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失的影后」一生推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020-05-19 14:58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她是中國最好的女演員之一。
“表演是教科書級”,“用靈魂在演戲”,“表演讓我們找到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但她,也是中國最被低估的女演員之一。
當同輩周迅,章子怡,趙薇拿獎拿到手軟,90後周冬雨拿下金馬金像雙影后。
她至今無緣最佳女主角。
——更唏噓的是,周冬雨的表演三大偶像,其中之一還是她。
她叫郝蕾。
一年前,《Sir電影》曾與郝蕾進行過一次長達7個半小時的對話。
言到深處,她説:
放心吧,我離開這個世界時,他們一定會發終生成就獎給我。畢竟,他們反應慢嘛。
因為疫情,一年後,這部郝蕾自信滿滿的電影被迫選擇網絡放映。
註定般,我們又一次與郝蕾無緣大銀幕。
註定般,這又是一部好電影。
《春潮》
01
母親
電影一開始是嘈雜的醫院,羣情洶湧。
“怎麼混進這種衣冠禽獸”。
隨後,媽媽們開始哭泣:
“孩子以後怎麼辦啊”。
能猜到,剛剛發生了校園性侵。
審訊室裏,禽獸露臉了,地中海髮型,幾綹油膩的長髮撇在腦袋一邊,嘴唇微翹,油膩猥瑣。
禽獸一臉無辜,他的説法是,所有學生都喜歡他,沒一個不自願。
在一旁筆錄的郭建波(郝蕾 飾)完全聽不下去。
郭建波包直接砸過去,還不解氣,上前又狠狠甩了一巴掌。

能猜到,她應該也是個母親。
帶着工作鬱悶的建波回到家。
她的母親正領着一班大媽在練習唱歌。
作為領導的她一邊批評同伴不認真,一邊苦口婆心説要好好練,爭取為小區拿好名次。
雙方好像都當彼此不存在。
建波來到廚房,點上一支煙想平復情緒。
聞到煙味的母親馬上衝過來,“這麼多人在你還抽煙了”,更惡毒的三個字脱口而出:“有毛病。”
這時,剛剛那個怒打罪犯,氣洶洶的女人不見了。
她只是把煙掐在麪皮上,然後偷偷拔掉廚房下水道管道。

水,很快漫出客廳。
排練被迫叫停。
顯然。
建波和母親的關係很緊張。
母親強勢,控制慾強。
女兒沉默,有點蔫壞地反抗。
甚至可以説,雙方互相“憎恨”。
影片這一幕意味深長——
又一次吵完架。
當天晚上,郭建波做了個夢。
一羣戴着口罩,穿着防護服的大夫來到家,從櫃子底下拖出一頭小牛犢,牛犢慘叫。
出門時,原來這頭牛正是母親。
夢,是通向個體潛意識的捷徑。
真實的答案不寒而慄。
她希望母親被抓走,被懲罰。
02
母親VS我
事實上。
看懂女兒對母親的“憎恨”很簡單。
——任誰攤上她都會抓狂。
她“愛”你,但這種愛不容置疑。
飯桌上,孫女開玩笑地説句她脾氣不好。
立馬翻臉。
原來我對你這麼不好啊
那你在這幹嘛,你走啊
還轉身發飆?
你今天就給我説清楚,我怎麼轉身發飆了?
她“照顧”你,但這種照顧不容拒絕。
社區裏,一個阿姨因不堪孤獨,跳樓自殺。
母親(金燕玲 飾)毫不理解。
“這樣做就是沒把我當朋友”。
最最主要的是,她對死去的丈夫的抵賴。
她幾乎見縫插針地哭訴丈夫的變態。
因為自己對那件事厭倦。
丈夫在菜市場摸女人屁股,在戲院裏裸露自己身體。
有一次,他還帶小姐回家,結果錢給少了,被對方告強姦。
母親為此感到羞辱。
但更羞辱的是。
女兒居然沒站在自己一邊。
這正是母親對女兒恨意的來由。
影片這一幕言不盡意。
這天,老同學聚會,她又一次不得不重温當年。
回到家,她發酒瘋。
因為郭建波半夜起牀。
她突然又罵罵咧咧:
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神經病啊。
不。
她不過借酒發瘋。
罵女兒,也罵死去的丈夫。
罵丈夫,也在罵至今仍“是非不分”的女兒。
説白了。
母親就是要徹底消除父親的痕跡。
無論是作為血肉的自己女兒,還是隔代控制外孫女。
她就是要將家裏所有關於老郭的記憶通通清掉。
因為只有通通清掉。
她才有底氣面對(或者説逃避)那個自私又虛榮的自己。
03
母愛
看到這。
我們不免疑惑:
“母親”的自私和虛榮從何而來?
顯然不可能憑空出現。
某種程度上,《春潮》可被視作2020另一版《陽光普照》。
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指出了中國式家庭倫理下,親情互相糾纏,也互相折磨的本質悲劇。
區別在於:
《陽光普照》探進了陽光之外的陰影。
而《春潮》則一頭扎入烏雲背後的烏雲。
在母親的這段獨白中,影片隱約照見了另一個金燕玲。
她的母親。
所有的細糧,都給他跟孩子吃
我把自己那份省起來給我媽寄去
每天就吃一頓飯
她怎麼反應?
我那個不諒解的娘她還説
你幹嘛不寄錢回來啊?
正是這種源源不斷對“母親”既不滿又不敢抱怨的壓抑,讓她成長為一個一生都沒有安全感的人。
沒有安全感體現在兩方面——
一,對權力從恐懼轉向崇拜。
二,以傷害的方式表達愛。
前者容後再説。
後者,她對孫女的態度可見一斑。
一方面,願意把所有錢都毫不保留地留給她。
另一方面,當孫女表現出一點點脱離自己的反抗,馬上崩潰,馬上推開對方。
”你走,你滾。”
但當對方真的離開,又忍不住自怨自憐地哭起來。

德國心理學家伯特·海靈格有過一個著名觀點:
“你和你母親的關係,決定你和世界的關係”。
不是説你會變成另一個母親。
讓人更感嘆的是,即使你對“母親”的反抗,也帶着對方的印記。
影片另一段獨白來自郝蕾。
她把這個家庭裏的秘密揭了個底掉。
原來,從一開始,母親嫁給父親就並非出於愛。
是為了政策,嫁個城市户口的男人,改變命運。
原來,母親為了維繫自己的虛榮,當知道丈夫出事後,多次主動舉報,甚至拉親生女兒充當同情工具。
父親真的那麼不堪嗎?
一件小事,例假來了,母親冷冰冰地嫌棄,怎麼來這個。
而遞衞生紙、燒熱水的全是父親。
是的,她無數次睡在男人身邊,不好好成家,就是報復。
她想放棄肚子裏的孩子,但堅持下去,就為了做跟你不一樣的媽媽。
最後,郭建波説:
“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家庭不是戰場,你的勝利也不是榮耀,我不想讓我的女兒,走回我小時候的軌跡,所以我才避免跟你吵架的你懂嗎?”
但。
能避免嗎?
郭建波的女兒其實也早早明白了錢的利害關係。
那我想知道她欠我多少錢
看到沒。
當女兒以報復的絕望去生活,她最終長成另一個“母親”。
一體兩面的母親。
為叛逆而叛逆。
口口聲聲討伐母親的不孝不仁,又將自己的不孝不仁歸罪於母親。
鏡頭早已給出暗示。
當郝蕾對着窗口説話時,映射出自己的臉。
另一個被審判的人。


04
母愛VS愛
母親,我,女兒。
除了這三組已經被明示的,複雜、扭曲的母女關係之外。
在Sir看。
《春潮》要講的還不止於此。
還有一位“家長”。
這個“母親”,沒有台詞,沒有形體。
卻無處不在。
開場戲便已經挑明“她”的分量。
姥姥的合唱隊排練。
表演曲目:
《我和我的祖國》。
直白描繪出了我們與母親最理想的模樣。
我和我的祖國是母親和孩子
跨過門檻
走過路口
我和媽媽的手緊緊相牽
電影中,“紅色”無處不在。
它是姥姥合唱隊的演出服,是同學聚會里的裝飾物,也是孫女一隻被塗上色的鴿子。
——甚至, “郭家”諧音不就是國家。
這爭論再露骨不過。
郭建波是記者,做記者,她有她的良心。
她堅持曝光黑幕,哪怕可能得罪領導。
母親呢,恰恰是社區街道辦的領導。
她熱衷傳播正能量,對負面新聞一概反感。
別誤會。
《春潮》絕不是一部號角連營,看到世界劍拔弩張,就要分清派別,要狠、要鬥、要怨的宣戰電影。
如果你認真。
你會發現。
它要追問的,恰恰是“要狠、要鬥、要怨”的價值和意義。
國,家,我。
誰是毫無疑義的話語體系?
任何真實而健康的感情**。**
不更應該從“非此即彼”的黑白框架裏跳出來,順延到人類情感更普世的感知?
看到高尚背後置身之外的冷漠。
看到怨恨背後自欺欺人的無能。
以及。
做到理直氣壯之外的反省反思。
從這點上,《春潮》絕不僅僅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
它語境所覆蓋的,是探討出過去,當下,以及未來中國人對愛的定義與包容。
影片最後,最魔幻的場面出現了:一汪汪水突然從門縫汩汩湧出來,水漫過城市,漫延到鄉間。
在Sir看。
如果説開始的“漏水”,代表拒絕溝通。
那這結束的,漫山遍野的“漏水”,則意味着溝通的可能。
我們都有自己無法降服,無法控制的一部分。
別急着擺脱,急着反抗。
看見它,承認它,理解它。
或許。
這才是愛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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