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放開生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5-25 15:53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李少威
我知道,很多人根本不想結婚,卻對自己能合法地生幾個孩子十分在意。
沒問題,有公共精神總是好的。
2016年起,中國全面放開二孩。政策的意圖是明顯的,一是應對人口老齡化加速的趨勢,二是給未來增添勞動者數量。
從數據上看,似乎並未收到預期效果。
2017、2018、2019這三年的全年出生人口分別為1723萬人、1523萬人、1465萬人,仍在持續下降。
當然,下降速度明顯放緩,但因為統計年份太少,還不足以得出明確判斷。
越貧窮的社會,人們生孩子的意願越強烈;反之,越富裕的社會,人們的生育意願越低迷。單就中國而言,不能説現在很富裕,現在所做的是一個縱向比較,但同樣可以印證這個規律。
當下中國人的生育意願不高,未必需要數據,訴諸經驗就已足夠。據此可以推斷,即便放開三孩,生育堆積效應不見得會有明顯差別。
不過一個矛盾的確存在:如果生二孩合法,而生三孩違法,那麼政策的初衷究竟是要鼓勵還是限制生育呢?
全國人大代表黃細花,今年就提出了這個問題,她主張取消生育限制。
如何理解這一主張?
1
計劃生育
“民之多寡,不足為國之盛衰。”這是宋元之際的歷史學家馬端臨的觀點。
這個“為”字,可以解釋為“決定”,“導致”。人口多少,不會直接決定國家盛衰,這是沒錯的。
但在古代中國,“盛世滋丁”,如果人口滋長,一般來説都反映着國家政治平穩,經濟發展。
也就是説,人多,象徵着好日子。
為什麼?因為人多,意味着糧食充足。
我們有五千年文明,星漢燦爛,但也必須承認,那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基本是上層專利。盛世對佔社會絕大多數的底層人民而言,主要的意義在於不餓肚子,好一點的時代,糧食還有盈餘。
糧食有餘,做什麼用?
那時沒有能力把它加工成曲奇、薯片、粟一燒,做酒可以,但也沒有那麼大的市場,主要的消耗辦法就是把它在保質期內吃掉,否則就會腐壞。所以人們就會生出更多的人來,消耗糧食。
於是人口就會增長,於是標誌盛世。
盛極而衰,道家天理。然後我們就會看到,一旦發生旱澇,地震,蝗災,黃河決口,瘟疫橫行,政治陰謀,戰爭叛亂,往往就來到了一個王朝的拐點。這個時候,人已經有那麼多了,糧食供應縮減,就得有一部分人去死,而變數的性質本身決定了死法。
後來,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總結了這種規律,被後人稱為“馬爾薩斯陷阱”。
從常識上理解,在糧食總量有限的條件下,每一個人的生存,都是對他人生存的威脅。最終的結果,就是一部分人口的滅絕,重新達致平衡。
不過要注意,這種情況只適合於農業社會。
在農業社會里,生產力進步緩慢,幾乎在可預見的時間段內不會有太大變化。那麼,糧食生產效率的高低,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政治社會穩定程度,以及税賦政策的寬嚴程度。
1982年,中國計劃生育國策確定前後,我們大致上還處於農業社會。
那時候,農業是國本,國家税收的主要來源,工業化的基礎,邁向現代化的支撐。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普及,與其説是一種制度創新,不如説是回到人性常態。慢慢能吃飽肚子的功績,歸根到底還得歸之於政治社會穩定。
此時,如果放任人口增長,那麼就回到了數千年的歷史軌道,不但會把所有產出消耗掉,還可能進一步造成飢餓問題。
而當時的中國,已經清醒過來,意識到現代化使命在繼續,我們必須有足夠的農業盈餘,來支持新一輪工業化的積累,以及前行。只有這樣,才能擺脱黃炎培先生提出的“歷史週期律”。
而且,當時有許多事情是不能預見的。
一方面,不能預見雜交水稻會在科技推動下迅速進化,產量迅速增加,發展到今天的海水稻;
另一方面,不能預見工業化會如此神速進展,巨量的年輕勞動力會成為一定時期內最重要的國際競爭優勢。
於是我們計劃生育,原定30年,實際上持續至今。
2
錯了嗎?
很多人不喜歡計劃生育國策,這是個事實,不必迴避。
首先是因為,對於知識分子或者社會上比較有文化的人們而言,“計劃”二字不討喜。改革開放以後,隨着市場的地位在國家戰略中的位置越來越高,“計劃”成了一個貶義詞。
如果用英文來表述,計劃生育就是Family planning,或者birth control,家庭成員計劃,或者生育控制,好像就要容易接受得多。
事實上,計劃生育政策不是中國專利,二戰以後,百業蕭疏,加之民族解放運動興起,許多殖民地獨立為民族國家,擁有了自主權。
當時,全世界都在考慮人口問題,採取不同的措施。就世界範圍看,主要表現為歐美相對寬鬆,而亞洲相對嚴格。
印度是全世界第一個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的國家,它在1952年就已提出,但因為國情原因——不僅僅關乎糧食,還關乎文化,比如種姓制度、移植民主、重男輕女、宗教林立等等——導致許多政策無法落地,於是我們看到,今天它很快就會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
而它的面積只有中國的三分之一弱,目前它正在享受人口紅利,但未來會怎樣,印度精英比任何人都要憂心。
除了印度,亞洲的韓國、越南、印尼、新加坡、伊朗,都實施過計劃生育政策,但可能名稱不一樣。
歐美國家在計劃生育方面很少進入我們的視野,是因為它們是工業化的先行者,單位土地可以承受更大的人口數量,更少為糧食問題和發展基礎問題而擔憂。
甚至,我們還經常看到以福利措施鼓勵生育的例子,比如北歐國家。不過有一點總是被忽略,那就是,鼓勵生育也是計劃生育政策的一種。
在實施限制生育政策的亞洲國家裏,中國是行動很遲的,比印度整整晚了30年。社會討論經常自相矛盾,同一個人,可能會大肆鼓吹馬寅初先生,為他的正確主張未被重視而惋惜,同時又極力抨擊計劃生育政策,為西方主張的人權、自由未能在生育方面落實而生氣。
後一個情況很普遍,我們總是忽略一點——那不是根本主張的差別,而是個柴米油鹽問題。
計劃生育國策錯了嗎?
總的政策方向沒有錯,但執行上有可檢討之處。
生於計劃生育實施當口的人,都對強制結紮、拆房牽豬有深刻印象,這是個制度文化缺陷,也是方式、手段的錯誤,同時也還有不得已而為之的一面。
所謂“不得已而為之的一面”,就是當時的客觀現實以及主觀判斷,都是我們還身處農業社會,受“馬爾薩斯陷阱”的規制。
今天在中國,人們還會提起“馬爾薩斯陷阱”,或者叫“馬爾薩斯魔咒”,但主要是作為一種歷史理論去追憶了。
因為工業化,或者比工業化更具概括性的現代化,就是它的剋星。
工業化、現代化讓糧食可以更高效地生產、更方便地儲存,以及可以轉變價值形式,支持更多的人在不顧慮食物問題的前提下脱離農業,投身工業、第三產業,以及其它更高的智力追求。
而且,這個過程對於中國而言,來得太快,超乎想象。
3
現在的問題
2016年,放開二孩。
回到我們前面陳述的規律——生活越富裕,生育意願越低。放開二孩,在大概率上,事實上已相當於不再限制生育。
因為可以斷定,除非有性別偏執或者防護措施不足等情形,絕大多數中國夫妻不會生育第三個孩子。
當然,意願是意願,政策是政策。就這個意義上説,既然放開二孩,不如干脆就取消生育限制。這樣就既可以解決邏輯矛盾,也可以清除一部分老百姓的顧慮。
那麼今天看來,生育一個兩個還是三個,已經不是一個板着臉孔的法律問題。
前段時間我在居委會聽到一個對話。一位懷孕女士在計生窗口諮詢生三孩的問題,工作人員説,不罰款,不強制結紮,就是現在還沒有生育津貼。
如果是一孩二孩,生育津貼有數千乃至數萬元。
“不罰就好。”
現在是一個經濟問題。
所謂“罰款”,現在叫“社會撫養費”,這是“超生”的對價。
1980年代初,稱為“超生罰款”;1992年,改稱“計劃外生育費”;2000年之後,叫做“社會撫養費”。
這個演變軌跡深藏奧秘。
“罰款”的意思是,你是錯的;“計劃外生育費”則不討論對錯,只看你的支付能力;“社會撫養費”所指,則是一種類市場行為,你佔用了資源,就要為之付出成本。
這三個,其實是同一個東西,但從中也可以看到鬆動過程。這裏面有社會文明進步的因素,即契約意識;也有治理現代化因素,即個人權利與社會福祉之間如何在衝突中妥協。這個過程其實很重要,至少在近20年來,我們已經很少看到令人望而生畏甚至望風而逃的計生幹部形象了。
不過,也不要太過高估這個變化過程的意義。因為我們多數人還是在規制下謀生,底層建制還是制約着“對價”的實現,比如單位內連坐、所有人獎金與刻板的計生政策掛鈎等問題至今依然未絕。
不過,相信未來已來。
我們現在來討論兩個情境,當我們領會了情境的意義,也就理解了問題的實質了。
第一個,1980年代,農業時代。
那時候糧食不足,還要發展工業,全社會必須“勒緊褲帶過日子”。多生一個,生出來就不能讓他餓死,就意味着要分薄所有人的所得,影響資源在工農業之間的分配。而多生孩子,按傳統的觀念,在社會保障缺失的條件下,顯要的目的是為了晚年生活保障,也就是説,目的是自私的。
所以“超生”是錯的,侵害了公共利益,必須懲罰,於是就有了“超生罰款”。“超生罰款”的意義,和現在一些大城市局部徵收的交通擁堵費性質上是類似的。
後來,隨着農業科技發展、糧食問題緩解,“罰款”演變為“計劃外生育費”和“社會撫養費”,前已有言。
一言以蔽之,在計劃生育問題上,社會的整體風險是在持續削弱的。
第二個,2020年代,工業時代。
此時糧食不成問題,制止普遍性的浪費成了公益項目。這就意味着,一個人的出生,不存在侵害公共利益問題,也幾乎不存在佔用公共資源問題——還是有,比如學位,但這是税收支持或者自費支付的。
這時候出生的人,從根本上説,被賦予的未來性質變了。他不是單純消耗糧食的廢物——在分工簡陋的時代,人真的很容易成為廢物——而是創造價值的實體。
如果國家勞動力不足,一個勞動力的出現,本身不但不僅是消耗公共資源(市場化條件下沒有任何人可以單純消耗),而且他本身就是公共資源的一部分——這是事實,沒有把人物化的意思。
那麼,今天的年輕人多生一個孩子,就意味着為國家的未來增加了一份公共資源。
這就是我們今天討論要不要放開三孩這個事實上的偽命題的原因。
為什麼説是偽命題?同樣還是在2020年代這個情境下,我們來看,現在生孩子的是誰?
80後和90後。也就是説,是那些獨生子女們。
一對夫妻,平均而言贍養兩對父母——有的會有退休金,酌情遞減——這個是硬約束。
這種情況下,生育幾個孩子,就是一個軟約束。80後和90後今天已經沒有晚年之憂,即便有也不會寄託於子女,所以養育子女就是一個純負擔——當然,親情的快樂不可折算,同時也不可一概而論。
軟約束的意思是,我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只要不突破法律底線。所以,有的人選擇不婚,有的人願意丁克,有的人最多隻要一個。
在生孩子這個問題上,個人風險意識在不斷提高。
生過孩子的人對此就會體會殊深。打個比方,現在有一對夫妻,妻子懷孕了,他們不知道,接下來會不會胎停、死胎,會不會患妊娠期糖尿病,導致嬰兒過大,生產過程是否危及孕婦生命,產下的孩子會不會有先天疾病,撫養教育他長大需要多大代價……這些問題,是任何時代都存在的,不同的是,現在無論制度、文化還是未來保障,都不會逼迫他們生育,他們可以選擇。
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國家又需要更多的孩子。那麼,客觀上就是,賓主易位。
如果國家需要更多的孩子,就要去支付對價。至少,不應該設置障礙。
道理顯明,毋庸多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