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與明代政治文化 ——從明宣宗《花下狸奴圖》談起(下)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20-05-19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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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既隱喻為君主,也更多地被比喻為有德無私、恪盡職守的官吏,而貓鼠的關係常被視為君臣關係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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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貓鼠之道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貓鼠是一個有趣且喻意深刻的話題,被賦予了許多政治含意。貓既隱喻為君主,也更多地被比喻為有德無私、恪盡職守的官吏,而貓鼠的關係常被視為君臣關係的象徵。明宣宗常將御筆書畫賞賜給楊士奇、楊榮、楊溥、夏元吉等朝廷重臣以及身邊的太監,藉以表達對臣子的勉勵、褒獎或讚譽。姜紹書《無聲詩史》記載,宣宗的畫作多“上書年月及賜臣姓名,用‘廣運之寶’‘武英殿寶’及‘雍熙世人’等圖印”。胡敏在《西清札記》中也説:“賜臣工御畫流傳後世未有若宣德之多者。”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明宣宗《壺中富貴圖》,紙本設色,縱110.5釐米,橫54.4釐米。這幅畫是明宣宗賞賜給楊士奇的。畫中左上繪有虛懸着的古銅壺,中插三朵白牡丹花,花團錦簇,綠葉輕盈攀壺梁而上,畫面的下方繪一隻黃白黑三色貓,按《相貓經》中所載名為“玳瑁貓”。這貓兒仰頭望着花朵,兩眼炯炯,前足弓起,好像馬上就要躍起,貓的神態細膩而生動。畫面構圖簡潔古樸,用筆精細,設色典雅。
《壺中富貴圖》
自古人們將長壽者稱為“耄耋”,因為貓與“耄”,蝶與“耋”同音,牡丹花有富貴花之稱,所以多用貓、蝶和牡丹花入畫,稱為耄耋富貴圖。畫上右側有楊士奇的長跋。跋文除頌揚宣宗武功文德之辭外,也對宣宗的畫作給予了中肯的評價。
跋文先是用駢體文描寫了畫中貓的神態、身形、雙目、利爪和卷尾,或行或蹲,毛色斑斕,威嚴有勢,鳥鼠遠避。跋曰:“寫此狸奴,允中程式,爾乃動必肖形,蹲不違性,毛點斑斕,日消雪映,身矗矗以披雲,睃炯炯以夾鏡,爪揚厲而鈎連,尾捲曲而至頸,類騶虞而有章,號狻猊而勝稱,飛鳥見而回翔,社鼷望而自屏,蓋寫生之神妙,洵超凡而入聖。”明宣宗將貓畫得形神兼備,揮灑有度,楊士奇用文字對畫作進行了傳神重述。
楊士奇的跋文繼而寫道:“君臣一德,上下相孚,朝無相鼠之刺,野無碩鼠之呼,則斯貓也。”正因為有貓的存在,朝野才沒有“相鼠”“碩鼠”之害。從畫作繼而講到治理之道,楊士奇借畫説明了君臣融洽、共同努力祛除弊病的重要性。
《壺中富貴圖》跋文部分
在這裏,楊士奇使用了兩個典故來説明君臣需要共同面對和解決的“相鼠”“碩鼠”問題,這是君臣的職責。這兩個典故都出自《詩經》。“相鼠”出自《詩經·鄘風》,諷刺那些用虛偽的禮節欺騙人民的統治者。“碩鼠”出自《詩經·魏風》,諷刺那些貪婪的剝削者。自古以來,貓鼠就是一對冤家。古人將貓鼠的關係引申到了治國理家時,常將鼠比喻成奸佞、無德、貪婪、盜竊的小人,將貓比喻為正直、廉潔、機敏和勤奮的君子。唐代舒元輿《養狸述》中説:“桀朝鼠多而關龍逢斬,紂朝鼠多而比干剖,魯國鼠多而仲尼去,楚國鼠多而屈原沉。以此推之,明小人道長,而不知用君子正之,猶向之鼠竊而不知用狸而止遏。”這裏的“狸”就指賢臣良吏。
如果君主和官員不能做到賢良,就容易走向反面。以“貓”來代表賢臣良吏之後,“貓”又泛化為官員的代名詞,於是又誕生了“貓鼠同處”“貓鼠同乳”“貓鼠同眠”等成語。《舊唐書》和《新唐書》成為了這些典故的重要來源。《新唐書·五行志》中有“鼠妖”一節,記載了唐朝多起貓鼠相處之事,如“龍朔元年十一月,洛州貓鼠同處。鼠隱伏象盜竊,貓職捕齧,而反與鼠同,象司盜者廢職容奸”,“天寶元年十月,魏郡貓鼠同乳。同乳者,甚於同處。大曆十三年六月,隴右節度使朱泚於兵家得貓鼠同乳以獻。大和三年,成都貓鼠相乳”。
唐代宗大曆十三年“貓鼠同乳”的故事得到了史書的廣泛記載。《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五對此事進行了詳細記載:大曆十三年,“六月,戊戌,隴右節度使朱泚獻貓鼠同乳不相害者以為瑞;常袞帥百官稱賀。中書舍人崔祐甫獨不賀,曰:‘物反常為妖,貓捕鼠,乃其職也,今同乳,妖也。何乃賀為!宜戒法吏之不察奸、邊吏之不禦寇者,以承天意。’上嘉之”。軍士趙貴家裏出了家貓哺乳老鼠的怪事,隴右節度使朱泚認為這是祥瑞,上奏皇帝。在眾多大臣爭相慶賀時,中書舍人崔祐甫反對慶賀的理由值得我們思考。他上奏説:事物均有規律,反常的稱為“妖”。貓捕鼠是職責所繫,現在貓竟然給老鼠哺乳,這有什麼可稱賀的?崔祐甫進一步引申到治國之道,説:“貓受人畜養,棄職不修,亦何異於法吏不勤觸邪、疆吏不勤捍敵?……須申命憲司,察視貪吏,誡諸邊侯,無失徼巡,則貓能致功,鼠不為害。”將貓不捕鼠等同於官吏失職,官吏容奸,上下沆瀣一氣。
明宣宗在宣德元年不僅畫了《花下狸奴圖》,還將《壺中富貴圖》賞賜給了楊士奇,應不僅是“快一時之染翰”,更多的應是要告訴自己和臣子要恪盡為君王和做臣子的天職。如果我們回顧明初政治,不難看到從洪武至宣德,明朝經歷了廢宰相以強化皇權到執行內閣輔政制度的重大變化。明宣宗時,正是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蔘贊政務,他們共同輔佐明仁宗和明宣宗,才開創了“仁宣之治”。楊士奇、楊榮、楊溥,在歷史上合稱“三楊”,所謂“明稱賢相,必首三楊”。楊士奇是“三楊”之首,《明史》稱“時謂士奇有學行,榮有才識,溥有雅操”,深受明宣宗的信任。正因為這樣,明宣宗才希望楊士奇成為“萬世之良模”。
《灌木遊蜂·山貓出谷》,唐朝刁光胤繪
清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五著錄了明宣宗的《宮貓圖》,是宣德三年(1428)四月八日楊士奇待直文淵閣時奉明宣宗之命以“仿宣和筆”所制題款。楊士奇題款共三章,其中一章雲:
有狸有狸,或白或黃。
黃者蝟縮,威斂而藏。
㩳身抖擻,白雄且獷。
我皇圖之,妙盡厥狀。
猛虎在山,百獸股戰。
靜者蓄威,動者御變。
《宮貓圖》所繪黃白兩隻貓,一動一靜,曲盡物情生動之趣。這一章主要是描繪圖畫本身,暗含君臣之道。而楊士奇第三章最後兩句“樂我皇道,牙爪是司”,便將立意明確放在了要做稱職的臣子上。
自古君臣關係是極其微妙的,“三楊”身處皇權至上、君臣疑忌甚深的明代初年,能夠得到皇帝的信任,位居閣臣多年,且能“事君有體,進諫有方”“恩遇亦始終無間”,有所作為,楊士奇可以説是深諳君臣貓鼠之道的。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乾隆皇帝在《花下狸奴圖》題詩中所云“責人則易責己難”一句了。無論是帝王還是將相,都需要做一隻稱職的“貓”,只是,每個管理者要求別人很容易,要求自己就不那麼容易了。一直試圖做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看來也是深解其中味的。
乾隆皇帝像,郎世寧繪於1736年
以美術作品去讀明宣宗的《花下狸奴圖》《宮貓圖》《壺中富貴圖》等作品,又因明宣宗養貓、畫貓並養了一批畫貓的宮廷畫師,很容易將其只視作皇帝的賞心樂事,甚至誤認為皇帝玩物喪志,不仔細去分析和評判,又有幾個人能解其中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