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欣賞這個標題!王石老無所依_風聞
ATM观察-2020-05-27 15:49
壹
我進入王石在抖音的直播間,他已經開始了半個小時,直播間裏只有4000多人,最高峯是兩萬。
這是5月22日週五晚上8:30,直播的黃金時段。他正在講自己登珠峯的經歷,談到2010年從珠峯下撤,發現左眼暫時失明,經過8100米時,右眼也失明,必須立刻吸氧四小時,如果不能恢復視力,他就需要自己摸着安全繩下山。“生死關頭,你猜我在想什麼?”他問另一端看不見的網友,下面飄出一排接龍:女朋友。
“那一刻在想,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孤獨”,他説,“我知道身邊都是隊友,所以對死亡並不恐懼”。
在鏡頭前,他消瘦,乾硬,如同一根珠峯上落下來的一塊石頭,王石已經69歲了,幾乎是抖音用户平均年齡的三倍。
他的貓在直播間裏呼聲很高。這是王石几乎失明那年收養的一隻流浪貓,當時小貓雙目因為發炎也幾乎失明,後來經過悉心照料恢復正常,與此同時,他自己的眼睛也神奇的徹底好了。如今小貓已變成老貓,他説本來想把老貓帶來一起直播,只是擔心它“有點害羞。”
他當然知道貓背後的梗:2012年10月有一條新聞上了熱搜:王石新歡微博曝光 二人疑似曬同一只貓。
王石很久沒上熱搜了。這次直播的主題,是圍繞登山,屏幕上彈出的話題和他談的不太一樣。有人向他投訴萬科房子的質量問題,有人問到了寶萬之爭,還有人説自己也有個珠峯夢,希望王石能贊助他一百萬。王石視若不見,他聊登山的準備,聊攀登的意義,聊那些留在珠峯永遠也不能回來的人,中間有三次和登山愛好者的連線。
粉絲對在珠峯能否洗澡,如何上廁所也有濃厚興趣,王石做了詳細描述,還放了段視頻:在地上挖一個坑,鋪上可降解的塑料袋,再撒上除臭劑,下山的時候帶走。“如果人類的糞便都不帶走,超過了山的自我降解能力,珠峯就變成了臭峯,這會污染20億人的水源。”
這是一次有公益性質的直播,2020年是中國人登頂珠峯60週年,所有打賞都會捐贈給西藏喜馬拉雅高山環境保護基金。打賞也沒多少,一共才52.3萬音浪,大概5萬人民幣左右。董明珠在4月24日直播首秀,有431萬人觀看,獲得了340.73萬音浪,羅永浩4月2日的直播首秀,有4800萬人圍觀,獲得了3600萬音浪。王石説,除了打賞,他個人會和“筷子跳動”,身邊的助手提醒他,是字節跳動,再一起捐一筆錢。
(王石直播截屏)
這次直播有點落地無聲,不但沒上熱搜,打開搜索引擎,連相關信息也查不到。王石在抖音更新過25個作品,第一條在4月15日,視頻中他去某家公司交流,看到引體架,忍不住上去試了幾下。目前他在抖音有49.7萬用户,在快手上實名認證的賬號下也有12.4萬粉絲,企業家在短視頻平台實名開號的並不多。4月25日上午和4月26日上午,他在快手上直播了兩場,主題是“與王石上山下海”,聲量也主要來自幾篇痕跡明顯的公關稿。
這個老硬漢,在一個後浪翻滾的時代失語了。
貳
王石是第一代企業家中唯一不掩飾自己愛出名的人。
他最早開博客,最早出自傳,還一連出了幾本。他是微博的超級大V,有2326萬粉絲,在這個戰場他碾壓了羅永浩,後者才1681萬粉絲,而ID為“鄉村教師代言人”的馬雲,也不過才2644萬粉絲。從5月19日開始,他在微博上每天更新一條在抖音直播的預告。
4月23日,他在微博上發了一條利用划船器健身的短視頻,配文是自己的打卡:運動與人生(4005)中航健身室內“小鐵人三項”:攀巖、划船器、平板支撐…… 划船器200米,典型無氧訓練科目。平時訓練,一個星期至少兩次/至多3次,有氧/無氧交替持續6000米/30分鐘(注:一個星期少於兩次效果不理想,多於三次會傷害身體)。
王石為何如此在意自我表達?或許他需要一個自己的麥克風來傳遞價值觀,或許他以為這樣會減少被時代曲解。
王石一直對清教徒精神頗有認同感。清教徒精神的一個重要特質是“理性”,視世俗的職業為天職:殫精竭慮、持久不懈、有條不紊地勞動。這種倫理觀,造就了美國企業家的獨特人格:擁有鋼鐵般的意志、嚴肅刻板、講求實效、嚴於律己。
這些特點他都具備,但另一方面,他感性的小毛病也挺多。脾氣有點臭,英雄主義色彩濃厚,進過幾個企業家圈子,多數若即若離,瞧得上的人少,看不起的人多。話不投機,立刻就給人臉色。更年輕時,他口無遮攔,從當年汶川地震的“捐款門”事件,到後來“地產拐點論”,再到稱寶能系掌門人姚振華是賣菜的出身 ,一杆子總要打翻幾船人,每次放完“炮”,後面一羣人給他收拾殘局,也包括他的接班人鬱亮。
他骨子裏自尊心極強,一生中最重要的戰鬥,從早年“君萬之爭”到後來“寶萬之爭”,表面看起來都是萬科控制權之戰,於他個人而言,都是尊嚴之戰,若他感覺人格受到冒犯,偶爾就會言語失控,授人以柄。
他是第一批被“封神”的企業家,這也讓他在之後的祛魅中付出了代價。所有走上神壇的企業家,都等於將自己置於箭靶中央。那些為偶像歡呼的人,同樣會在偶像被萬箭穿心那一刻歡呼。
2018年1月23日,他生日那天,在北京水立方舉行了一場《迴歸未來:到文明的源頭擁抱未來》的演講。這場演講其實應該叫《我是誰》,王石用了210分鐘來解答這個問題。
2017年6月,寶萬大戰終於結束,萬科管理層保住了對公司控制權,代價之一是王石離開了萬科董事會,徹底退休了。他把自己的人生階段分為三個重要篇章:家庭、創業以及未來。講的自己淚流滿面,如此高調的定義自己的企業家,他也是第一個。他可能不在意“名氣”,但真的很在意“名聲”。
他在演講中説,自己經歷的至暗時刻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大概內容兩點:第一,200萬(捐款)我認為是合適的;第二,要求提示員工捐款不要超過十塊錢。就兩點我就成了歷史罪人。原來曾經在中國有影響力,有名望的著名企業家,而且登上珠峯的這人,突然就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我追求的偉大的企業,在道德倫理上一定要有制高點的,但是現在説‘你雖然物理高度登上了珠穆朗瑪峯,但是你的道德高度還沒有墳頭高’。
恰巧我覺得這是非常有爭論的問題,到今天也繼續有爭論,我們今天不從錯對來説,對於我講,那是一個非常難受的時刻”。
那一刻,他被主流否定,孤立,而自己認為沒有錯,可又看到因為個人言論,而使公司信用受到很大沖擊,種種糾結下產生了巨大撕裂感。這種撕裂感在他身上曾反覆發生,叩問與自省,以及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成了他從青年到老年重要的生命色彩。
叁
李彥宏、董明珠、梁建章,包括羅永浩,那些讓時代浪潮裹挾進直播間裏的企業家們,都面臨類似的尷尬:他們既無法對着屏幕喊“雙擊六六六”,“來了老鐵”,又需要找到一種真正平等,而不是表演平等的交互方式。
還好,他們帶的是貨,即使表面沒帶貨的李彥宏,講的也是書。這降低了解釋成本,更容易產生情感共鳴。
王石帶的是價值觀,珠峯是用來仰望的。他更適應微博、微信這樣強媒體屬性的輿論場,在那裏他和一半世界相互理解,和另一半世界格格不入。雖然抖音媒體屬性也很明顯,單列下滑、中心化分發、聚焦頭部,肯定也給了王石推廣資源,只是在新崛起的視頻敍事中,很多人對一個念念不忘輸出價值觀的老頭視而不見。
他依然在和這個世界辯論,2019年12月他去參加中國企業領袖年會,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問他,“你的身材這麼好,是不是整形了?他告訴劉永好,那叫塑形,不叫整形。“整形和塑形什麼區別呢?在我的理解裏,整形,是自己躺在手術枱上,別人給你整;塑形,是自己整自己。網上傳我整形,甚至有鼻子有眼的。比如説,‘你沒發現嗎?王石現在的下巴都尖了’。我就告訴你們,我沒準備整形。要是我準備整形,我整哪兒也不會整下巴,因為下巴是我的長處。雖然我有蒜頭鼻、頭髮也不多,但下巴是絕不能整的”。
最近我的好朋友楊鑠今老師,一直在安利2008年奧斯卡金像獎的獲獎影片《老無所依》,我又去重看了一遍。
(《老無所依》劇照)
和科恩兄弟其他作品一樣,這部電影也是講那些有自己原則的人,世界是怎樣因為偶然性坍塌的。經驗豐富的獵人摩斯在毒販槍戰現場撿到200萬美元,帶着年輕的太太想遠走高飛,最終還是沒有保住性命;殺手安東技藝嫺熟到槍戰前會去檢查牆壁的厚度,卻在殺了摩斯後,通過投硬幣的隨機方式決定返身去殺摩斯的妻子,結果遇到一場車禍,——他甚至連紅燈都沒闖過;警長貝爾信守傳統,想保護摩斯,抓住安東,他幾乎成功了,最後還是一場空。
這個故事講的不只是“老”,更多的是“無所依”。企業家和普通人都會走進一個沒有英雄沒有勝利,沒有依靠的結局。
王石可以繼續用喜歡的方式直播,用户可以選擇聽或不聽,誰都沒有錯。
如果他只是想表達自己,而不在意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新麥克風。
接受自己老了,真是一件特別難的事。
王石曾是華大基因獨立董事,2018年初,他又接受華大創始人汪建的邀請,出任華大集團聯合董事長,這多半因為比他小三歲的汪建和他彼此欣賞。
汪建是個爭心比王石更強烈的老頭,在2018年人物雜誌對汪建的訪談中,談到汪極度樂於展現自己的體能。幾乎會在接待每一次採訪和拍照的時都會在工位的吊環上做引體向上,能做18個,並且特別享受來訪者的驚訝和讚歎。汪建還説只要年齡大一歲,自己就多做一個。(《汪建 鬥戰勝佛》原載2018年12月《人物》,作者安小慶)。
送給終將老去的我和你們自己一句電影中的台詞
“要是你停下來
看着你的回頭路
你將會射中我
但如果你停下來
你會停在陰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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