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 中國人為什麼歧視商業?(三)_風聞
李子旸-经济学者-2020-05-17 15:22
中國人歧視商業,説到底就是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01
統一中國以後,秦始皇召開了一次御前會議。這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國務會議,直接決定了此後中國歷史的發展走向。很幸運,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這次會議的主要內容。今日讀來,浮想聯翩,厚重的歷史感撲面而來。
秦國在很短的時間裏打敗吞併了六國,國土面積迅速擴大到原來的很多倍。怎麼統治、管理這廣大的國土,成了一個難題。秦始皇召開御前會議,就是為了解決這個難題。
會上,丞相王綰等大多數官員的意思是,還得按照周朝建立時的老辦法來,也就是分封制,把皇帝的兄弟、兒子們等分封到各地。否則這麼大的國土,根本沒辦法統治。
只有廷尉李斯唱反調。李斯説:周朝分封出去的那些兄弟子侄,雖然都是一家人,但時間一長也就疏遠了,後來更是像仇敵那樣互相攻殺。周天子根本管不了。現在好不容易統一了,就應該實行中央直接管理的郡縣制。只有這樣,才能天下太平。
秦始皇拍板決定:李斯説得對。按李斯説的辦。
在解釋自己為何如此決定的時候,秦始皇説的那幾句話,非常重要,值得原文照錄:
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
(老百姓叫苦不迭的戰亂,都是因為那些諸侯。靠着祖宗保佑,終於統一天下,如果再立諸侯王,就是又要打仗了。那樣的話,想要天下太平,可就難了)
秦始皇在中國歷史上的名聲並不好,被認為是暴君。但是,僅從這幾句話和他決定實行中央集權的郡縣制,秦始皇就應該位列中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君主之列。在歷史的轉折關頭,他準確把握住了歷史的大趨勢和自身的歷史使命,作出了正確的抉擇。
02
周朝人雖然提出了“天下”的觀念,但並沒有落實到政治制度上。周朝實行的,是和歐洲中世紀類似的封建制。這是原本意義上的封建制,層層分封,從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分割政治權力。天子或國王只是地位最高、最受尊敬的那個封建主。他有自己的地盤,可以直接管轄。但對其他封建主的底盤,他並無直接的統治或管理權力。
夏商周三代,説是王朝,其實並不是統一的政治體,而是眾多次級政治體的聯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説秦始皇第一次統一了天下。
郡縣制並不是秦始皇或者秦國人的發明。在戰國晚期,各國都在不同程度上實行了集權的郡縣制。秦朝統一以後的郡縣制,是戰國以來各國郡縣制的延續和擴大。
雖然如此,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還是更傾向於“復古”,主張繼續實行周朝的分封制。秦丞相王綰和大多數官員的態度,就是這種心理的反映。實際上,一直到漢朝初年,人們還是普遍想要回到封建制。中央集權的郡縣制,經過文帝景帝的削藩和七國之亂的殘酷戰爭,到了漢武帝時才算真正穩固下來。
只有秦始皇和李斯等少數人,認識到了歷史的大趨勢。這個大趨勢就是,中國在政治制度層面必須啓動向“廣土巨族”的努力,而絕不能再走封建制的回頭路。各國分立、層層分封的封建制,就意味着“天下共苦戰鬥不休”。
想要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就必須實行中央集權,打造政治上統一的大國。秦朝的歷史使命,就是啓動這個過程,並世世代代堅持下去。
有人可能會説,你這也太肉麻了。照你這麼説,秦始皇成“解放人民的大救星”了。你還能再肉麻一點兒嘛。
説秦始皇想要解放人民,你聽着可能有點肉麻,但這的確就是事實。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到處巡遊,所到之處往往立下石碑,昭告天下。有一個名詞,在各地碑文中反覆出現,那就是“黔首”。在秦朝的官方文件中,黔首就是人民、民眾的意思。
在嶧山,碑文中有:“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在琅琊台,碑文中有:“上農除末,黔首是富”“優恤黔首,朝夕不懈”“黔首安寧,不用兵革”。
在芝罘,碑文中有:“烹滅強暴,振救黔首”“黔首改化,遠邇同度”。
在會稽,碑文中有:“黔首修潔,人樂同則,嘉保泰平”。
我覺得,這幾篇兩千多年前的碑文,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人民解放宣言”。底層人民的福祉,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成為國家、政權合法化的基礎,成為最高統治者的奮鬥目標。
當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仍然匍匐在神權、王權的愚昧統治之下時,中國人已經建立起了以解放人民、造福社會為奮鬥目標的政治制度。不得不讚嘆中國在政治制度上的超級領先和高度文明。
03
這種政治制度的領先和高度文明,核心要點在於,**在政治上實現了從“私”到“公”的突破和跨越。**把大多數社會成員的利益和政治權力實現了綁定。從此,在治國平天下的邏輯中,就內含有解放人民、以民為本的核心要素。政治權力的“公”,有了明確的指向和目標。
層層分封的封建制度,從根本上來説,是一種“私政治”。在這種私政治下,各國的王、諸侯、士大夫等各級封建主的家事和他們的政治統治,是一碼事。“宰相”這個職務的起源,就是貴族家裏的管家,管理包括宰牲口這樣的貴族私事,後來演變成了政府公職。
在“私政治”下,政治並不是一個整體,而是無數私政治碎片組成的拼盤,天下興亡就成為無人關心之事。理論上週天子應該管這事。但私政治決定了,他有心無力,管不了。於是,各諸侯國內部的貴族,各諸侯國之間,為了爭權奪利,就戰鬥不休。這就是春秋戰國。
秦統一天下以後,成了天下之主,當然就要負起天下之責。“廣土巨族”終於有了相對應的政治體系,開始發育成長。從這一刻開始,秦國的“私政治”也就轉變成了秦朝、秦帝國的“公政治”。區別於此前的諸侯分立,中央集權的皇帝制度實際上一種以“公”為目標和政治制度。到了西漢,就有了“天下為公”的觀念。
當然,任何政治制度都有理想態和墮落態。理想態決定了制度的上限,墮落態則決定了社會何時崩潰瓦解。
對於皇帝制度來説,理想態就是皇帝真正做到“天下為公”,根據社會和民眾的整體利益、長遠利益、根本利益來統治。如果有必要,皇帝要和底層民眾聯合起來,對抗和壓制社會中間階層中逐漸滋生出來的種種“私”。
墮落態則是,皇帝只看到自己的私利,忘掉了公益,不再以大局為重,甚至和社會中間階層的種種“私”沆瀣一氣,勾結起來共同壓迫社會底層的廣大民眾。這時候,就該改朝換代了。
在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哲學中,對皇帝和最高統治者的要求是,必須以“天下為公”的精神和原則來統治。皇帝就代表了“公”。所以,對中國的社會精英來説,忠君並不是忠於某個人,而是忠於這個最偉大的事業——為保持和拓展“廣土巨族”而奮鬥終身。
所以,在中國的文化和傳統中,“公”是最高價值,“私”必然處於被壓制、被控制的地位和狀態。一心為公具有崇高的道德地位,而自私自利則成為道德批判的對象。
04
對中國的社會精英來説,沒有什麼比為國家奮鬥更重要、更值得投入的事業了。對他們來説,歷史使命就是:在打造“廣土巨族”這項偉大事業中,接過歷史接力棒,跑好,並傳給後人。在皇帝時代,就表現為忠君愛國、精忠報國。
理解了這個文化傳統,也只理解中國人為什麼歧視商業了。
商業和商人對經濟發展當然作用巨大,中國歷史上也早就有繁榮發達的商業,但以“天下為公”的視角來看,商業和商人對“私利”赤裸裸地追求,顯然是瓦解而不是團結社會的力量。如果任由商業發展,甚至允許這種“私”的意識取代“天下為公”的觀念,廣土巨族也就難以維持、趨於解體了。
如果奮鬥目標就是收益最大化、效率最大化,當然不能歧視商業和商人,甚至要尊重和提升他們。但如果奮鬥目標是天下為公、廣土巨族,那麼,對商業和商人的歧視和壓制,恐怕是必須的。所以,中國的正史很少提及商人。雖然社會離不開商業,但在觀念上,卻長期保持對商業和商人的歧視和壓制。
實際上,到今天這種觀念仍然有很大的合理性。商業、金融這些領域,固然不可缺少,但任由商業邏輯到處橫行,鼓吹經濟利益至上,鼓吹個人利益至上,虛化、醜化社會利益,社會的解體和人羣的對立也就為之不遠了。
更重要的是,對中國精英來説,在治國平天下中大展宏圖,當然要比斤斤計較的商業,崇高偉大多了,吸引力大多了。
所以,中國政府從來都不是那種“守夜人”式的政府,而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事業型、建設型的有為政府。“廣土巨族”可不是自然而然就能生長出來的,而是幾十上百代中國人持續努力的結果。
如果中國人沒有把這項事業作為最偉大、最重要的事業去追求、去奮鬥,而是熱衷於商業等個人性的事業,東亞大陸是不會有這麼一個“廣土巨族”的。
05
這就是中國人歧視商業和其他各種“私”事業的根本原因所在。這種歧視,並非來自對經濟活動的抗拒或者反對,而是來自對更偉大事業的嚮往和追求。中國的精英們,在內心深處已經早已被植入“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執念。對這些人來説,即使去做商業,即使很成功,內心深處也多少會有一些遺憾和悵惘。
實際上,即使到了今天市場經濟為主的社會環境中,中國這個“廣土巨族”提供的在超級大平台上奮鬥的機會,才真正吸引了那些最優秀的精英。在這種超級大平台上奮鬥,或許個人經濟收益不如直接去做商業,但那種獨有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難以或者無法提供的。
“廣土巨族”中成長起來的人,天生就帶有鴻鵠之志。就算沒有機會施展,他們也天生就知道什麼是偉大崇高,什麼是平凡瑣碎。
中國人歧視商業,説到底就是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完
更多精彩,請關注公眾號“李子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