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特帝國的陷落,何嘗不是一曲時代悲歌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20-05-18 09:32
十幾年前,社會上曾出現過這樣一羣人。
他們留着五彩繽紛的飄逸秀髮,身披地攤爆款緊身褲,標誌動作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據説,他們的體內流淌着貴族的血液,所以自然也擁有了尊貴的名字:
殺馬特
他們具體出現的時間眾説紛紜,起初三五成羣,後來成了一支軍隊,再後來組成一個龐大的網絡帝國。
都説互聯網的記憶只有3秒,但曾如泥石流,如沙塵暴一般的他們在消失之後,依然存在於人們的腦海裏,想揮都揮不去。
回憶起來,那幾年的互聯網簡直是一個大型魔幻主義現場。
這個聲勢浩大的年輕羣體,將他們狗屁不通的消極思想塗抹得到處都是。
縱觀當時整個網絡,遍佈傷感矯情的火星文字:
辣眼尷尬的土味狂嗨:

他們引人發笑,令人迷惑,像極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集體癔症,時至今日提起來,依然是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有味的笑柄。
不過我現在提起他們並非想一笑了之,而是想和大家一起研究一個問題:
殺馬特的出現,只是偶然嗎?
1.時代的陣痛
20世紀90年代至世紀初前十年,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全面推進階段。
那時,即使在最為偏遠的小鎮,人們的思想觀念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面對收入上的天壤之別,打工是一定要打工的。進城務工人員越來越多,也隨之留下了不計可數的留守兒童。
90後留守兒童一直是一個社會問題
2004年,信息產業部下發“村村通”工程試點通知。
這是一個國家系統工程,包含公路、生活飲用水、電話線、有線電視網以及互聯網,其目的是促進城鄉經濟的高速發展。
幾年後,伴隨着“村村通”系統工程的正式運行,互聯網逐漸以網吧的模式走進無數個偏遠沒落的中國小鎮。
伴隨這個浩浩蕩蕩的歷史進程,大批留守兒童在那十幾年中黯然成長。
他們出身卑微、家境貧寒。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讓他們可以讀書識字,但殘酷的現實卻又讓他們很難走上光明的坦途。
面對人生,他們孤獨迷茫;面對社會,他們渺小卑微;成長的憤懣與苦楚,生活的貧瘠與蒼白,更與何人説?
這樣的一羣人,無疑是互聯網最好的受眾。
狹窄逼仄的小網吧,是他們的療傷聖地。
外面的世界,通過一根網線擺在他們眼前。大頭機和佈滿油漬的鍵盤可以抵達天涯海角,只需要動動手指,就可以與千里之外的陌生人互訴衷腸、惺惺相惜。
五塊錢,你可以成為任何人,就着夢想和遠方,來一場説談就談的網戀,幹劈情操,包夜暢聊,不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就能做個殘酷現實的體面逃兵。
或許就在這樣一個夜晚,他們遇到了她。
沉珂,1987年10月22日出生於湖南邵陽,是中國大陸説唱歌手,網絡紅人。
她的出現,讓無數小鎮青年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鳴。
她發跡於互聯網剛剛開始普及的前網絡時代,2004年開始接觸一些地下文化,其中包括哥特文化、金屬樂、説唱等等,在網絡上被稱為“非主流教主”,因其走紅的時間較早,屬於前網紅經濟時代的鼻祖級人物。
在網絡上,首先引發廣泛關注的是她的照片和故事。
驚悚誇張的哥特式妝容,前衞個性的穿着打扮,紋身、抽煙、喝酒、抑鬱傾向,這些頹廢的色調,都傳達着一種迷茫、孤獨、自我放棄的負面情緒。
這個時候的沉珂17歲,擁有邊緣小鎮青年們共有的心理特質。
城市化進程深入,父母背井離鄉,缺少陪伴與關愛,他們被親情漠視。
時代的洪流將他們裹挾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社會中,初中輟學打工,身無長物,不諳人情世故,在匆忙的人羣,冰冷的城市,得不到關注的社會里,他們無法踩下一個腳印。
放眼中國9億農村户口,以同樣境遇成長起來的青少年有多少呢?
不計其數。
2.洪流中的溺水者
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懼怕孤獨已經根植在人的基因裏。
所以在進行社交時,孤獨的小鎮青年們,註定會走到一起,抱團取暖。
每一個小鎮青年都做着一份在他們看來不怎麼體面的工作。
為兒童玩具安裝零部件,成為流水線上的站樁機械人,通下水道,或者在小作坊裏當個計件工。
處於城市底層的他們,不太可能跟高檔寫字樓裏的高級精英成為朋友,即使説着同樣的話,用的也不是同一種語言。
教育、文化、背景、閲歷,決定着他們不可能成為同一種人。
沉珂以及同一時間在網絡上走紅的時尚達人們,讓無數年輕人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鳴。
對同一精神領袖的崇拜,讓他們越走越近。
當年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從偶像身上,他們篩選出感同身受的內在特質,以及他們欠缺但又能理解的外在呈現,再在心理需求的表達上做一點加減法——
於是,綜合各種社會文化的殺馬特青年形象就這樣成型了。

工作日,他們洗去浮華素面朝天,扎進茫茫人海消失不見;
休息日,他們盛裝打扮絢麗出街,只為在這個城市裏留下他們存在的痕跡。
就像一隻易碎的雞蛋,拿着一把尖刀,奮力在堅硬的石頭上刻下幾道筆跡。哪怕那筆跡並不美麗,也改變不了破碎的命運,但也是一種奮力的防禦與反抗,證明它在活着。
通過這種鮮明的文化符號,他們能輕易在互聯網,在現實世界中找到彼此。
於是,他們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年齡相仿、境遇相似、痛楚相同的龐大羣體。
他們以網絡為媒介,以家族羣的形式成規模聚集,活躍在QQ和貼吧之中。
從總創始人到創始人、副創、族長、總指揮、總管、宣傳、形象代言和審核,他們有着健全的管理模式和完善的管理制度,其組織架構之嚴謹不亞於一家大型企業。
與此同時,網絡也因他們開始呈現出羣魔亂舞的異象。一波又一波的幺蛾子,將他們一次又一次送上風口浪尖。
羣體,讓他們完成了自我認同的獲取,也找到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但集體的孤獨與迷茫,卻讓他們日漸迷失自我。

在社會心理學中,羣體有着這樣一些特徵:它衝動、急躁、易變,容易接受暗示,不管它表現出的情緒是好是壞,本質上卻又是誇張卻簡單的。
這些特徵,決定着任何一個羣體都有着極端和盲目的共性。
那麼當這個羣體全部是處於叛逆期的少男少女時,那將會帶來意識形態的改寫。
他們的叛逆與羣體的相遇,註定要將羣體的盲目昇華。尚未成熟的心智也更容易被負面信息所誘導和影響。
那麼多情緒消沉的年輕人出現在同一羣體中,這是網絡誕生之前不曾出現過的社會現象。

放眼他們留在互聯網上的文字,無論是他們的人生觀、愛情觀還是世界觀,殺馬特的羣體情緒都呈現出高度統一的痛苦基調,且他們始終在用各種誇張形式來凸顯這個基調。這無疑是種負面情緒。
既然羣體的情緒是簡單的,那麼殺馬特青年的集體痛苦又是在表達什麼呢?
如果説抑鬱症患者的自我戕害是一種求救信號,那麼這幫搖旗吶喊的年輕人是不是也在求救呢?
向整個社會求救?
3.落幕的鬧劇
當今社會,鄙視鏈是一條抹不平的褶皺。
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春風吹進門,中國人民抖精神,我國的市場經濟開始了高速迅猛的發展。

80年代中葉,“先富帶動後富”的政策成功打開了“強國之路”的大好局面,城市文明激流勇進,伴隨着思想觀念的大幅躍遷,城鄉割裂也不可避免地掀開序幕。
90年代,城市化進程日益加劇,城鄉經濟高度發展,滯後的鄉土文化被亢進的城市文明急速衝擊。到了新世紀,兩輛列車的高速相撞,撞出了整整一代人的時代之殤。

殺馬特青年們就在衝撞之中誕生。他們沒有文化背景,不懂笛卡爾也不知道誰是三島由紀夫,看不懂高更也不明白莫奈,更談不上什麼藝術審美文學造詣,沒有獲取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合理途徑也得不到什麼引導。
所以,在主流人羣的眼中,殺馬特成了一羣頻繁作妖半土不洋的跳樑小醜,他們看它不慣瞧它不起。相比眼裏沒有他們,冷眼與嘲笑已是對他們的最高禮遇。

推不倒的牆,撼不動的人心,融不進的城市。
一個十三不靠的羣體,沒頭腦,不高興,看不到未來和希望,只能以他們拙劣的表演,完成對全社會的控訴。
2010年前後,由於殺馬特這一龐大羣體對主流價值觀的衝擊太大,在取得社會廣泛關注的同時,也迎來了整個主流社會的終極審判。
一場波及現實生活的反殺行動開始了……
無數殺馬特家族羣多次被黑,水軍大批湧入,無法進行正常對話,與此同時,貼吧和論壇上也湧現出大批反殺馬特的帖子和評論。
不僅如此,反殺行動還滲透進了現實生活,不少殺馬特成員遭遇街頭毒打和驅趕。
侮辱、謾罵、威脅、人肉、人身攻擊……
為家族成員的安全着想,創始人只能解散QQ羣。
自此,這個曾稱霸互聯網的龐大帝國,銷聲匿跡。
回顧這場啼笑皆非的時代鬧劇,這羣人思想獨特,秩序井然,動了改造文字的心思,付出了創造文化的行動。
他們創造的秩序、等級、矛盾,思想轉型、文字改造、文化符號,儘管看起來很可笑,但像極了文明的雛形。
如若這一切不是在集體的潛意識中完成,如若這個社會能給予正確的引導和包容,如若時代的波瀾能將他們送得更遠一些……
或許,會成為一場新的文化征程吧。
那畫面,不敢想象。
當然,這一切的側面也反映了殺馬特的出現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成全,它絕非偶然。它的崛起和沒落,是時代的推波助瀾,也是社會病症的產物。
2020年,第一批90後已經30歲了,當年的殺馬特們也已散落天涯。
隨着網紅經濟時代的到來,眾多小視頻平台上出現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身影。
但眼下這些是新時代的產物,是審美獵奇和網紅經濟的變體,早已不是曾經的殺馬特們。
2017年B站《和陌生人説話》欄目中,主持人曉楠曾問過當年的“殺馬特教父”羅福興這樣一個問題:
“為什麼不直播呢?現在是網紅時代,你以前那麼出名,直播不是來錢更快?”
羅福興坦率的答道:“出名和好感度,還是有區別的。”

這個回答很赤誠。
時代不仁,從不憐惜過時的造物。
而多年以後,那些曾以取笑殺馬特為樂,自覺自己才是體面的人們,在試圖成為弄潮兒的路上磕得鼻青臉腫之後,也會更加明白,能夠定義誰體面誰不體面,誰主流誰非主流的,永遠是強大的權力與資本,它們無孔不入,規訓一切。
許多你現在擁有的優越感,不過是他們營造的幻象,本質與你無關。
即便你所思所想都與主流相融,毫不違和,但誰又敢保證,當下一個轉彎來臨的時候,自己不會成為非主流呢?
那個殺馬特盛行的年代已經逝去,奔騰不息的時代大潮裹挾着每一個人不想掉隊的人,誰也沒有功夫停下來安慰他們。
至於那些被浪潮拍打出的傷口,當然不會輕易癒合,但得藏起來,裝也要裝成一個弄潮兒的樣子,告訴自己要支稜起來,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