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江南，最初的臆想_風聞

2003年的春天，我18歲，高三某次模擬考，我記得很清楚，語文卷用的是那年北京春季高考試卷，作文題目是“水的聯想”。

當時我寫的那篇作文，後來被語文老師判定為滿分。雖然我高中三年曆來以語文成績最為自豪，但是三年下來，作文給了滿分60分，也就這麼一次。

我寫的是一篇幻想式散文，幻想我出生在江南一個小鎮，然後描寫關於水鄉的感悟經歷。

幾年後，大學畢業，我又想起了這篇文章，憑着記憶再次寫了出來，結尾是這樣

有一天，我會尋到一片水面，一個人的晚上，找一艘烏篷船或者隨便什麼樣的古老的船，躺進去，就那樣吧，隨風，星空無月，就讓我在這水面一直晃盪，在記憶的最初時候還停留在母親懷中深處，就一直習慣的搖晃。

有時候我想，人為什麼喜歡盪鞦韆呢？那是根植於幼年時代習慣於搖籃曲的最初幻想，還在母親懷着我們的時候，就已經習慣的搖籃般的臆想。也許每當，我們這樣被搖晃的時候，我們還能在潛意識的幻覺中，回到最初，最純真的年代，最無暇的時光。乃至我們的靈魂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剎那光華，神一般的迷茫。

也許我該喝點什麼，啤酒？哦也許不合適，江南的黃酒？抑或古代傳説中的女兒紅。總之隨便什麼酒，喝到微醺頭腦發脹。悄悄地一個人躲在這船上，讓風帶着船兒，隨便飄到什麼地方。

也許應該再下一場小雨，像誰在耳邊輕輕的囈語，細雨微風岸，沙沙荷花塘。也許應該是場狂風暴雨，天地俱黑，無邊無茫。聽不到其它任何聲音，只有這雨點的敲打，寂寞狂放。

我會順着這雨聲，回到河畔那座老房子裏，像小時候熟悉的，隔着窗，看外面雨打芭蕉，耳邊傳來老式錄音機播放孟庭葦《無聲的雨》的聲響。在石牆的外面，有那麼一個撐着油紙傘的姑娘，緩緩行走，在這窄窄的雨巷。在江南的時空裏，從高俯視的，晾衣杆之間的細繩上停着幾隻黑色的燕子，旁邊楊柳依依，三月鶯飛草長。

還在古老的年代裏，依然熟悉的雪花飄落，天地俱白，天地俱老。

説起來，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就是在江南的水鄉某處水面，尋一艘烏篷船，找一個有風的夜，沒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天，就那樣一個人躺進去，隨便這艘船漂到什麼地方。

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呢？

元末有個詩人唐珙，不甚知名，平生大概就一篇《題龍陽縣青草湖》流傳下來。龍陽縣即湖南漢壽縣，在洞庭湖西側，大名鼎鼎的漢壽亭侯關羽大家都知道啦。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其實這首前兩句很是平常，後兩句真的是文章天成。

“滿船清夢壓星河”這句，和南宋張孝祥的“夜涼船影浸疏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喝醉了躺在湖中的小船，半夢半醒，小船搖搖晃晃，看着天上的星星入夢，不知道是星星在船影，還是船已入星河，這種情景真妙不可言。

自從看完這首詩，我就很嚮往**“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那種感覺。

為什麼要在江南呢？

因為初中讀了那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我就愛死了古人多次描摹的江南。

很可笑的是，在我人生頭20年，我從來沒有到達過現實江南的任何一個地方。

那已經是一種讀完岳飛“踏破賀蘭山缺”之後，悠然而發，一種對文學意象中的某處地方的唸叨和幻想，可能和現實已經無關了。

光陰如梭，歲月變遷。

大學畢業以後痴長了歲月，年少時候的很多幻想，都逐漸封存在了記憶深處。

我在西湖坐過畫舫，在瀘沽湖坐過當年著名的豬槽船

發現躺在船上漂泊，似乎並沒有當年年少時候，對古詩中描寫的那種感覺。

當然，我還是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在晚上一個人一艘船漂在水面的機會。

但今天，我還真找着了。

週末我去長三角某城市旅遊，在一個著名風景區，裏面有個酒店，後面就停了這麼2艘烏篷船。

當然，我並沒有入住這個酒店。只是偶然從旁邊步道經過，看到裏面風景不錯，它的大門敞開，我就這樣大搖大擺逛了進去。

船停的地方離酒店房間頗有段距離，我是隨意逛逛，無意走到這裏。當時已經是下午5、6點，夕陽偏西。

我就一個人走上去，躺在裏面。閉上眼睛，四周陣陣蛙鳴，好久沒有這種“聽取蛙聲一片”的感覺。似乎回到童年。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太陽落下去了。

我又想起年少時候那個念想。

是不是今夜就來那麼一回？就這樣躺在上面，等着月亮星星升上來？

我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興奮不已。

天邊還有最後一點若隱若現的光線。我瞅着遠處的蘆葦蕩，腦子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這艘烏篷船會不會突然漂進那蘆葦深處，那蘆葦的深處會不會有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會不會有一羣妖怪？

想到這裏，我不禁噗呲一樂。

可是天黑了。

我內心忽然又生出一種惶恐，那種自然而然對天黑的害怕。對陌生環境的害怕。

我也怕，酒店的工作人員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

我躺在烏篷船上，左思右想，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到底要不要來這麼一回，就這麼躺在那裏等星星等月亮升起來？

就這麼率性一次，任性一回，不管不顧地，躺在這烏篷船裏了。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敢不敢？

我不敢。

我走下船，慢慢走了出去。路上我還在想，我要不要再試一次？我轉過身，暮光中，船的影子若隱若現，恐懼再次蔓延開來。

我停在那裏，足足有一分鐘。我想起張孝祥的詩，我想起“滿船清夢壓星河”，我想起17年前那個念頭，我好想再回到青春一次……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可是我的腿不由自主，慢慢往外走開。

我痛恨自己的懦弱。

我在心裏為自己開導，也許這和張孝祥的“夜涼船影浸疏星”完全不一樣，也許我應該找一個熟悉的水塘，在一個安全的環境裏嘗試一次。

而不是這樣面對無盡的夜色。

回到住處，我依然久久不能釋懷。

我在想，我怕的到底是什麼？説不上來。

我又想，越是這種怕，越是應該去嘗試一次。這種突如其來的機會，然後就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地去試一回，這才是率性的人生啊。

我越想越後悔，竟然錯過了這樣任性一次的機會。生命中很少會有這樣的機會。恰好出現，你可以恰好把握得住。

生活大多數都是如此按部就班，有時候其實我們的生命需要一點點冒險，需要一點點率性，需要一點點任性，就豁出去了，什麼都不管了，什麼都不顧了，這樣的體驗，其實真的很難得啊。

有太多的事情，錯過了就是永遠錯過了。

我們的人生，就是如此充滿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