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外婆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5-30 09:11
寫在前面:小妹在微信上質問:你寫了那麼多文章,那麼多人,怎麼就不寫寫外婆?我回答她:不是不寫,不是不想寫,是怕寫不好。外婆在我心中的地位,過於尊崇。文章寫不好,就是一種褻瀆。
不知不覺,就是人到中年。外婆那一代長輩,都已經零落黃泥碾作塵了。爺爺我沒見過,外公我沒見過。但奶奶和外婆,都陪伴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是在我三十歲左右的時候,相繼去世的。我是奶奶帶大,可覺得最親的,還是外婆。外婆去另一個世界十五六年了,我還經常想起她,夢見她。
外婆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二十多個孫輩。外婆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不是三個舅舅的兒女,也不是姨媽的兒女,而是我們兄弟姐妹四個。為什麼?外婆説,我們四個愛讀書,會讀書,將來肯定有出息,能為她爭光添彩——事實證明外婆是正確的,可外婆已經看不到了。
我一直認為外婆對我們的偏愛,還有一種愛屋及烏和愧疚的成分在裏面。外婆嫁了兩次。在我媽出生一個多月的時候,前夫意外死了;幾年後改嫁,後夫在文革時候,也死了。我媽在最需要疼愛呵護的時候,恰恰是外婆人生最困難的時候,外婆總覺得虧欠了我媽,也就對我們格外關照了。

雖然兒女成羣,外婆卻很自立,自己一個人,自力更生過日子,不願跟着子女一起生活。七八十歲了,外婆還幹農活,種田種地,養雞養鴨,自己養活自己,不給子女添任何負擔。直到外婆去世前半年,老得行走不便,病得不能生火做飯了,才住進了兒子家。
原以為外婆不願意跟兒子過日子,是嫌舅媽嘮叨,婆媳關係不好處。後來才慢慢地想明白,外婆主要是為了照顧我們兄弟姐妹四個。
那時候,我們都在讀書,高中、初中、小學都有。在外婆的五個子女中,我們家是最窮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外婆一個人過,就是為了更好地幫助我們。如果在兒子手下過日子,要照顧我們,拿點什麼東西給我們,外婆是要看媳婦臉色的,畢竟誰家都不是很富有,都有一大幫孩子要養,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在自己手中討生活,自己的東西可以自己支配,愛給誰就給誰,愛給什麼就給什麼,一點顧忌也沒有。
外婆很能幹,那麼大年紀了,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水稻,種花生,種黃豆,種紅薯,種蔬菜。只有到莊稼豐收的時候,一個人忙不過來了,如雙搶,才捎信叫孫輩過去幫忙,其他時間,播種、除草、施肥、打農藥,都是自己包乾。一年中吃不完的稻穀和紅薯,外婆就要父親過去挑回來。至於花生、黃豆、南瓜子等,都被外婆炒得香噴噴的,給我們做零食。每次到外婆家,我們幾個的口袋裏都被塞得滿滿的,一路吃回來。
外婆養雞養鴨,捉魚蝦摸螺絲。但外婆自己吃得少,捉回來的魚蝦螺絲,外婆將其烤了,烘了,曬了,做成火焙,收藏起來,等着我們過去吃。我們最愛結伴跑外婆家,過年過節,每個月月底從學校回來,我們都要去外婆家——是外婆捎信來,要我們過去的。我們還沒到,外婆就把雞鴨宰好了。雞是蒸的,鴨是辣椒炒的,豐盛極了。那滿滿的一桌菜、一鍋飯,被我們吃得精光,我們的肚皮也被撐得溜圓。多餘的火焙魚,外婆給我們打了包帶回來。每次到外婆家,我們都是吃飽喝足,滿載而歸——那是成長歲月中難得的幾次吃飽的機會。

我們圍坐在桌邊吃的時候,外婆就坐在桌邊看,給我們夾這夾那,我們吃得越歡,外婆就越高興。我們也勸外婆吃,外婆也吃點,但侷限於雞頭鴨頭、雞爪鴨爪。我們也給外婆夾肉,外婆再把肉夾回我們碗裏,對我們説,雞鴨魚肉,她小時候吃多了,吃膩了,現在不想吃了,要我們多吃點。
做姑娘的時候,外婆是地主家的千金,生活質量在當時當地首屈一指。那時候,我們年紀小,對外婆的話信以為真。現在才知道,外婆是希望我們吃好吃飽。
對我們的偏愛,讓舅舅們和姨媽家的孩子看在眼裏,心裏很不服氣,對外婆很有意見。他們説,只有我們家幾個才是外婆的親外甥。外婆也不生氣,樂呵呵地説,要是你們也像他們那樣會讀書,成績好,我也一視同仁。
外婆屋前有一棵大柚子樹,綠蔭如蓋,遮住了半畝田。生產隊好幾次以耽擱莊稼生長為由要砍掉,但被外婆拼死護住了。那棵柚子樹是外婆和外公一起栽種的。經歷幾十年風雨,已經長成當地最大的一棵柚子樹了。每年柚子樹上都結滿了密密麻麻的果實。柚子熟了,村莊裏的孩子常常半夜爬起來偷柚子,但外婆就是不摘,每年非要等到中秋前後,我們過去了,才開始摘柚子。那時候,柚子已經被偷得只剩下高處的了。我們邊摘柚子邊吃,還要把柚子剝了皮,帶回去很多。外婆將柚子皮曬乾,等到放寒假了,做成柚皮糖,給我們吃。柚皮糖甜甜的,膩膩的,有韌勁,有嚼頭,是我們小時候的最愛。現在農村已經難得看到柚皮糖了,也很少有人會做了。

外婆七十多歲的時候,還養過兩頭豬——那是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哥、姐、我,三個人都在讀高中,妹妹也在讀初中,家裏負擔實在太重了,風雨飄搖,隨時都有人輟學的可能。外婆看在眼裏,想幫我們,自己就餵了豬。那年天旱,莊稼沒收成,我們家的豬發豬瘟死了,學費成了難題。開學前十多天,母親就在走街串巷,東挪西借,都沒能把學費湊齊,煤油燈下,一家人唉聲嘆氣,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時候,外婆來了,她拿出來三百多塊錢,把我們缺的學費湊齊了——原來外婆把那兩頭豬賣了。那兩頭豬還沒長大成豬,只有不到一百來斤。那時候的豬,要出售,一般都要長到兩三百斤,外婆見我們實在拿不出錢來,就把它們賣了。那兩頭豬被賣的時候,正是最長身體的時候,也是賣得最不划算的時候。這件事一直烙在我記憶深處,讓我欲哭無淚,記憶彌堅,三十多年過去了,還是這種感覺,還是這種感受,還是這種感情。
我們常常被外婆感動,但又不知道對外婆説什麼好。外婆樂呵呵地説:等你們有出息了,多孝敬一下外婆就行了。
可外婆並沒有等到我們家境好轉,就撒手人寰了。我大學畢業後前三五年,每年都要給家裏還賬,剩不了多少錢,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給外婆三五百塊錢。外婆很知足,她拿着錢,笑得很甜,那張沒有牙齒的嘴合不攏來。
可這種日子並沒有過幾年,外婆就生病了,我給外婆寄了兩千塊錢治病。但外婆並沒有上醫院,冥冥中,她覺得自己大限已到,上醫院治療是在做無用功,浪費錢。
去世前,躺在病牀上的外婆逢人就説,她果真沒看錯人,我們家幾個對她很孝順。説起來慚愧,那時候我也剛畢業,工資不高,有點兒就寄回去還賬了。也許如果有錢,給外婆把病治好,説不定她還可以多活幾年,過幾年稍微幸福的日子。
2020年5月29日 北京右安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