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發達了,就回老家去炫耀……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5-28 19:26
司馬遷寫項羽與劉邦,處處有對照。
比如,倆人都見過始皇帝巡遊。
項羽説“彼可取而代之。”劉邦説“大丈夫當如此也。”
項羽的盛氣,劉邦的野心,一言見出。此後的命運,也多有走向。
另一組對比,比較隱性。
項羽入咸陽後,還是決定東歸彭城。於是有所謂:“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
衣錦夜行這個成語,就這麼來的。
彭城四戰之地,利於進攻出擊,不利於防守。後來劉邦一度拿下彭城,被項羽自西一頓爆錘,打爆了。
回彭城,也的確很合項羽二十七歲的年紀、喜歡出擊的作風,當然,主要是為了富貴歸故鄉嘛。
當日有人勸項羽留在關中,項羽不聽,那人出門就説楚人沐猴而冠,被項羽油炸了。
劉邦定天下後,就沒有考慮富貴歸故鄉。
他本來想定都洛陽,但劉敬與張良,都勸他都長安。劉邦聽了。
他算是現在江蘇地區出生的人,離鄉時都四十多歲了,此後長居黃土高原,飲食氣候,那適應起來可未必舒服,但終究還是留下來了。
這個決策,也可見劉邦與項羽的不同。
當然,劉邦不是不愛故鄉,不是不想回故鄉。
後來劉邦還鄉,有段著名的場景:召集全部故人父老子弟喝酒,教一百二十個小孩唱歌,親自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親自起舞,慷慨傷懷,流淚了。
劉邦對父老鄉親説的話,很真誠,開頭就是一句:
“遊子悲故鄉。”
所以,他雖然定都關中,但“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
——説人話就是:“我死了之後,魂魄還是會想着故鄉。”
——之後,很實在地,免了故鄉百姓的徭役賦税。
對故鄉是真的好。
哪位會問了:既然這麼好,幹嘛不跟項羽似的,定都故鄉呢?
這就是劉邦與項羽的不同。
項羽年輕,感性,愛出擊。用人唯親,也樂意在自己舒適的環境裏。年少富貴,名震天下,回故鄉,多威風。
劉邦起兵時已四十七歲,也感性,也有脾氣,但老成謀國。愛故鄉,愛到起舞唱歌流淚,世世免徭役。但涉及到定都,那就是天下大事,那就不是個人情感所能左右的了。
《史記》裏,各色寫劉邦憊懶無賴,不失流氓氣;但他與一般流氓的區別恰在於,很少意氣行事,訴諸感性;撒完潑生完氣,從善如流。
韓信寫信來,要封假齊王。劉邦大怒,罵人,這是情感支配。罵完了,陳平一踩腳,反應過來,立刻又接茬,説韓信沒出息,當王就真王,當什麼假王!——直接封了韓信一個王。這就是理性。
做決策前發脾氣是一回事,最後能不能理性地決策,是另一回事。
劉邦比項羽,就高在這點。
當然,本文還有一個角度。
元曲裏有一出名段,睢景臣的《哨遍·高祖還鄉》,寫得絕妙。
寫一個鄉民眼裏,看漢高祖還鄉。先是一切威風凜凜,弄些我們沒見過的儀仗、大作怪的衣服。然後車上下來個大漢。我仔細一看,認出來了,氣死了:
你不就是那個姓劉的嗎?你老婆不姓呂嗎?你做亭長時喝酒,你跟我餵牛切草,你以前怎麼欠我的錢,我都記着呢!怎麼你這個劉三,就更名改姓叫了漢高祖!
這一段,的確是戳穿了皇帝的新衣,嘲諷了劉邦少時的嘴臉,看着真是痛快解氣:
你這個裝模作樣的漢高祖,還不是鄉里出來的劉季?
但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想。
劉邦的確是個亭長出身的無賴,皇帝的確與每個鄉民一樣,是普通人。
然而劉邦本身功業,的確也夠了不起。開漢朝基業,承秦制,開創文明。個人私德如何不提,成就是真足夠傳奇的。可説是影響到如今我們每個人。
而在鄉民眼裏,這些都沒啥鳥用。
所謂皇帝車駕,在他眼裏也不過是“沒見過的儀仗,大作怪的衣服”。
我有時想想,項羽的所謂富貴歸故鄉,會如何呢?
他回到彭城,威風凜凜地對鄉民説,自己破釜沉舟、解鉅鹿之圍、降伏章邯、分割天下……鄉民們到底懂不懂他在説啥呢?
類似的,劉邦回去唱大風,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鄉民到底知道海內包括哪裏?知道四方是哪裏嗎?畢竟,劉邦的父老們大多數,都沒出過本鄉吧。
劉邦也就是自己抒情一下而已,估計鄉民們也未必理解。
這麼説有點直白,但是:
項羽認為富貴了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大概是得回去了才夠威風。然而這點所謂富貴歸故鄉,其實更像是本人對故鄉的一點執念。
就像許多看個爽的故事,都很喜歡“今天你對我愛答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然而真實現了,真的很有趣麼?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
無論你多大了,做了什麼,過年時回故鄉,還是會被七大姑八大姨問:
掙沒掙錢?討沒討老婆?生沒生孩子?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還是《史記》裏的故事:
蘇秦窮困時嫂子對他很糟糕,蘇秦佩六國相印權傾天下時,嫂子就諂媚。
蘇秦明知故問:何必如此,嫂子答:
“因為你位高而多金。”
所以了,如果以“今天你對我愛答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作為激勵自己的動力,也可以,但別太當真。
因為每個人對其他人的瞭解,總是有限的,你無法讓希望説服的對象真正服氣。
更大的可能是,你強大到了超越對方認知的地步,對方卻意識不到。
就像蘇秦合縱六國,可是對嫂子而言,也不過是“位高多金”而已。
許多人理想中的富貴歸故鄉,“讓你們高攀不起”,其實並不一定是能懾服對手,更可能的結果是:
夏蟲語冰,雞同鴨講。
已知:人是無法完全瞭解另一個人的。
已知:絕大多數的人——就假設95%的人吧——根本不在意別人具體的生活是怎樣的。
所以:你所做的“博得鄉里鄉親的羨慕”,其實效率不高。更可能是你縱橫六國,卻只被理解為“位高多金”。
既然世上絕大多數人,實際並不理解你,殘忍點説,也並不關心你實際怎麼樣,只在意一些看得見的、容易理解的,比如位高多金之類……
那麼,就,不必在意他們的看法吧?
做好自己該做的,讓自己開心,比較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