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回答 2020:我們該如何理解言論自由丨公開信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5-18 10:31
公開信( Republic of letters )是單讀的開放欄目。我們歡迎來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國家的作者,在這裏向彼此寫信,分享他們最近的生活、關心的議題、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的這封信,由單讀編輯張頔寫給另一位單讀編輯沈律君。在張頔看來,“冠姓權”與方方日記這兩個話題能夠引發熱議,根本上源於同一個原因。同時他發出追問,“我們該如何理解言論自由,以及我們該如何創造言論自由的公共空間。”
歡迎更多的朋友參與進來,你們也可以用照片、視頻等其他語言來回應,來信請發送至 [email protected]。
寫信人:張頔
單讀編輯
律君:
展信佳。
我們幾乎每天見面聊天,但我現在要給你寫信,希望沒有嚇到你。倒不是有什麼難以啓齒的話要以文代語,只是覺得我們上次從“冠姓權”聊開去,聊得很多、很遠、很有意思,但有些話説出去就飄走了,有點可惜,有些話沒來得及展開説就跑題到別處了,沒過夠癮,還有些話我回家轉念再想,覺得當時説得不好。現在靜下心來給你寫信,一來是想把那天我們沒聊夠的聊夠,沒聊透的聊透,我們沒有 72 弟子,那就親自動筆來記錄吧。二來這樣又可以給我們的公眾號湊稿子發,我一封信你一封信,兩天的推送內容就出來了,公私結合,豈不美哉。
知道你最近有好些事要忙,也許記不太清那天我們聊到什麼。那麼,我就先和你回憶一下那次“冠姓權”的聊天內容吧。那天一個我們都在關注的公眾號發了一篇關於“冠姓權”的文章,我們讀了,都覺得沒意思,那些話術像居委會大媽勸架似的——“冷靜”“温和”“包容”“不要指責”“不要罵人”“不要過分重視細枝末節”。我只是覺得勸架管用,還要警察局幹嘛。別人寫的不太行,那我們是不是該聊點行的?
你説,不如我們就“冠姓權”話題發一篇“單讀問”,號召大家理性討論,擺事實講道理。
我向你潑了一盆冷水,我説網上除了謾罵,其實也是有理性觀點的。一種從經濟角度出發的觀點是,如果在家庭中女性佔據經濟主導地位,那麼她更容易得到“冠姓權”。比如入贅的男性往往就得不到“冠姓權”。但這種觀點是有問題的。事實上這並不是女性的勝利,而是女性沾了她原生家庭的光,“冠姓權”實際上是被外祖父奪走了,女性本人在其中是被隱去了的。我身邊就有切實的入贅案例,外祖父要求外孫必須喊自己“爺爺”。要是這樣從經濟角度去定義,那麼只有女性自食其力包養小白臉,才算是實打實靠自己得到“冠姓權”,這是多麼巨大的陷阱!
▲孟晚舟,任正非與孟軍之女,華為公司副董事長、首席財務官。
還有一種觀點從溯源角度出發,認為姓氏起源於部落時期,用來標示家族血緣,是在家族中擁有話語權、繼承權的象徵。所以很多世家貴族的女性,也可以得到“冠姓權”。但是你應該看出來了,這也是一個差不多的陷阱。這裏所謂的女性得到的“冠姓權”,和剛剛入贅的情況是一樣的,真正得到“冠姓權”的還是男性,是一個個外祖父。
所以那些説給了好多彩禮錢就應該得到“冠姓權”的人,和爭取“冠姓權”男女平等的人,這兩種人根本就不是在同一語境中對話,前者過於保守,後者急於改變。這樣的對話就如同“你有病嗎——你有藥嗎”的無效循環,最終必然會演變為一場罵戰。所以就算我們號召理性,讀者的討論也不會保持理性。
你説,我們可以找一篇國外關於女權的文章,找那種觀點比較好的、比較新穎的,翻譯給讀者。
我又向你潑了一盆冷水(實在抱歉)。我説其實我不希望我們僅僅去討論“冠姓權”,這個話題很狹隘,不值得我們去過度關注。在我的拙眼看來,這次關於“冠姓權”的爭論,男女不平等只是其表,或者只是其中一部分,階級問題才是根本。當一個社會整體實現公平,社會中的普遍個體實現自由獨立,那時候自然不會有“冠姓權”之爭,甚至有沒有姓都無所謂了。“冠姓權”不是爭取男女平權的必要一步,甚至不能推動男女平權向前邁出一步。單純就“姓”去爭“權”,忽略外在社會的具體條件,這樣就很空想。我們看到當今世界,經濟發達的國家地區普遍女性地位會更高,而經濟越落後的地方,女性地位往往越低。平權和經濟,這裏面有一個誰先帶動誰的問題,我是覺得經濟在先的。珊珊説,我這叫“社會主義女權主義”,這樣把性別往馬克思主義裏的“階級”概念去套,會遇到一個問題,就是忽略掉女性天然所處的不公地位——比如家庭地位,而只看到女性在公共社會中的不公地位。我覺得她批評得很好,還可以再展開來繼續批評,這樣我們就有了三篇稿子。
我剛剛説,我不想圍繞着“冠姓權”討論。我更想談的是一個隱匿於“冠姓權”背後的更根本問題——“我們該如何理解言論自由,以及我們該如何創造言論自由的公共空間。”
從這個角度來看,“冠姓權”與方方日記,這兩個同樣在網絡上掀起空前罵戰的事件,起源其實是同一個點。這個共同的原點是,當下人們在理解“我”、“他”、“我們”的關係上存在偏差,這種偏差導致人們在具體問題的判斷中形成對立,在表達對立觀點時,便不可避免地爆發出衝突。
▲方方,湖北武漢人,作家。新冠疫情期間,她所寫的“武漢日記”在網絡上引發激烈爭議。
我覺得我有必要解釋一下上面這段話。拿這次 Papi 醬在微博上曬子來説,激進女權因為孩子沒有隨母性而對她表示失望,批評她,謾罵她,這就是雙方對“我們”的理解偏差所帶來的結果。在 Papi 醬看來,她只是一個普通母親,孩子姓什麼只與“我們”家裏人有關,與“他們”網友無關;但在那些批評辱罵她的人眼裏,Papi 醬無疑是自由女性的意見領袖,孩子姓什麼與“我們”廣大追求性別平等的自由女性有關。
在大多數人看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姓什麼,決定權的確在其家長(至少他/她剛生下來是如此),旁人無權干涉,更不該惡語相向。所以很多公眾號也好,名人也罷,他們一邊倒站在 Papi 醬這邊。但如果沒有這個活生生的小寶寶,沒有大家都知道都喜歡的 Papi 醬,沒有那些滿嘴髒話“送人頭”的激進女權,這些公眾號、名人還會那麼篤定嗎?
我説“冠姓權”與方方日記説的是同一件事,就是這個意思。究竟方方寫什麼已經不為人們所關心,人們關心的是她為什麼寫,她想讓什麼人看到。不同人的心中會勾勒出“方方日記讀者”的不同輪廓,從而對方方本人產生不同的判斷。那些罵方方的人不是因為看到了她寫的文字,而是因為他們在方方的文字背後看到了讓他們反感的“方方日記讀者”。
這也能解釋我身邊一些朋友近來遭遇的苦惱。他們苦惱於之前關係還不錯的人,在這段時間暴露出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想法,以至於不知道再如何與那些人相處。我想,現在會出現這種苦惱,因為以往我們不常需要在類似事件中做出判斷。但是疫情的特殊性,讓方方日記成為一道必選題,逼着人們做出判斷。而無論做出哪種判斷,站在哪一邊,都不代表對或錯,不代表善或惡,因為我們判斷的依據已經脱離了方方所寫的內容,脱離了我們真實的個人經驗,滑向一種通過他人表述整合而成的集體意識。
即使沒有方方日記,那些人也會創造出方方日記。
律君,寫到這裏,我感覺我又回到聊天時常出現的那種討厭狀態,斬釘截鐵地説教口吻,像個希特勒似的。其實我這個“希特勒”學得也不到家,我也有很多疑惑、驚訝,想要在這兒和你説説。
我驚訝的是,這次“冠姓權”話題,我認識的幾位女權人士都沒有公開發聲,這與他們以往在出現女性熱點議題時所表現出的衝鋒陷陣大相徑庭。他們為什麼要回避這次爭論?因為他們覺得辱罵 Papi 醬確實不對?那麼他們又為什麼不站出來批評罵人者,為什麼沒表現出以往爆發女性議題時他們所具有的熱情與批判精神?因為這次爭論佔不到“便宜”,所以乾脆緘默避免引火上身?那麼他們爭取的到底是女權,還是隻是一個女權 KOL 的身份標誌?女權主義竟難道是一份賺錢賺人氣的偶像事業嗎?這種“女權偶像”一點都不值得 pick。
▲Papi 醬,本名姜逸磊,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2015 年開始通過吐槽社會現象的幽默原創視頻而走紅網絡。
我還驚訝於,那個最早掀起“冠姓權”話題的微博博主多次被封號,為什麼要封掉她的微博賬號?如果是因為她辱罵別人是“婚驢”,是“蛆”,那麼其他在罵同樣的話的賬號為什麼沒事?當我們面對對立的觀點,甚至是錯誤的觀點時,我們的解決辦法就只有讓那個聲音消失嗎?那麼有一天我們的聲音又會不會被對立面的什麼人解決掉呢?當對立的聲音還沒消失時,我們就只會通過語言暴力、煽動組織起更多的語言暴力來嚇唬對方嗎?這和豺狼鬣狗又有什麼區別?
我疑惑的是,那個掀起“冠姓權”話題的微博博主,那位自稱在爭取“冠姓權”失敗後而離婚並放棄子女撫養權的女性,她究竟是誰呢?我甚至會陰謀論地想,究竟有沒有這個具體的女性存在呢?會不會有什麼幕後推手在操作,就像多年之前百度貼吧的“神貼”裏、如今已不再有人提及的“賈君鵬”一樣?如果她確實是一位普通母親,一個普通微博用户,那麼她何以在不計其數的微博中脱穎而出登頂熱點呢?畢竟汪峯老師那麼努力都難以登上一次。
以上這些驚訝與疑惑,這麼多的設問反問之後,又要説回到我之前提到的那個問題,“我們該如何理解言論自由,以及我們該如何創造言論自由的公共空間。”
如果我們對言論自由沒有認知,而一味支持一部分人隨便去説,那就和我們對法律沒有認知,而一味相信某人沒有犯法一樣。“自由”是淘汰一刀切的硬底線,將劃底線的權利交給個體,從而賦予底線更多彈性,是對於社會人的信任。“隨便”是抹掉底線,衝破底線,是對於人類建立起來的全部文明的否定。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做過這樣的統計,中國的電視劇是不是出現吵架頻率最高的。現在大家真的是太喜歡吵架,太喜歡圍觀吵架,我們不是禮儀之邦嗎?Papi 醬發微博曬子,激進女權去罵 Papi 醬,男權抓到激進女權的口實,又去罵激進女權,激進女權咽不下這口氣,再反過來罵男權,這下子罵戰總算碰上了對手,一戰就是幾百回合,像是張翼德遇上馬孟起。我不太清楚這種言論自由有什麼好處,這就是言論自由嗎?
我理解的言論自由,是我們每説一句話,都清楚會有另一個聲音回覆到,“不,不明白。”這聲音也許會傳入我們的耳朵,也許我們根本聽不到,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應該預先接受這聲“不”。
質疑、反對不會阻止社會前進,而是會推動社會前進。“一言堂”象徵的不是團結,而是落後。當允許真正的質疑與反對出現,那些無意義的爭吵、謾罵自然會消失。言論自由絕不是允許爭吵、謾罵,爭吵、謾罵只是言論不自由的遺毒,將我們推向更不自由的惡性循環之中。
律君,我提筆至此,時間已經不早了,寫到暢快處,周遭全被拋在腦後,這已是很久沒有的感覺。只是平時犬儒慣了,突然一本正經地談起家國社會,我的臉蛋兒都有點臊得慌。聽我東拉西扯這麼多,你覺着咋樣啊?我期待你的那聲“不”。
張頔
5 月 1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