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武漢的三個月(下)_風聞
梦想去飞翔-临床医学硕士-做一个靠谱医生。2020-05-29 20:37
接《我來武漢的三個月(上)》
第二天我去醫務科報到。醫務科不是時時刻刻在忙碌。有些空閒時間聊聊家常。我得知2020年元旦前金銀潭醫院就進入了戰時狀態;所有人都取消休假,每天上班。
金銀潭醫院不少職工被證實感染了新冠病毒。醫務科就有幾個被感染。現在的醫務科的不少人是從其他部門調來的。
有意思的是,反而是在臨牀工作一線的比較少。同事們解釋是:臨牀一線防護到位;而醫務科要到各個臨牀科室去協調工作,但防護卻沒那麼嚴謹。
好在被感染的同事裏只有黃副院長相對重一點,其他人都沒什麼事。黃副院長原本對口監管醫務科,現在由已調離金銀潭醫院的前朱副院長火線支援。
醫務科對接武漢抗擊疫情指揮部。指揮部調撥病人來金銀潭醫院住院。最初的時候,每天有幾十人被送來住院。後來才逐漸減少。
醫務科需要跟住院部打電話協調牀位,跟社區、跟隔離點協調來接收已經好轉的病人。當然,也有病人家屬打電話來投訴、甚至罵人……所以事情也並不少。晚上還需要值班。
但大家很照顧我。知道我剛來,並沒給多少事讓我做。也沒讓我晚上值班。有時幫助接電話,他們説武漢話我又有些聽不懂。所以剛到醫務科的我頗有些舉足無措的感覺。
不過也並非沒有事。比如,來的第一天我就聽了新冠疫情病亡者的遺體病理報告會。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在大咖雲集的會上説了自己的看法。比如:
病毒性肺炎可以搶先用抗生素治療,然後根據降鈣素原指導下快速停用、或繼續用;(參考《應該如何治療肺炎?-----看看有多少顛覆你的觀點》)我不認同用激素治療,這可能不利於病毒的清除;針對炎症因子風暴可以考慮白介素6拮抗劑治療。(不過後來證實,白介素6拮抗劑並沒有幫助)……
我發言時都儘量引用指南、臨牀試驗等。
比如,病毒性肺炎搶先用抗生素經驗性治療。這做法打破了常規。其依據是2019年美國胸科/感染病協會的社區獲得性肺炎指南。
反對使用激素的理據是有RCT研究證實,激素未能改善ARDS(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徵)的結局。所以,新近的ARDS診治共識不太支持用激素治療。
當時還有點評老師表示肯定。
除了參加病理研討會,我還參與了一些臨牀研究的資料收集、整理;也跟着醫務科的領導去參加一些臨牀科室的病例討論會。
沒有接觸臨牀一線,對我來説有些小遺憾。而當時招聘來的並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個姓趙的女醫生辭掉了自己的工作來應聘。她被分配去了臨牀一線。
在醫務科的時候逐漸熟悉了往來醫院的路程。因為酒店房間矮、空間小。沒法鍛鍊身體。我上下班就儘量走路。路程不遠,約20分鐘。
路上有立交橋,有地鐵站,有通關的哨卡。行走在寬闊的馬路上,可以想見到原來是如何的車水馬龍。但當時卻只有我形單影隻。
3月5日我被正式通知去了南五樓。這是一個臨時組建的新冠病人重症病房。
而我被分配跟着本院的洪醫生。他雖然比我年輕幾歲,但在抗擊新冠疫情方面比我老道的多。而真正實際做決策的是武漢協和醫院前來支援的更年輕的吳老師。他是武漢協和醫院重症病房的主治醫師。上面還有幾個重症醫學的專家教授。我們這組主管了病房裏的兩個ECMO病人。
進病房查房需要穿一整套防護服。這防護服穿脱不方便,且不透氣。N95口罩常常把吳老師的臉壓出深深的痕跡。而他全力以赴,常常守在ECMO治療病人的牀旁,盯着ECMO機器,盯着呼吸機、盯着CRRT機器;隨時調整機器參數。
這讓我想起自己在南華附二醫院血透室裏琢磨血透機。血流速、液體加温温度、肝素泵、脱水速率、透析模式、血管通路等等,有一大堆學問需要學習。當年我看《血液淨化》那套厚厚參考書時就知道了ECMO的基本原理,但這時才真正接觸到ECMO。
只是看書,沒盯着機器去琢磨,你是玩不轉這些高大上機器的。但,戴着厚厚的防護服待裏面好幾個小時,實在不是我這臃腫且老了的軀體能承受的。我曾經在裏面待了稍久的時間就覺得有些頭昏,出來時衣服全濕透了。而吳老師卻常常待裏面不出來;出來時他必然一身濕淋淋。除了感嘆年輕的身體就是好,還不得不歎服他的敬業精神。
雖然這個組我年齡最大,但卻是最無知的一個。所以,就只能乾乾謄寫醫囑、寫寫輸血申請單、病程記錄等等簡單小事。其實就是一個實習小醫生的活。
為了能儘快學點,我還在京東下單買了一些重症醫學、呼吸機方面的專業書籍。可惜,當時疫情緊張,發貨很慢。
書到我手上後,我就翻書學習,同時查看Uptodate,並對照我們實際工作。客觀的説,我們的確有些做的不夠好。而吳老師也常常吐槽這裏的護士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當年協和醫院重症病房如何如何。
在這裏,他不只是給病人做超聲、纖支氣管鏡檢查、插中心靜脈導管、調ECMO、呼吸機等等;還要在病房盯着護士幹活,很多時候還需要他親自動手去給病人吸痰等等。
其實護士也很難。吳老師也説:在協和,一個ECMO病人同時好幾個護士盯着來做事。這裏一個護士要管好幾個病人。而且不少是沒有幹過重症的。一切都要從頭學起。這種趕鴨子上架必然影響了醫療質量。像不少病人就有醫院內血流感染、有褥瘡等等……
針對這些狀況,國家衞健委醫政科的某個領導在武漢督查時大發雷霆,痛罵很多醫生、護士是草菅人命。她還來金銀潭醫院痛斥了另外幾個重症病房的醫生、護士。南五樓沒來。據説是因為實在看不下了……
其實南五樓當時還有幾個國家衞建委的幾個重症專家長期駐紮。他們都經歷過剛組建時的慌亂。沒呼吸機、沒有超聲,甚至氧氣、電源等供應都不夠充分及時。
雖然他們私下裏也吐槽護士乾的不好,吐槽我們現在的醫療質量不夠理想。但大家也客觀評論道:人手實在有限,這些本來好幾個乾的活給一個人幹,這質量怎麼可能有保證?
在如此艱苦環境下,我們還是取得了不少成績。比如南五樓4個上ECMO治療的病人都成功脱機。只是,最終活下來的只有2個。
這些ECMO病人都花費了百萬以上的費用。這還有很多費用沒有計算在內。比如,我們每次進入都需要一套好幾百的一次性防護服。再比如,吳老師不定期給病人做超聲看看肺部,看看心臟等等。
其實生活也是不計費的。我在酒店不要花一分錢。每日三餐都換着花樣來。雖然有時並不見得符合我胃口,但看得出來他們是花了不少心思。不但如此,全國各地捐贈了很多物資給金銀潭醫院。最初的時候還有女性用的衞生巾、成人紙尿褲等。至於醬油、東北大米、香醋等等生活物資更是一波波送來。我都不知道放哪裏好。畢竟我還住在酒店。
在南五樓期間還有很多感人的事情。尤為記得,4月4日國家哀悼日,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帶我的洪老師的父親就是死於新冠肺炎。而且,就是在南五樓去世的。
我從3月5日跟着他工作近一個月,完全沒察覺到他的悲痛、消極。只看到他努力的工作、樂呵呵的給我指導、糾正我的錯誤。哀悼日當天,他淚流滿面,掩面痛泣。原來他一直用努力工作沖淡悲痛、迎擊疫情。
在他身上我看到武漢人民的不屈不撓。這就是偉大的、英雄的武漢人民!
後來隨着疫情好轉,南五樓解散,各個專家回去。而我休整一段時間後又來了重新組建的南六樓。
當時武漢已經宣佈新冠肺炎病人清零。這新組建的南六樓接收的是新冠病毒感染病人。他們的病情都跟新冠病毒感染無直接關聯。他們是外傷、腦梗、胰腺炎、類風濕關節炎、肺癌、HIV感染後腸梗阻等等。總之,他們被查出了新冠病毒核酸陽性,但他們的病情跟新冠病毒沒直接關係。
不過還是收治了一個真正的新冠肺炎病人。也僅僅是一個而已。他是一個典型的新冠肺炎。也是武漢宣佈新冠肺炎病人清零的很多天後再發的真正新冠肺炎病人。當時宣告為新冠肺炎也頗有壓力。而且他的病情在診斷後直轉急下,上呼吸機不行,很快上ECMO搶救。
這時就真的資源充足了。醫院調來了50個護士以上的護理團隊來專門照顧這一個病人。而另外的10個左右波動的新冠病毒感染病人的護士數量還沒他一個人多。
而金銀潭醫院的ICU主任帶領ICU醫生團隊也駐紮在南六樓,就為這一個病人。同時武漢同濟醫院來了一個醫生團來參與工作。國家醫療專家組的2個老師也每天到病房來查房。估算下來近100人的醫護團隊照看這一個新冠肺炎病人。而且,康復回來的黃副院長也幾乎每天來南六樓督導。
為了督促工作,專門的一個攝像頭對着病人,一個攝像頭對着守護的醫療護理團隊。還有一個攝像頭對着我們醫生辦公室。最初的某天,張院長在視頻監控裏沒看到醫護人員在病人身邊,他就打電話過來痛罵。其實當時醫生護士只是出去拿個東西,沒在病人身旁不到3分鐘。張院長很不滿意,於是就有了上面所述的50個人以上的護理團隊……
你還別説,人手多就是好。這個70多歲的重症新冠肺炎病人每隔段時間就翻身、每天擦身體、清潔口腔等等。實現了沒有褥瘡,沒有院內血流感染,沒有血栓形成等併發症;相對原來在南五樓的情況,真是天壤之別。
原本以為搶救過來的希望不大,哪怕成功也需要1個月到2個月。但積極的護理,合理的醫療,這病人居然超乎想象快的康復。雖然還沒有完全脱離危險。
所以説,醫療質量跟資源有關。能砸多少人,能砸多少錢,這是很重要的。這70多歲的重症病人已經花費了近百萬費用。而這龐大的醫護團隊幾乎沒計什麼費用。而近百萬主要就是藥品、檢查等費用。
用我們ICU主任的話:301醫院照顧很高級別的首長也不過如此吧。而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病人。只是因為他得新冠肺炎。
用黃副院長的話:抗擊新冠疫情,不管他多大年齡,不管他是如何普通,我們每個人生命都是平等的。這或許是我們都希望看到的理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