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衝舊改,地鐵盡頭的荒誕故事_風聞
识广-识广官方账号-关注微信公众号“识广”,不一样的视角看城市 。2020-05-27 14:50
文衝,5號線由西往東方向的終點站,老黃埔的心臟地帶。
11年前,舊城改造的推土機開進這片有800年曆史的古村落,許諾給村民一個華麗變身的廣州夢;11年後,嶄新的回遷房、正在建設中的高檔小區和破落的“釘子户”一起組成一幅充滿矛盾感的gif圖,打樁聲日夜不停,被調侃為“戰時伊拉克”。
11年裏,有人因為拆遷一夜暴富,有人在形同廢墟的平房裏苦苦支撐,更多已經接受了現實的人,在努力適應一種現代卻也無聊的嶄新生活……
時間流逝,青年變成中年,中年邁入老年。漫長的等待與拉鋸之後,曾經動人的許諾已經讓人無感。
而被改變的,遠遠比居住的房子更加深刻。

未能兑現的約定
文衝的名字,每天在五號線的地鐵播報中出現無數次。
因為靠近廣州石化廠、文衝造船廠等廣州上一個時代的著名企業,文衝的空氣中總是時不時會有一種奇怪的氣味,道路上也總有轟隆的貨車通過,曾經歲月靜好的古村落也早就成了握手樓林立的“城中村”。
2009年,亞運前的廣州開啓轟轟烈烈的舊改運動,計劃用10年時間,完成52條城中村的全面改造。文衝的名字和獵德、楊箕都位列其中。
渴望享受城市發展的紅利,舊村改造,不僅僅是政府改善城市形象和土地財政的需要,也是很多村民的強烈願望。
雖然不像獵德、楊箕那樣因為靠近市中心而備受矚目,但作為黃埔首個城中村改造項目、明星房地產商萬科參與的廣州首箇舊改項目……文衝的舊改一樣不乏關注度。
11年過去,獵德早就成為市中心豪宅的代名詞,楊箕村也在經歷波折之後煥然一新,文衝的改造完成卻仍然遙遙無期。
獵德和楊箕是舊改的完成式,而文衝則是現代進行式。當你走進文衝村,會對什麼叫做“舊城改造”感受強烈。
貼滿了“古村換新顏”標語的圍牆、網布、鐵柵欄,把文衝村和外圍畫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線:
線外,泥頭車,大貨車呼嘯而過,掀起的塵土漫天飛揚。
線內的文衝村,黃色的吊機在半空中持續運作,打樁的聲音響徹雲霄。有的房屋被拆了一半,有的則已經變成廢墟,甚至垃圾場。棄置書櫃牀墊到處都是,雜草在其中野蠻生長,砂礫塵土堆成起來“山丘”有兩層樓高。
當然還有不少“釘子户”,被鐵皮重重圍住,外面貼滿了“好言相勸”的標語,進出口“重兵把守”,有的道路上還被挖了個坑,積滿污水。
但若繞過釘子户的區域,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七期回遷房錯落有致,路面寬闊平整,兩旁皆是草地和樹木,往裏走是“修舊如舊”的陸氏大宗祠、邵山書院等。旁邊是供村民預約參觀的回遷樣板房,不同户型的樣板房分別坐落在修整過的草地上,白牆黑門,像日式平房。
很矛盾,但也很真實。
2017年,公眾號黃埔觀察發了一篇推文——《黃埔文衝八年改造舊貌換新顏,我想到了珠江新城的過往!》,暢想文衝未來。只見讀者留言回應:未過過臭氣沖天的珠江新城;未見過大貨櫃車轟隆轟隆駛亂按喇叭過的珠江新城。
“我們希望的是能有一個宜居的生活環境,而不是滿地狼籍,讓新舊文沖人一次次失望的舊城改造。”
即便如今又過了3年,每逢有相關宣傳流出時,文衝村民也是“逢言必罵”:
“文衝變蚊蟲”、“好似戰時伊拉克”。
一個“神話”的三種演繹
如果你在網上搜索文衝村,經常會跳出這樣的標題:“廣州又一土豪村”、“最神秘的土豪村”。 據南方都市報19年的報道,文衝村最多的一户分到16套回遷房,每月至少四萬租金入賬。
現實中的拆遷故事,並不總是這般勁爆。
回遷小區外,有醒目的標語這樣寫着:“早簽約,早回遷”、 “孩子體面不體面,父母拆遷是關鍵”。
早早簽下協議、分到回遷房的梁姨最符合人們對於這句話的想象。20多年前從安徽嫁到文衝的她,在附近做清潔工作,月入2600,沒有五險一金。但拆遷給她的家庭帶來兩套回遷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靠着上漲的租金,還有一年就退休的梁姨,順利把兒子供上了大學,準備安享晚年。
與“一夜暴富”的故事截然相反,拒絕拆遷者,在一片狼藉之中與老鼠、垃圾、廢墟成為了“近鄰”。
擔心爛尾,是很多釘子户們拒絕簽字最主要理由,長達數年,甚至十年的回遷週期,讓很多老文沖人害怕自己再也沒有辦法“落葉歸根”。
但也許利益談不妥,才是這些“釘子”們拒絕妥協的最大原因。拆遷期間被迫停業、外出租房等額外成本,讓一名在廢墟當中開飯店的老闆喊了一句:“給我兩百萬,我就籤。”
很難説到底是誰造成了文衝的這種局面。開發商和村集體怪釘子户獅子大開口,釘子户怪開發商和村集體串通一氣。
2019年,黃埔“城市更新10條”出爐——村民有權制定“村規民約”,對釘子户們採取必要措施。很民主,又很有中國特色。同年,一條“任何人沒有土地所有權,土地所有權要讓位於國家建設”的橫幅,被貼上了部分文衝釘子户的外牆上。
有人過上安寧的生活,有人持續地拉鋸,也有人期待着拆遷的來臨。
文園村與文衝村僅僅一路之隔,但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髒亂,逼仄,暗無天日,有着廣州城中村最典型的模樣。文衝村如火如荼的拆遷、蓋樓,一次次地刺激着文園村的村民,他們期望鈎機也能早日到來。
“市區買不起。不被拆遷,這輩子都沒機會住新屋。”
悄然被改變的生活
新一個10年已經到來。在可預見的未來裏,圍繞着文衝舊改的僵持和博弈,仍將持續下去。
還未等新事物把舊日文衝的歷史印記完全覆蓋,生活已在過去的10年間,悄然發生了變化。
“這裏本來有個鞋廠,7000多人,現在到處都在拆,文衝這些年少了好多人。”在回遷房外開腸粉店的梁老闆,來穗20多年,親眼見證了文衝的“消失”。
20多年前,梁老闆從家鄉潮汕來到文衝市場賣糧油,他説文衝以前有廠有村,人多熱鬧,生意也好做。直到半年前,他們一家人才開始轉行賣腸粉。
“房租那麼貴,工人都跑去別的地方租了。現在的白領哪還有時間做早飯?只會趕着時間上班,我們賣到下午兩點就關門。”他所在的廣新路,沿途沒有一間食肆,店鋪也不多,很多與他同一時期來到文衝做生意的人,如今也已經離去,因為生意慘淡。
不僅生意人在離去,很多本地人也帶着拆遷補償,或乾脆白手起家,去到了廣州更繁華、學位更好、工作機會更多的地方“生根落户”。只留下許多耕了半輩子田,卻人到晚年被“趕上樓”農民們,在社區公園裏無所事事。
“沒田耕,只能帶帶孫子。”陳姨身旁,有五六個與她年齡相仿的老人,或閒聊,或發呆。
曾幾何時,他們是腳下這片土地的“主人”,日常忙些農活,每週三下午就會到陸氏大宗祠的門口唱唱“私夥局”,逢年過節,會隨醒獅隊伍在文衝村裏走街串巷,端午前後,又會饒有興致地趕往河涌看年輕人們扒龍船。
然而就如一些文衝老村民所言:“800幾年的古村拆了,兄弟姐妹情也沒了。”“爭奪拆遷款,很多家庭的關係也從此破裂。”昔日的宗族情感,似乎正隨着電梯洋房的拔地而起,在日漸淡卻。
一個老人感嘆:“一把年紀,不奢望什麼富貴,有吃有住就滿足了。”
期待與掙扎
夜幕降臨,打樁聲停下,拆遷工人回到了棚屋,抽煙喝酒。廢墟里的釘子户把家裏的門窗鎖得密不透風。保安守在門外:“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從CBD坐着5號線下班歸來的白領,在沃爾瑪、錢大媽裏挑選食材,吃完晚飯,在小區裏遛狗散步;不遠初的社區公園裏有音樂響起,廣場舞跳了一輪又一輪,這片還未成型的“新城”,有了一絲現代社區的氣質。
過去的文衝,已經被碾碎;未來的文衝是怎樣的?不得而知。
一路之隔、那個幻想着“成為下一個文衝”的文園村裏,握手樓間“雞犬相聞”,人們依舊店鋪門口打撲克,榕樹頭下“車大炮”。
歷史、現實、未來,奇妙地交織在了在文衝昏暗悶熱的夜裏。地鐵盡頭的文衝,就像一個巨大的圍欄:
有多少人在享受當下,有多少人在懷戀過去,又有多少人在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