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哪有那麼甜?_風聞
打酱油的星际菜鸟-观察者网编辑-观察科技、数码和游戏2020-05-22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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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天生喜歡甜味。從甘蔗中提取的蔗糖,曾被中世紀的歐洲人看作是靈丹妙藥和奢侈品。雖然蔗糖有古老的歷史,但僅在近 500 年才流傳開來, 並迅速風靡世界。
來自異域的糖和咖啡、茶、巧克力一起,不僅改變了歐洲人的飲食和歐洲社會,也催生了資本主義和產業革命的發生,糖從貴族生活的象徵,逐漸變為城市勞工的生活元素。
源自亞洲的甘蔗種植與蔗糖製造技術被歐洲殖民者傳播到美洲,引發了“蔗糖革命”與“人口大遷移”,催生出種植園經濟和殖民地奴隸制度。


正如季羨林先生在《糖史》一書中所説,糖這種看起來似乎微不足道的東西背後,竟然“隱藏着一部十分複雜的、十分具體生動的文化交流的歷史”。
奢侈的蔗糖
酸甜苦辣鹹這五味中,最特殊的是甜,人從生下來吃到的第一口母乳,再到各種熟透的水果,甜味帶給人一種最為愉悦的滿足感。
從生理上來説,當人吃甜食時,人腦中的多巴胺神經元會被激活,使人有上癮的快感,因此,甜食會讓人胃口大開, 越吃越想吃。很長時間裏,蜂蜜幾乎是人類所知唯一的天然甜味劑。但只有蔗糖出現和普及以後,人們才獲得了最廣泛和最徹底的甜蜜滿足。
野生甘蔗最早起源於東南亞和印度次大陸。剛開始時,人們僅僅是咀嚼吮吸甘蔗的汁液,後來通過煮沸甘蔗汁,進行蒸餾、提純和乾燥等程序,從而製出了固體的糖。
▲甘蔗因其產量高,產糖率高,甜度高,製成的蔗糖易於保存和運輸,性價比高等優勢,在上千年的歷史中,成為了製糖的主流植物。圖/維基百科
中世紀早期,阿拉伯人將印度的甘蔗帶入埃及和地中海沿岸。之後的十字軍東征運動使歐洲人首次嚐到了糖的甜味。當時糖在歐洲屬於珍稀的奢侈品,只有在歐洲王室、貴族和高級神職人員的餐桌上,才能看到天價進口的糖。事實上,這些糖基本都是用來炫耀權力和財富的神秘香料。
▲16世紀的英格蘭,蔗糖價格十分昂貴,因此成為貴族階層的專屬奢侈品,以至於貴族們皆以一口爛牙為榮,即使是女王伊麗莎白的牙齒也狀況堪憂。圖/Royal Museums Greenwich
大約在1420年,葡萄牙人把甘蔗帶到了新發現的馬德拉羣島,並且很快傳播到加納利羣島、亞速爾羣島和西非。大西洋諸島是製糖業從舊世界邁向新世界的墊腳石,新世界的製糖業的原型便是在這些島上得以完善的。
新航路開闢後不久,甘蔗種植園如雨後春筍般在美洲迅速增加。到 1700 年,美洲新大陸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蔗糖工廠。
▲安提瓜的一個種植園的院子裏面,甘蔗工人利用風車提供的動力碾碎甘蔗。圖/維基百科
作為典型的熱帶植物,甘蔗生長週期在一年半左右,這中間需要大量的灌溉和勞動力投入;成熟的甘蔗必須立即收割,否則其糖分就會因為腐爛變質而迅速流失。
因此,從甘蔗的收割、榨汁到提煉蔗糖都必須爭分奪秒,甚至需要就地、就近完成整個加工流程。不經過蒸煮、除沫和脱水的步驟,就無法將蔗糖製成顆粒狀。假如不精通使蔗糖固體化的技術,特別是温度控制方面的技術,那麼上述製作流程就不可能完成。就像工廠和農場在蔗糖生產中結合到了一起那樣,粗放的田間勞動和專業化的知識對於製作蔗糖都是必需的。
在某種意義上,甘蔗園是世界上最早的資本主義,它結合了原始的勞動力和現代資本,並採用現代工廠生產線的管理模式,依靠先進的提煉技術和昂貴的設備,不同分工的奴隸必須嚴守紀律。
作為一種生產性組織的形式,甘蔗種植園一開始便是一種工業化企業。農場與工廠、專業工人和非專業工人的搭配,周密的生產計劃,所有這些使蔗糖產業更像是工業而非農業;其工業化特徵體現在生產與消費分離,生產者與生產資料分離。
▲熬製糖汁的工廠 。圖/slaveryandremembrance.org
當歐洲國家在殖民地大肆興建甘蔗種植園時,他們首先想到從非洲運進大量奴隸來進行勞作。
隨着甘蔗種植園的不斷增加,歐洲人的甜與非洲奴隸的苦緊密聯繫在一起。作為一種勞動密集型產業,甘蔗種植和糖的生產結合了亞洲植物、歐洲資本、非洲勞動力、美洲土地,甘蔗就這樣成為“國際性作物”。
作為**歐非美“三角貿易”**的組成部分,蔗糖貿易見證了全球化早期的苦難歷程。所謂“三角貿易”,就是通過大西洋的帆船,把歐洲工業品(包括朗姆酒和槍支)販到非洲,再把非洲奴隸販到美洲殖民地,然後把蔗糖從美洲運到歐洲。
▲歐洲奴隸販子的運奴船裝着劣質商品,從歐洲港口出發,到達非洲,叫做“出程”。在非洲,他們用劣質貨物換取黑人,然後橫渡大西洋到達美洲,叫做“中程”。在美洲,他們把黑人賣作奴隸,將得來的金銀和原料運回歐洲,叫做“歸程”。
蔗糖革命
歐洲人對糖極其嗜好,或者説上了癮,但歐洲本土卻無法種植甘蔗,殖民地便成了一種彌補。
對奉行重商主義的歐洲各國政府來説,糖是可藉以批准壟斷權,並課以重税的理想商品,可以為殖民競賽和軍備競爭籌集大量資金。種植園主在殖民地上大發其財後,帶着孩子和財富回到歐洲,從此過上貴族的生活。“有一些靠砂糖牟利、成為大富翁的種植園主過着堪與國王比肩的奢靡生活。”(川北稔《砂糖的世界史》)
新大陸被發現之後,哥倫布於1493年首次把甘蔗帶到了聖多明各。在甘蔗到來不久,第一批奴隸也被輸出到這裏。葡萄牙人在巴西的甘蔗產業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從而主宰世界蔗糖生產達100年。
隨後,英國和法國也捲入蔗糖狂潮中。
1640年以後,英國在中美洲加勒比獲得了巴巴多斯和牙買加等新殖民地,立即建立了許多甘蔗種植園。在僅有430平方公里的英屬巴巴多斯島上,竟有900多個甘蔗種植園。在整個18 世紀,巴巴多斯接受了25萬非洲奴隸,而牙買加則接受了66萬。
▲遍佈牙買加島上的製糖工廠。圖/davidrumsey
對於英國資本家來説,以種植園主的不動產作抵押進行貸款,是一項最有吸引力的投資。
英國從荷蘭人那裏學習到了種植甘蔗的技術,由非洲引入黑奴種植,不斷降低蔗糖售價,逐漸在英國和北歐市場上排擠了葡萄牙人的“巴西糖”。
原產印度的甘蔗在西印度羣島經過精心培育,產量大大提高,蔗糖價格也隨之下降,糖逐漸成為大眾食物。
糖的零售價在1630年到1680年間降低了一半。在18世紀的前40年,英國的蔗糖消費增長了4倍以上,之後的40年又翻了兩番。從1663年到 1775年,英格蘭的糖消費增長了將近20倍。
這場發生在17世紀的商業革命和蔗糖革命,幾乎是一個世紀之後的工業革命的預演,它們都在英國以及其他國家發展了人們消費由機器製造的便宜貨的新習慣。
▲在海地甘蔗田裏勞作的奴隸。圖/historyoftheslaverevolt
美洲的甘蔗徹底改變了歐洲,特別是英國人的消費和飲食結構。在1660年之後,英國進口的蔗糖經常超出它進口的其他殖民地產品之總和。蔗糖從最初的奢侈品、珍稀品,一變而成為一種大量生產的無產階級勞動者生活必需的舶來品。
用統計數字來説,1705年,英國人年均食用2磅糖;1801年,年均食用22磅;到了 1900年上升到8磅。一份1797年的家庭賬單顯示,一户人家每週需要用2英鎊來買糖,一年的花費達100英鎊。
毫無疑問,人人愛糖的英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蔗糖市場。
對歐洲人來説,糖不僅僅是調味品這麼簡單,糖還被作為卡路里來源和脂肪代用品。“回望19世紀,在不列顛民眾的營養方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的蔗糖消費增長了5倍”。
在 1900 年,糖這種“快速能量”在英國人的日常飲食中提供了近1/5的熱量。相對而言,蔗糖是最高效的熱量生產形式,一英畝甘蔗可提供800萬單位熱量,是土豆的4倍,是小麥的10倍。
對人體來説,糖也是最容易被吸收的能量形式。在某種意義上,糖也因此成為現代化和工業化時代人類生活方式的標誌。因為甜味的誘惑,歐洲掀起狂熱的殖民運動。糖對世界的影響不僅是在飲食上,它直接推動了跨越洲際的人口大遷徙,結果完全改變了加勒比海地區乃至南美地區的人口構成。
海地之殤
從1500年開始,糖開始征服世界,人類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歐洲人的風帆所至,一座又一座熱帶島嶼被砍掉森林,開墾成遼闊的甘蔗園。在這些所謂的“糖之島”,除了甘蔗,幾乎不再有其他任何植物。島上的居民只能依靠進口糧食而生存。
單一化的種植園成為殖民經濟的主要形式。
對殖民地當局而言,剷除了其他作物而單種甘蔗,規模效益會更大,同時,因為島上不種糧食,種植園主可以通過控制糧食來控制奴隸和工人,即使有奴隸造反或逃走,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
但對長久以來與世隔絕的無數原住民來説,單一的蔗糖經濟不僅帶來無法挽回的生態災難,更使其喪失家園和傳統,甚至遭遇滅頂之災。
對於奴隸工人來説,他們比馬克思筆下的歐洲無產階級處境更加悲慘,他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出賣,即使他們的勞動力,相反,他們本身就是買賣和交易的對象。
▲運送奴隸的英國船隻畫像。圖/維基百科
在加勒比地區,特別是海地,蔗糖業的發展達到巔峯。
這座熱帶島嶼不僅是一座大型甘蔗種植園,也是最大的奴隸監獄,島上有3萬名白人和48萬名奴隸。在1500至1880年間,約有1000萬非洲人被販運到美洲,這些黑奴中絕大多數被賣到甘蔗園工作,其中尤以海地為多;海地進口的黑奴數量比美國進口量的一倍還多。可以説,“沒有蔗糖就沒有黑奴”。
蔗糖催生了奴隸貿易,奴隸貿易和對奴隸的剝削讓歐洲人積累了大量財富,進而為歐洲的工業革命提供了原始資本。
在美國獨立運動和法國革命之後,海地於1804年取得了獨立,所有奴隸都獲得瞭解放。但奴隸制的懲罰很快就被飢餓和貧窮的懲罰所取代。白人被趕走之後,蔗糖產業也隨之沒落,海地陷入政治、經濟、社會和生態均瀕臨崩潰的悲慘境地,時至今日,依然沒有擺脱困境。
▲在糖廠工作的奴隸每天工作18個小時。平時奴隸們戴着鐵皮面具,這樣他們就不能吃糖了。奴隸主會無緣無故地鞭打奴隸,並在奴隸們在傷口裏撒鹽,逃跑的奴隸們會被砍掉雙腿。 圖/Blackthen.com
糖在中國
在早期的中國,蜂蜜和澱粉水解產生的麥芽糖一直都是人們獲得甜味的主要來源。直到甘蔗在南方出現,並在隨後的時間裏,中國人獲得了印度及阿拉伯國家等地的製糖技術,蔗糖才在我國流行起來(公元前三世紀的《楚辭·招魂》中曾有甘蔗製糖的文學記載)。同歐洲一樣,糖在中國也經歷了**“藥用—奢侈品—日常食用”**這一平民化的過程,並在消費量增加後,成為了繼鹽和茶後,第三大國税來源。
不過與歐洲國家不同的是,作為一個內斂的農業大國,在歐洲殖民者在非洲和美洲掀起腥風血雨的年代,中國製糖業一直都遵循着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居於一隅,甚至成為了世界上唯一的製糖大國。
隨着鴉片戰爭的爆發,帝國主義國家對我國進行大量的工業產品傾銷,洋糖的侵入摧毀了我國歷史悠久的手工製糖業,直到新中國成立前,我國的民族製糖業一直都處於停頓或半停頓狀態。
如今,由於生產的自然條件相對較差,成本相對較高,使**我國一直是世界食糖主要淨進口國家。**自2003年以來,中國糖總消費量由910萬噸增長至1500餘萬噸,增長了近65%。
這一方面源於中國人口增長,另一方面也源於經濟的增長以及製糖業的發展。不過,由於對健康的關注逐漸增強,近年來糖消費量增速可能有所放緩。
甜蜜與苦澀
糖在人類歷史上的影響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光明的是它促進了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為塑造如今的世界貢獻了一份力量……陰暗的是它導致了戰爭、死亡和奴役,即使在今天,一些地區仍留有後遺症……
這也是糖亦好亦壞的寫照,既有些甜,也有些苦。
參考資料:
1.杜君立 《新食貨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謝開《糖的世界:研究資本主義歷史的人類學視角》
3.王銘銘《糖粒上的歷史》
4.川北稔《一粒砂糖裏的世界史》 南海出版公司
5.袁翰青《我國製糖的歷史》
製作人員:康夢玥,paprika,mo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