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童年,世界更好嗎?我們會更快樂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6-01 20:36
昨天有朋友跟我聊起:世界這麼動盪,會好嗎?
我安慰他時,提了個想法:
可能,其實,一直以來,世界也不怎麼太平——只是,以前,我們知道得少。
比如,我回想小時候,1994年吧,就想起小學暑假世界盃,想起巴喬羅馬里奧斯托伊奇科夫,想起《我愛我家》播得歡,搪瓷杯裏涼白開,坐在地上讀《射鵰》。那會兒我就關心蔣興權指導帶中國男籃進了世錦賽八強、大連廣州上海遼寧在甲A聯賽踢得好,黎兵拿了中國足球先生,亞運會中國男足拿了亞軍,豐田杯上AC米蘭輸給了薩斯菲爾德……
現在回看那年的歷史:
北美自貿協議生效、歐洲經濟區成立、俄航空難、曼德拉當選、貝魯斯科尼當選、奧姆鬧毒、愛沙尼亞客輪沉沒……
任一件事,擱現在,都得刷屏吧?都會讓人覺得“時代又變了”吧?
但當時都沒啥意識。
想想那時,我跟我爸熬夜看世界盃時,盧旺達卻正在發生匪夷所思的大慘事。
只是那時,我完全不知道而已。
大概,世界一直也不太平。
我們覺得小時候都挺好,是因為那會兒我們還小,不太關心這些;又或者,以前我們得看報紙聽廣播看電視新聞,才知道個大概,而且可能只是文字或照片,無法真正感同身受。總覺得世界離我們還遠。
公元前202年,在東亞與北非,項羽與漢尼拔分別遭遇決定性戰敗,從此決定了漢與羅馬的崛起。但讀史書時未必能立刻聯繫起來,總覺得那是兩個世界的事。
而現在,同一個世界發生的事,無休止地在我們面前起伏。
互聯網時代,讓我們隨時都能有身處現場之感,於是對世上的事知覺更鮮明瞭,而已。
大概,世界一直在動盪,我們小時候亦然——只是,那時知道得少。
所以小時候少煩惱,少煩惱,是因為知道得少。
許多事其實是與我們相關的,但我們其實並不知道。
想多一點。
我仔細回想小時候,不一定更快樂,只是,如上所述,(因為知道得少)煩惱更少些。
而少憂愁不是因為世界有多好,更可能是因為,我們被保護得好:
許多壞消息不必知道,許多世道真相不必目睹。當然,多少得被爸媽管頭管腳:吃飯時不要出聲,飯碗裏不要留下飯粒,不喜歡吃蔬菜也要吃不許挑食……
少憂甚至無憂,可以帶來快樂,但無憂和喜悦,似乎不是一回事。
對常處憂患之中的人而言,對樂天知命的人而言,能無憂,就是喜。但至少我沒到這個覺悟。
無憂無慮久了,喜悦會消減,擱我那些親戚的話説,覺得“日子沒勁”。
人快樂,是因為多巴胺分泌。
據説人主動參與決策,獲得操控感,或者期望值高漲時,能提高多巴胺分泌的活躍性。
我的體驗:過去兩個月刷某個落命遊戲,開始裝備差技術糟一打就死,只好慢慢消磨一個boss的血量。開始總抱着“我就打打試試死就死了吧”的心態,在驚險之中,越打到接近成功越快樂,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打完了,滿地撿裝備,那自然是最開心的時候。因為獲得了操控感,完成了一件事。
再之後的快樂時光,便是掌握了一個新招的按法,或者是搞到了一個好裝備。期望值起來了。“以後打怪,應該能更行雲流水了吧?”
再之後,級別上去了,裝備也好了,曾經打得死去活來的怪當提款機刷了,樂趣也慢慢下去了。
這時想來,快樂,還是在自己有得選、有操控感、無限接近成功、可以變得更強的時刻,來得猛烈些。
大概,憂患與風險能刺激快樂?
真到無憂無慮的時候,會開心一陣子,但慢慢又會覺得……沒勁了。
大概,快樂關聯着期望值與操控感——也包括風險。
記憶裏動人心魄的快樂,多少與失敗的風險相關。
如此,被保護得無憂無慮,的確少許多憂愁,但好像沒得選,快樂也就少些。
現在想想,小時候還盼望着趕快長大呢,好像還存着這樣的念頭:
“長大了就自由了,就長高了,就想買什麼玩具買啥玩具了,就沒煩惱了”。
和現在“回到小時候,當個兒童,就沒啥煩惱了”其實是一樣的。
無憂的時候希望得到自主的快樂。
自主之後希望回到無憂的歲月。
電影《私人訂製》裏,範偉扮的司機,想挑戰一下色慾,覺得那是他的弱項;他也説了句:
“再過幾年,荷爾蒙不分泌了,也就踏實了”。
所謂踏實了,其實就是沒得選了,就沒煩惱了。
反過來,只要還有得選,人就有快樂的可能,但也會躁動不安。
大概,有選擇權,意味着期望值與實現幻想的可能性,雖然這種快樂也常是煩惱焦慮之源。
真回到小時候,那些沒得選的無憂無慮,其實並不太喜悦:往往只是被安排的懵懂天真而已。
以及,無論躲回到童年裏,看似多麼安全,世界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並不會因為回到童年,世界就忽然變得雲淡風輕。
自己此刻不在的那個時空,總是最美好的。
最美好的,其實不是童年,而是選擇性的記憶(與想象),是希望。
當然,我不是説,幻想回去童年這件事是錯的。
回去童年,少了煩惱,但也會少了快樂。
然而如上所述,期望是會讓人快樂的。
真放棄期望了,那才哀莫大於心死。
我覺得,一種比較方便的獲取快樂途徑是:
意識到童年時並沒那麼喜悦,意識到世界其實一直動盪不安,意識到並沒有一片樂土可以遠離一切憂愁。
意識到這些,可以有效避免失望。
與此同時,繼續指望着,指望着還有變好的可能。
這兩者不矛盾。前者是理智,後者是樂觀。
提高期待值,是會提高多巴胺分泌的。
大概,此刻“期望並幻想回到童年”的我們,比起實際童年的我們,要更快樂。
重要的不是真的回到童年,也不是童年或成年的狀態,而是保持期望這種行為,並願意為此承受可能的焦慮與風險。
只要還期望着,人還相信些什麼,沒到“荷爾蒙不分泌了,那就踏實了”的放任自流地步,覺得生活總有一種可能與指望,並熱誠相信實現這種指望、自己就會幸福,人就有了繼續向前的勇氣和動力吧?
六一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