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印度貧民窟:失業、借債與抱團自救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0-05-25 22:52
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程靖
疫情下的達拉維貧民窟陷入了寂靜。
這座位於印度孟買市中心、曾拍攝了《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的貧民區面積僅2.1平方公里,聚居着約85萬人口。相當於2891人擠在一個11人制標準足球場裏。他們中有出租車司機、傭工、手工匠人、裁縫、拾荒者和小商販。他們支撐着印度的經濟,卻因封鎖而失去生活來源,被病毒與貧困兩面夾擊。

(圖説:達拉維貧民窟,一位婦女坐在家門口。圖/Reuters)
居住環境擁擠、難以社交隔離、缺乏公共衞生設施……達拉維貧民窟曾被國內外媒體稱為“印度疫情的定時炸彈”:截至5月23日,孟買所在的馬哈拉施特拉邦已成為印度疫情最嚴重的邦,累計確診近2.9萬例;達拉維貧民窟則是“震中”的熱點地區,23日單日新增確診36例,累計確診達1514例,累計死亡58例。
但被病毒感染是明天的危險,飢餓與貧困才是今日的威脅——封鎖下的貧民窟裏,一些居民開始積極自救。
底層居民的失業自救
食品、消毒液、肥皂、牙膏……蘇雷什·庫馬爾和同伴們正在清點物資,分成一包一包裝好,準備分發給因疫情而失業的鄰居們,購買物資的錢是蘇雷什與友人們眾籌來的。
43歲的蘇雷什是孟買達拉維貧民窟的居民,3月14日起,他所任職的出租車公司因疫情停工;25日,達拉維被封鎖。蘇雷什告訴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自己和家人已在家“自我隔離”兩個月了。
蘇雷什的家是達拉維貧民窟裏一間13平米的小屋,與妻子和兩個孩子共住。他每月要花7000盧比的租金(約合人民幣657元)。他告訴記者,身邊的司機同行通常一天收入1000盧比,其中300盧比是油錢,此外還要維護車輛,支出生活開銷,一旦失業,日子將難以為繼。

(圖説:蘇雷什一家人。圖片由採訪對象提供。)
“生活在達拉維的司機中有80%~90%都不是合同工,是按月、甚至按天結工資。”蘇雷什告訴記者,“現在我估計80%以上的司機都失業了。”
達拉維的司機只是疫情下印度勞動力境況的縮影。據《華盛頓郵報》引用高盛經濟學家的分析,印度的全國“封鎖”造成了至少1億人失業或被迫離開工作崗位,失業率已飆升至27%。
德里國際經濟關係研究協會的高級顧問卡普爾表示,在印度數目龐大的非正式勞動力“沒有社會福利網,甚至沒有最低保障” 。

(圖説:希奇(右)和兒子。圖/The Washington Post)
今年45歲的拉利塔·希奇是一名家政工,每週為三個家庭打掃衞生。自封鎖以來,她無法外出,兩個分別在審計事務所和藥店工作的兒子也丟了工作。存款所剩無幾,所幸當地援助組織發了一些大米和小扁豆。她對《郵報》説:“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沒吃的,會餓死。其他問題都可以解決。如果繼續封鎖,我和我兒子馬上每天只能吃一頓飯了。”
蘇雷什和友人們決定幫助失業的人。蘇雷什是個熱心人,曾與友人們一起運營着一個叫做“傑賓姆基金會”的非營利團體,旨在用印度“賤民之父”安倍多伽爾的理念來幫助達利特人(印度種姓制度中的“賤民”階層)爭取權益。蘇雷什和達拉維另一些非營利團體一起發起了眾籌。
蘇雷什告訴記者,四月份他們在網上眾籌到了30萬盧比,用這筆錢,他們購買了足夠分給300户人家的口糧,以及消毒液、肥皂、牙膏等清潔物資,給每家每户發了10公斤大米和10公斤麪粉。
蘇雷什説,現在有15個志願者一起為互助項目工作,五月份已籌到了15萬盧比(約合人民幣14077元)的資金,能為150户家庭送去援助,“這個月能幫多少人還得看籌到多少錢。”
4月14日,印度總理莫迪在一次講話中承認了全國封鎖帶來的“巨大苦難”,並推出了一套經濟援助方案,包括為貧困家庭提供食物援助和小額現金救濟等舉措。但有媒體認為,相比美國使用GDP的11%來實施經濟補助,印度政府劃出GDP中不到1%的金額很難滿足貧困人羣的需求。
另據報道,儘管印度政府制定了每人每月5公斤的派糧計劃,但每個邦的執行情況不盡相同,而且只有持有配給卡的人才能領到糧食。很多達拉維的居民都是從其他邦移居過來的,無法註冊配給卡,因此並沒有領取糧食的權利。
此外,孟買市政官員每天為近2萬人提供兩次便餐,但對於達拉維85萬人口來説只是杯水車薪。因此,蘇雷什等人的民間互助尤為重要。

(圖説:除了蘇雷什的團體外,有不少公民組織為貧民窟內的貧困人羣發放援助。圖/The Washington Posst)
疫情下的零工經濟難以為繼
比大多數鄰居幸運的是,蘇雷什的司機工作有份合同,儘管沒有出去開車,他依然收到了三四月份的工資。但他告訴記者,不知道五月的工資還發不發,“月底我就知道了。”
沒有承諾和保障的工作就脆弱得多:希奇做家政工的20多年裏都在為固定的三户人家打工,但從疫情開始後,她試圖聯繫服務了小半輩子的僱主,希望對方能夠伸出援手,但僱主不是不接電話,就是閃避她的請求。希奇到現在也沒法相信,有些絕望:“如果連他們都不幫忙,我還能指望誰呢?”
達拉維也不僅僅是貧民們的住所,更是生產經營場所。自19世紀中葉印度城市化進程啓動以來,全國各地的低收入人羣遷徙到此地,定居在達拉維,各式手工作坊,裁縫鋪、麪包店到製陶工場、皮革工廠,肥皂工坊和廢品回收站平地而起,帶動了貧民窟裏大量非正式就業——在這面積僅2.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約5000家小企業和1.5萬家小型工廠,生產的商品不僅能自給自足,還遠銷海外,每年商品交易額超過6.5億美元。

(圖説:達拉維貧民窟。圖/EPA-EFE/Shutterstock)
“橡子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坎伯的父母就是達拉維一家小型廢品回收公司的經營者,他們擔憂,如果公司關了,就無法給員工發工資。而拾荒者原本就處於勞工階梯的最底層——每撿到一塊塑料,只能賺3美分(約合人民幣0.2元)。坎伯對《郵報》表示,如果封鎖持續,不知道達拉維居民該何去何從。
平日裏開着一家手機維修店的喬達裏要養活一家七口人,但維修店關閉後,他失去了生活來源,甚至沒有拿到非營利組織發放的援助食品。喬達裏告訴《郵報》,他的錢只剩侄子儲蓄罐中約合人民幣70元的錢,還夠全家人吃一週,再往後就不得不去尋求援助。
貧民窟防疫有多難?
蘇雷什告訴記者,上週接到了公司人力資源部的電話,讓他近期不要去公司,“大樓管理處要求,不讓司機進來,達拉維居民也不得入內。”拉利塔·希奇的二兒子也因達拉維居民的身份而被藥店解僱。平日裏“達拉維居民”就是底層身份的象徵,在疫情中更是讓人避之不及。
但達拉維的生存環境與衞生條件確有諸多防疫難點:建築物密集低矮,排水溝暴露在外,污水遍地,多數家庭居住面積不足10平米;自來水每日限時4小時,約73%的居民使用着180個公共廁所……早在印度零星出現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時,就有媒體擔憂貧民窟會是印度疫情的“定時炸彈”。
當達拉維確診病例僅有100餘例時,印度病毒學家賈米爾·薩希德就指出,孟買核心地區1200萬人口中有65%的人生活在貧民窟裏,疫情在貧民窟暴發“只是時間問題”。

(圖説:達拉維貧民窟,一名男子穿過路障。圖/The Washington Post)
為避免貧民窟疫情出現燎原之勢,當地政府採取了相當積極迅速的防疫舉措。在報告確診病例後,孟買政府在達拉維設立了多個路障封鎖了重點地區,所有居民都不允許隨意走動。達拉維的一所學校、一個體育場和一間廢棄醫院被改造為隔離點。
《印度斯坦時報》外文版總編喬杜裏稱,印度軍方於4月初進駐了達拉維,在貧民窟裏建起多個隔離帳篷作為“方艙醫院”,若居民接受核酸檢測結果呈陽性,就會被送到隔離帳篷接受治療,重症患者則會被轉移到當地醫院。
孟買市政助理、負責達拉維片區的官員迪加夫卡爾曾説,由於貧民窟很難嚴執行社交隔離,最好的辦法是篩查出潛在感染者並儘早將其隔離。另據《印度快報》報道,本週四起,為大規模篩查達拉維的潛在感染者,孟買市政集團(BMC)啓動了18個流動診所,每個流動診所由一輛救護車、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組成。截至週四,達拉維已有40萬居民接受了篩查,約佔總人口的一半。孟買官員稱,希望對達拉維所有人口進行兩次篩查。
但政府紙面上的抗疫舉措與現實依然有一些落差。蘇雷什告訴記者,他所住的社區,至今沒有見到過醫護人員前來進行篩查。防疫物資的價格很高:一瓶免洗洗手液要價200盧比,抵得上達拉維居民兩天的伙食費。蘇雷什有幾個N95口罩,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些人用布料、手帕自制口罩,“許多人連飯都吃不起,怎麼可能花錢買口罩呢?”

(圖説:達拉維貧民窟內的居民們戴着口罩或用面紗遮面。圖/ThePrint)
貧民窟內外的封鎖還在繼續。對於蘇雷什説,“宅家抗疫”生活並非沒有好處:不用早出晚歸,打破上下班的時間表,有時間和家人呆在一起——明顯的壞處則是體重長了12公斤。
達拉維的防疫圖景只是印度城市貧民生活境遇的一個縮影。印度有約6500萬人生活在城市貧民窟中。他們多數打着零工、拿着低薪,支撐着經濟金字塔的最底端,卻無法享受良好的公共資源和社交距離的“特權”,在大流行病與貧困的兩面夾擊中度日。
黃昏中,喬達裏和家人們在等待夜幕降臨後的開齋。作為穆斯林,齋月應是一年中節日氣氛最濃重的月份,而家門口平日裏總是摩肩接踵的窄巷,如今是一片死寂,“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達拉維。”
喬達裏的手機維修店已經兩個月沒有交租了。隔離意味着沒有收入,他的不安與日倍增。父親患有心臟病,喬達裏不敢讓他出門冒險,只能讓他戴着口坐在窗邊透氣。上週家裏的錢用完了,喬達裏不得不向朋友借了1萬盧比,以購買家裏的伙食。
“活了四十年,我從來沒有這麼無助過。我好像被斬斷了手腳一樣,被迫乞討。”喬達裏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