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寸土地上爭奪發言權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5-28 10:42
公開信( Republic of letters )是單讀的開放欄目。我們歡迎來自不同背景、住在不同國家的作者,在這裏向彼此寫信,分享他們最近的生活、關心的議題、以及世界上重要的事。
今天這封信,是單讀編輯沈律君寫給另一位單讀編輯張頔的回信,圍繞“冠姓權”與言論自由,沈律君給出了他的觀察與思考。兩位編輯的觀點多有不同,甚至對立,但他們同時期望讓表達繼續,而不只是表態。
寫信人:沈律君
單讀編輯
張頔:
幾經延宕才開始寫這封信,真是抱歉。太久沒寫信了,在開始之前,我在長久地構思和遣詞,就像寫一篇文章那樣。現在,我意識到這樣並不對,害怕自己已經喪失了寫信的能力,更害怕像你在信中説的那樣,寫出的東西像是下結論或者嚴肅論述,而不是討論。如果要討論的話,大概沒有必要讓自己的表達嚴絲合縫,滴水不漏。所以,不要多想了,就這樣開始吧。
我們的討論始於“女權”,準確來説,是由 papi 醬事件引發的所謂“冠姓權”的討論。上週一看到你的回信,於是想着要查一下材料來更好地把討論進行下去,但是一想到聊這種自己沒有身份和立場的話題就特別怕露怯,就算不露怯也會被一些人指責為“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説,你又不是女性”吧。
好在後來我又説服了自己,公共討論有批評的聲音,難道不是很正常嗎?如果批評的人只是極端的女權分子,那就一笑了之。如果是真批評和真討論,説不定能邀請來做我們以後公開信的作者——(捂嘴笑
其實我不太喜歡女權這個詞。男權,女權,這都是先在的二元對立,特別容易彼此互相否定。比較好的詞,應該是女性,女性主義,平權。使用這樣的詞,是希望兩個乃至多個性別是平等的,而不是一個要壓倒另一個,優於另一個。
▲1970 年,美國華盛頓,女權組織遊行運動
但“冠姓權”就恰恰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我基本上認同你,它沒有什麼討論價值,或者説,它是一個被偷換了概念的偽問題。它當然和你説的階級問題有關,當大部分女性的“經濟基礎”還大大低於男性的情況下,不管是 papi 醬、孟晚舟還是董小姐,她們這些或自我標榜或被指認成的獨立女性,就算能“獨立”到能手持自由鍾,腳踏女神像,她們的孩子把百家姓姓個遍,就算這樣,在姓氏的問題上,廣大女性依然是不平等的。
但是這樣的説法我總覺得有點消極。比如説,“不解放全人類就不能解放女性”這種態度,可能會成為“老大哥”們繼續保持現有女性地位不變的擋箭牌。我覺得,階級和性別、種族的問題是平行的,不存在先後的關係,我們應該雙頭或者三頭並舉,見到強權反強權,見到壓迫就反壓迫,積少成多,循序漸進,而不是期待一個終極的結果,指着靠“全人類的解放”來搞定所有問題。
像冠姓權,它就不完全是階級問題。相關的不僅是婚姻中雙方誰更有錢因而更有話語權,還有背後的雙方父母家庭,這是一個關於兩代人的問題。我還是覺得,今天我們的婚姻關係依然處在費孝通所説的差序格局中。不談代際在觀念上的差異以及父母對子女婚姻的介入,無視它實際上涉及到兩個家庭,乃至更多人,只把這件事情侷限於一個女人 or 一個男人,這非常可疑。關於“冠姓權”你説到的兩個觀點其實指向的也是婚姻背後的家族,而它的基本邏輯,就是誰牛逼就跟誰姓的強權。所以,我以為,我們真的要在乎的,並不是姓什麼的問題,而是“冠姓”的行為和強權之間的關係。男女性別不平等顯然是,但也只是這個“強權”中的一個部分。這一點的補充,不知道你是否認可。
當然了,我們現在又在這裏説起“冠姓權”的時候,關於它的討論早就在網上偃旗息鼓,就像大部分熱點話題那樣,涼了。但我其實不太同意你説它完全不值得關注。很可能相反,因為它的發生實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大部分熱點都匆匆來去,但它們多數都應該發端於一個具體的事件才對。比如,最近肖戰部分粉絲的極端言行對他人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於是圍繞飯圈的現狀,引發了一波討論,粉絲的理性、對未成年人的誤導,還有你説的自由言論,其實都在討論的範圍內。但是“冠姓權”就很奇怪,它的討論特別像是無本之木,除了早前微博上那條“老公不同意孩子跟我姓我跟他離婚了”的那條很可能是編造出來的內容之外,沒有看到哪個人因為冠姓問題和家人爆發了真實的矛盾以至於上升到了公共討論的程度。
所以我很好奇的是,為什麼會產生有關“冠姓權”的討論?到底是誰在進行這些討論?可以看到目前國內最早關於冠姓問題的討論是在 2009 年,它被一兩個帖子以及一篇題為《爸媽爭搶“冠姓權” 一些家庭選擇用複合姓化干戈》的稿子提到,但是之後幾年只有零星的文章。直到 2017 年,這一年,世界經濟論壇發佈了《2017 全球性別差異報告》,顯示十年來性別平等狀況首次出現倒退;年初美國很多地方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遊行,影響很快遍及世界各地;《使女的故事》上線,主流媒體像 abc、bbc、衞報和紐約時報當然也有很多談論女性平權的文章,其中有不少討論的是所謂“last name”的問題。在西方,大多數女性會在婚後把自己的姓換成夫姓。“last name”的討論的正是女性結婚以後是否保留原姓的問題。同時也是在這一年前後,國內開始有了一定數量的“冠姓權”的討論。
▲電視劇《美國夫人》劇照
我不知道這裏是不是有嚴格的因果關係,但是自 2017 年來的全球女性運動影響了中國的女性主義思想和議題,這一點毫無疑問。這讓我進而懷疑作為話題的“冠姓權”可能一開始就是西方或日韓相關議題的張冠李戴。
中國沒有“冠夫姓”的問題。當然我們古代有,比如我們都不知道孟母、岳母姓什麼;但在現代中國,感謝從五四到 80 年代中幾代人的努力,通過啓蒙和社會主義平權,當今天世界上大多國家還在為女性婚後的改姓問題爭論的時候,中國內地的女性早已擁有自己的姓。這當然不意味着我們的女性主義比日韓歐美都做得好(恰恰是從 80 年代開始全面退步),而是説,有這樣的可能——我們本並不存在討論“last name”的土壤,卻因為跟風,把它套進了孩子冠姓的問題裏批判一番。
這種抄作業跑題的行為讓人尷尬,而且似乎我已經説了太多“冠姓權”這個“不值得”討論的問題,但別擔心,我馬上就要進入到自由言論這一 part 了。先要帶出來的是你説到的——首先點燃“冠姓權”爭論的極端女權。(必須先説明,極端女權不是女性主義,也不是平權運動的一部分,她們要的是特權而不是平權。)
我們之前一直在討論,關於“冠姓權”的問題是誰挑起的,如何引起傳播。這其中有陰謀論的説法,有看不見的可能是大資本之類在支撐、造話題,或者是papi醬自導自演,借用人們對極端女權的反感來給自己加戲。我覺得姑且擱置始作俑者的問題,事件隨後引起的爭吵不也恰恰説明極端女權是一個存在的、有煽動力的力量嗎?而正是在此前的種種行為(諸如罵柯潔、發明“婚驢”這樣的詞語)顯示了它作為羣體的模樣輪廓。
就拿”婚驢”來説吧。其中存在着一種基於仇恨的歧視——不婚女性比結婚女性更高等。當然還有更極端的,像微博上索瑪女王一類的論調,認為女性高於男性、西方男性高於東方男性……這高度近似一種網絡部落化時代的法西斯主義。其中有斬釘截鐵的擁護,有咬牙切齒的憤怒,組織中的人緊緊抱團,並在自己的外部劃定人羣優劣。相應的,你會發現很多飯圈組織也是這樣,內部極其團結,對外覺得批評反對他們的都是壞人。對於後者,他們從不吝惜使用語言的暴力。
之前有研究粉絲文化的教師朋友因為文章中談到了肖戰事件,就被極端粉絲人肉曝光,甚至還借勢羅列罪名向他任職的學校進行舉報,這樣的暴力恐怕早已超出所謂自由言論的範疇。就像納粹黨從輿論反猶到“水晶之夜”,從言論的暴力到行動的暴力,只有一步之遙。
“方方事件”我覺得也可以歸入其中。那些反對方方日記在外國出版並辱罵她與支持者的人,他們是不是和“D8 出征”的人羣、和那些覺得泰國網友言論辱華而翻牆征討的人們是一羣人?當然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們會有重合嗎?
如果我們不能就自由言論談得太多,如果現在還有一些空間來談,我覺得應該談的是這個問題。相比抑制或批判那些微博上的謾罵者,我們能靠近和理解他們其中的某一個人嗎?是什麼環境讓他們無法在別的地方找到歸屬感,只能通過極端方式在敵我判斷的選擇下宣泄或表達自己?畢竟,在今天罵希特勒總是很容易,但是拍一部《浪潮》那樣的電影卻很難。我承認這麼説有點聖母,但是互罵和論戰確實不能解決什麼,講理的話可能對方基於認知上的差異也不會理解。這種情況下“説不”,可能只是無用的自由言論。
▲電影《浪潮》劇照
所以,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網絡上的極端的、侵犯性的話語?如果在不遠的未來,一個個極端羣體都將凝聚成型,我們如何在話語上與之抗爭?我不知道。但我猜,如果不做別的什麼,當權者只會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一禁了之。但是試想,戰後的德意志如果把納粹德國的歷史完全封禁起來,蓋棺定論,拒絕討論,人們還怎麼能知道當年納粹上台靠的正是德國人民的民主投票?人們若不知道,又該怎麼警惕後來者?
我以前總覺得,我們的這個“非主流”的圈子和所有極端、暴力的羣體是無涉的。大路小徑,各走一邊。現在,我覺得被他們關注、遭受批評可能是好事。想到那些真的在為普通女性鼓與呼的人,那些為打工女性、少數民族女性、被她們丈夫剝削欺凌的女性們——為她們的生存與權利在努力着的組織和個人,她們的微博粉絲可能只有幾千人,沒有人在乎。而與此同時,那些田園女權,依靠煽動仇恨賺取流量,那些在商言商的人,依靠“獨立女性”的大 V 身份來帶貨。想到這裏,我覺得就更應該讓“邊緣們”在每一寸的土地上爭奪發言權和話語權。
寫到這裏,又想起最早我們的想法:我們談到失去的公共空間。希望能復興 BBS 時代的討論氣氛,我原本的想象,可能每個人的發言不是這麼長的篇幅,可以短一些,參與者也能多一些。但沒想到,變成公開信以後,居然越寫越長。果然把話説短是個極難的事情。我在想,以後公開信是否也能變成一個小小的公共角落。在這裏,我們把一封一封信接力下去,不僅僅侷限某一個話題,而是可以在討論的深入中開啓新的話題?
之前加入我們話題的,還有我們同事的珊珊,她有談到最近挺重要的一本書,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的《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我特別想聽聽她講這本書,還有她對我們倆的回應。相信你也很期待,那就請她來寫這第三封信吧!
沈律君
5 月 26 號週二下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