社給葉永烈開出了一篇“為什麼”的稿費5元。但直到多年後,葉永烈才得知別的作者一篇都是10元,只有他這個學生到手的稿費打了對摺。
出版社這麼做的原因,在今天可能很難想象:這是在“保護”年輕人不被金錢毒害。
這個邏輯放在如今難以理解,但在當時確有其事。葉永烈的責編,之後拿劉紹棠舉過例子:劉是新中國知名的鄉土作家,出道早,年紀輕輕就被稱作“神童作家”,能靠自己的稿費過活。
結果到了反右運動,劉紹棠很快被打成資產階級,罪名之一,是“年紀輕輕就在北京城裏買下了房子”。
出版社對葉永烈的“保護”並不長久。
在60年代畢業後,葉永烈原本是分配到上海儀器研究所,從事科學工作。但上海科教電影製片廠想把《十萬個為什麼》搬上熒幕,就把他“挖”到了製片廠來。
這種在當時離經叛道的行為,就是開頭説的“叛徒”的來源。葉永烈的系主任嚴仁蔭怒斥他“我白教你了!”,同學們也謾罵他是“叛徒”。
製片廠時期的葉永烈
在製片廠沒幹多久,十年浩劫來臨。《十萬個為什麼》被打成毒草,葉永烈作為主要作者之一也被抄家,下放五七幹校勞動。
如果你對葉永烈的生平感興趣,打開百度百科,會看到其中有略顯奇怪的一條:
葉永烈在當時生活窘迫是有原因的。浩劫期間,他出版了十本和專業相關的科普著作,但因為當時批判“資產階級法權”,僅返樣書,不予稿費。
葉永烈保存的稿費通知
這樣的情形,直到改革開放後才所有改善。1979年,《光明日報》的記者採訪了葉永烈,就這位知名作家的工作條件寫了一份內參給國務院。副總理作出了批示,“應重視改善科普作家的工作條件”。
“科學熱”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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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宣佈改革開放,十五年前就已經寫好的《小靈通漫遊未來》,也得以付梓出版。藉着全民對知識和科學的狂熱,這本書成為了市面上最熱門的科幻讀物。
當時,科幻作者需要加入各地區科協下屬的科普作協,而作品的發佈平台,通常是科協主管的科普刊物。
這一時期的中國科幻,誕生了三個領軍式的人物:創造“小靈通”的葉永烈,寫《飛向人馬座》的鄭文光,還有《珊瑚島上的死光》的作者童恩正。
《珊瑚島上的死光》也在1980年被改編為新中國第一部科幻電影
但另一方面,是當時國內從大眾到文藝工作者,都不太能理解科幻作品。在普遍認知裏,一本“科學小説”,要麼是科普主題,要麼就是“增進少年兒童對科學認知”的兒童讀物。
這也是為什麼《小靈通漫遊未來》儘管被歸類為“科幻小説”,但從敍事的筆調來看,成分更接近兒童文學,與當代認知裏的科幻文學大相徑庭。
《飛向人馬座》的故事並不兒童化,但鄭文光卻靠這本書拿了全國少兒文藝創作一等獎,恰好能説明當時科幻創作是多麼“名不正言不順”。
那如果是不為了“給孩子看”的科幻作品呢?
這幾乎是不存在,或者説不能存在的。在“大人”的世界,科幻小説究竟是文學還是科學,有一場持久不經的辯論。
最批判的角度,是説它**“既不是文學,也不是科學”**。
1982年,葉永烈寫了篇叫《自食其果》小説,續寫了美國科幻作家D·M·羅維克的《酷肖其人》(《人的複製》)。在故事裏,他寫了一個克隆出來的小孩,因為難以接受自己的存在,最後殺死了他的“父親”。
沒過多久,中青報上就刊登了一篇攻擊《自食其果》的文章,批評葉永烈“信手拈來,便成文章”,同時稱國內的科幻作品是“姓‘科’不成,姓‘文’不是,大概只好去姓‘幻’”。
這篇“檄文”的作者是兒童作家魯兵。當年和《十萬個為什麼》齊名的國民級讀物還有《中華上下五千年》和《365夜》,後面這本就是魯兵參與編寫的。
像這樣的批判,之前就發生過不止一次。葉永烈還寫過一篇《世界最高峯上的奇蹟》,裏面寫界最高峯發現了一顆軟的恐龍蛋,通過提取其中的活性物質孵化出了恐龍。
這篇小説被古生物學家甄朔南公開批評是“偽科學的標榜”,因為恐龍蛋在高度鈣化後“已經失掉所有的生命特徵”。
結果到了1993年,河南南陽發掘出全中國數量最大的恐龍蛋化石羣,真的挖出了有軟性組織的恐龍蛋,北大的科研團隊從中提取出了恐龍的DNA。
之後葉永烈再回憶此事,輕描淡寫地説“但我覺得生活不能拘泥於嚴謹和刻板,大膽想象的科幻小説也是需要的”。
這些對科幻創作的攻擊並非孤例,而是幾年後“清除精神污染運動”的先聲。歷史上這場針對文藝界和思想界的言論檢查運動,最終也波及到了科幻界。
在1983年11月3日《光明日報》的頭版,有一篇標題為《科技工作者也應自覺抵制、清除精神污染》的文章。一位中國科學界的泰斗稱“有些人打着’科普創作’、‘科幻小説’的招牌,販賣一些資產階級、封建主義的破爛”。
之後發生的事,無需贅言。
運動發生後,鄭文光染病,一蹶不振;童恩正選擇遠赴美國;葉永烈從科幻創作中脱身,轉投紀實文學。三位改開後的科幻界標誌性人物被迫離開,初生的中國科幻在此夭折。
所幸,在這場風波中,四川省科協同意以自負盈虧為條件,允許其主管的《科學文藝》保存下去,這本期刊也成為在運動中碩果僅存的科幻雜誌。
七年後,這本雜誌有了一個大家更熟悉的名字:《科幻世界》。在科幻創作斷代十餘年後,新生代的科幻作家,才終於接過葉永烈們的接力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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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網絡上搜索葉永烈,在人們討論他的作品的時候,更多都集中在那些紀實文學上,比如著名的《四人幫傳》。由於種種原因,在國內公開出版的此類著作裏,葉的書籍是少有的、表達相對完整的作品。
但提及科幻創作,很多人只知道葉永烈寫了一本少兒童話式的《小靈通漫遊未來》。
小靈通裏對未來的預言,其中一些已經逐步實現:電視手錶、人造器官、人造食物……而現代更多的光怪陸離,很多已經超出小説想象。
阿西莫夫寫過一篇《電梯效應》,用來描述小説家描述未來的侷限性:1850年的小説家們,可以很自然地想象幾十幾百年後,世界會出現幾百層的高樓——但同時,生活在高樓裏的人會過得很辛苦,因為他們想象不出會有“電梯”這種方便人上下的發明。
就像被智子鎖死的地球人,能想象出更快的飛船和威力更大的武器,卻無法想到會有“水滴”。
每個人,每個寫作者,都逃不出“時代”這顆智子。
改開後第一代中國科幻作家面對的智子,顯然是威力更強的一顆。對這些先輩而言,終其創作生涯,“科幻”都能找到坐得安穩的位置——他們需要不停地找到證明自己作品“有用”的理由。
因為信息閉塞,早期中國科幻作品中所討論的議題,也往往被國內的意識形態和社會風氣所影響,和世界科幻文學有所隔閡。新世紀後,讀者和作者們才更全方位地開始和世界接軌。
《小靈通漫遊未來》裏面有一段,葉永烈幻想了未來市的交通工具,寫了一輛“外形像水滴”的汽車:
“即使司機閉上眼睛開車,也不會闖禍。因為飄行車裝有自動避撞裝置,一遇上對面有車子開來,它就會自動向左拐,而對方的車子也會自動向左拐,不會撞上。”
小靈通成文近40年後,葉永烈去硅谷旅行,參觀了特斯拉的工廠,和可能是地球上科幻濃度最高的汽車合了影。
圖片來自葉永烈博客
這也是他生命中更新的最後一篇博文,標題是《葉永烈:三訪硅谷特斯拉》。
儘管後半生不再從事科幻創作,但他一直以時髦的姿態活躍着。在葉永烈的博客裏,你可以看到他幾乎熟稔所有的“當代科技”:電腦、智能手機、電動汽車,還有移動互聯網。2014年《IT時報》採訪葉永烈,他還吐槽説“Win8操作不好、花哨的東西太多,對我這樣的寫作者來説,還是XP更好用”。
葉先生是幸運的。在每一個歷史的轉折點上,即便遭遇了像83年那樣的挫折,他也能再重新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用茨威格的話來説,就是“到不朽的事業中尋求庇護”,只要還活着,就還有機會驗證自己的幻想。
而另外兩位科幻界的泰斗,都早已在新世紀前後逝世,沒能看到自己筆下的未來。
讓我們再把視線轉回《小靈通漫遊未來》。
故事的開頭,葉永烈寫自己收到了一封讀者來函,發信人是一名11歲的北京小學生。在信中,小朋友稱自己為“愛科學”和“小幻想”,並急切地問葉永烈:
我非常想知道:當我100歲的時候,我們的祖國將是什麼樣子。那時候,能有一種小飛機,飛來飛去,把我從北京送到珠穆朗瑪峯;一會兒,我又從世界最高峯飛回家。這樣的小飛機,將來能有嗎?
我非常非常想知道未來的一切!!
親愛的編輯大朋友,請馬上回答我!!!
致以
少先隊員的敬禮
如果這名小學生尚且在世,應該已經年屆古稀。
而關於“我們的祖國將是什麼樣子”,壞消息是,現在還沒有首都通往珠峯的航班;好消息則是,我們還有足夠、足夠久的時間,去往那個書中期待的未來。
本文部分資料及圖片來源:
《葉永烈,漫遊在歷史和未來》,《環球人物》2019年11期
《十萬個為什麼:政治風雲中的科普傳奇》,《文史參考》2011年第21期
《專訪葉永烈:連軸轉的多面寫手》,《中華讀書報》2007年10月3日
《葉永烈:“漫遊"在科幻與紀實之間》,《解放日報》2011年8月5日
《海上潮湧——紀念上海改革開放40週年》,上海大學出版社201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