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的時代”,相信恐懼,還是相信文明?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0-06-02 13:19
文 | 李厚辰
有一部非常成功的系列驚悚電影,叫做《電鋸驚魂》。該電影主題明確,描繪人在恐懼之下如何一步步放棄作為“人”的價值,為自保而做出殘忍的舉動。
電影魅力的一小部分在於其千奇百怪的機關設定,絕大部分在於縈繞於我們心中的懸念——劇中人到底可以因恐懼放棄到什麼地步,做出多麼有違人性之事。
設想,如果電影中的所有懲罰都替換為簡單的一槍斃命,我想劇中角色大多能保住人性。可惜電影中要麼是可怖的酷刑,要麼是以愛人相要挾。我們興許都可以承擔速死,但酷刑折磨與所愛之人承受酷刑,卻是最令我們恐懼之事。
如《電鋸驚魂》所描述,在恐懼之下,人會做出可怕的事。
臨近上世紀90年代,當時在盧旺達掌權的胡圖族人開始相信一種被稱為“Hutu Power”(胡圖族權力)的信念,認為在歷史上一直處於優勢地位的圖西族人依然賊心不死,企圖奪取盧旺達政權並徹底奴役胡圖族人。經歷長達20年對圖西族人的種族歧視。
進入90年代,盧旺達官方媒體開始宣稱圖西族人為國家的敵人,與外國勢力勾結,正在謀劃對胡圖族人的反攻和奴役。隨着兩位胡圖族總統在飛機刺殺中遇害。史上令人驚駭的“盧旺達大屠殺”開始。
對圖西族人的恐懼轉為仇恨。1994年,100天左右的時間裏,100萬人被屠殺,200萬人流離失所,大量女性遭遇強姦,其中的殘酷難以描述。胡圖族中的温和派,當時勇敢地站出來反對屠殺,也被當作叛徒而遭遇殺害。
《盧旺達飯店》截圖
最可怕的便是,當時絕大部分的盧旺達胡圖族人,都支持且參與了這一暴行。
懶惰吞噬肉體,恐懼吞噬靈魂。你的靈魂還在嗎?
01.
恐懼年代
為何突然提起《電鋸驚魂》和“盧旺達大屠殺”這樣的事?因為我們似乎又逼近了一個“喊打喊殺”的年月,人們開始逐漸相信“必有一戰”,開始輕易接受核擴軍的主張,開始認為局部的暴力和戰爭,不僅合理,而且必勝。敵對與仇恨不僅僅在互聯網,也走進了現實。
你害怕麼?“喊打喊殺”哪天成為真實的打和殺,在災難來臨前,大家都雲淡風輕地不在意。正如一戰前,大家都盤算着互相簡單比劃比劃,當年聖誕節就可以回家。結果這場絞肉機式的戰爭卻延續了四年之久。
我希望一切都只是我的多慮。今天“喊打喊殺”當然也是出於恐懼,我們認為強敵環伺,全世界都難以接受我們崛起的事實,列強們紛紛為了自己的利益,希望扼殺我們,我們引述“鴉片戰爭”的歷史敍事,認為我們將再次遭受類似的不公與剝削。
“最終,只有自我保護的衝動會立於不敗之地。在它的壓力下,所謂‘人性’,正如愚蠢、怯懦和想象中至高無上的理性,都會像雪一樣在3月的太陽下融化。”
這句話摘自臭名昭著的《我的奮鬥》,卻再一次成為這個時代的註腳。
在這裏,博學者或許又要開動智慧的頭腦引用黑格爾的一句話了:經驗或曰歷史教導人們的,是人民和政府從來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東西,從未依據本該從歷史本身中得出的教訓行事。
而我卻想用這篇文章表示,不是的,我們當然可以選擇歷史再次滑向恐懼之時,踩住剎車。
02.
温和的,且恐懼的
上面的例子説服力也許不強,因為引述大屠殺、引述希特勒。我們總不喜歡與這些符號為伍,且認為自己是完全不同的,至少有底線,不是主動攻擊而只是反制。
那我再為大家介紹一個看上去温和,但也許更加可怕的歷史事例。
大蕭條後,二戰前的美國,羅斯福上任主政,面臨意大利、納粹德國、日本、蘇聯咄咄逼人的態勢,彼時資本主義世界在各方面似乎都顯出針對獨裁體制的疲態。且德意日、蘇聯,彼時徹底在傳統西方價值體系之外,“文明衝突”看似一觸即發。
我們都熟悉,且飽受讚譽的“羅斯福新政”頒佈,這也是美國重要的憲政改革,將美國變為一個福利資本主義國家。但新主政的民主黨,不得不在推行福利主義法案時,依仗美國南方的民主黨力量。
因此,**一系列在種族間徹底失衡的福利政策被頒佈出來,有色族裔,尤其是非裔美國人徹底與白人拉開在社會上的巨大差距。**非裔美國人的苦日子再次降臨。
和盧旺達一樣糟糕的是,當時的美國主流社會,對這些明顯歧視的政策幾乎置若罔聞,鮮有人説一個“不”字。
這樣的種族歧視的惡果一直延續,直到這兩日的明尼蘇達,我們算是看到其延續的結果。
近日,美警暴力執法致一位非裔美國人死亡,引發全美大規模抗議
不過,大蕭條加上外部的強敵,為了贏得競爭,所謂“平等”的價值又算得了什麼呢?對非裔美國人的“罪惡感”又算得了什麼呢?
“只有當一個種族不再籠罩在罪惡感中時,它才會有內在的和平與外在的能量,去毫無顧忌和野蠻地砍掉瘋長的嫩枝,拔掉野草。”
這同樣是摘自《我的奮鬥》中的話語,這樣的例子,是不是離我們近一些了呢?在實質性的、巨大的競爭壓力下,我們不得不為自保而犧牲一些人的利益。
如果你現在開始認為這是個問題了,那麼就要問,我們到底為何如此恐懼?
03.
個人的恐懼早有解除機制
還記得之前我尚在互聯網創業時,接受風險投資機構的一大筆錢資金。如果失敗,“投資機構會向我追討這筆錢嗎?我會不會因此擔負巨大的債務?”
如果我保有這樣的恐懼,自然將畏首畏尾,絕不敢拿錢創業。不過對方是一間知名而履歷良好的機構,因此我非常放心地拿下了投資。儘管最後創業失敗,我對他們感到歉疚,但這並不會導致我對追責的恐懼。
有限責任公司制度也是如此,企業運營中出現的債務,在企業的框架內承擔有限責任,而不必由企業股東將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搭進去,這自然讓人能夠安心地經營。
我為何突然提到這兩個例子?乃是因為圖西族與胡圖族,希特勒口中的雅利安人與其他民族,非裔美國人與盎格魯-撒克遜美國人,包括我們,自然都在社會和國際環境中“競爭”,有競爭就有失敗,失敗了人自然要付出代價。
而風投機構承擔財務風險,企業承擔有限責任,便都是在保證人們競爭失敗之時,不必賣身為奴,不必徹底失去所有。
失敗而有度,我們便不會恐懼。
另一個顯著的例子,其實也是很多國人難以理解的例子,是1949年締結的《日內瓦公約》,其中重要的事項就是任何交戰方,都必須優待戰俘。這讓朝鮮戰爭期間,被我方俘虜的美軍戰俘,其待遇和條件甚至遠好於艱苦作戰的志願軍戰士。對敵人如此優待是何道理?
同樣是“失敗而有度”的道理,二戰中德國和蘇聯對戰俘駭人聽聞的折磨,令當兵打仗成為一件令人恐懼的事。不想當戰俘而承受酷刑,令士兵必敗之時負隅頑抗,造成不必要的傷亡,更令失敗的士兵自盡以逃避戰俘之苦。《日內瓦公約》就是戰爭這個已然“泯滅人性”的發明中的文明要素。
這同樣適用於解釋即便今日執行死刑,也是令被執行人儘量減少痛苦的“人道”方法,即便被處以極刑,也儘量減少死刑過程中的恐懼。
回到市民社會中,失業救濟、低保,所有“福利政策”,都是為了讓人“失敗而有度”。
如此便至少能保全人性,不令人作出可怖的行徑。
04.
國家的恐懼依然可以解除
這就是“文明”的含義,文明絕不是汽車飛機,機械地追求平均的壽命不斷延長,如果平均壽命延長,但一直在失敗的恐懼中,那不過是一種更加殘忍的刑罰。
文明的真正含義就是一種底限,令人“失敗而有度”。**不論在競爭中如何失敗,個體都能保證起碼的安全生活。**在更加高度文明的社會中,競爭中失敗甚至還可以維持相當體面的生活。
這不僅對個人如此,對國家也是一樣。
大多數人其實不知道亞當·斯密為何撰寫《國富論》,只認為這是個經濟學著作,殊不知這是個讓國與國之間“失敗而有度”的安排。
在斯密的年代,國家間的貿易被名為“重商主義”的貿易保護主義把持,重商主義對內壓榨工人,對外主動貨幣貶值,以維持貿易順差,讓外匯和財富源源不斷流入國內。其結果便是後發國家完全沒有任何機會,以至於發動戰爭奪取市場。
斯密的摯友休謨於1752年的《貿易的猜忌》中便提出了自由貿易理論,這理論在斯密的《國富論》中得到完善。
斯密認為國家財富增長源於合作與分工,而一國若處於貿易順差地位,必然導致其貨幣升值,而其價格優勢就會得到遏制,貿易獲得平衡。
至此,自由貿易互惠論,與比較優勢理論,成為貿易中後發國家依然可以參與競爭的設計。即便國際在國際貿易中暫時處於劣勢,也有機會逐漸獲得屬於自己的市場,不至於訴諸戰爭。
而今天,我們處於貿易保護主義再次高漲的時代,傾銷與匯率操控,市場限制再次帶來猜忌與恐懼,成為今天“喊打喊殺”,國與國之間無法合作的一個事實。
不僅是自由貿易,二戰後建立的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都是為了解決這樣的問題,讓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失敗而有度”。
而且,所有制度設計都儘量偏向於“發展中國家”,給予優惠政策,讓競爭處於“經濟領域”,且讓經濟領域失敗的國家獲得救助與重塑的機會,以便保存人性,再也不讓納粹德國這樣誕生於恐懼的報復性國家出現。
05.
殘酷的知識和殘酷的信念
這就是文明,我們規範競爭,設計救濟。讓失敗者敗而有格,敗而不懼,不至於因為恐懼而作出可怕的事。
然而,我們今天竟然再次進入“恐懼年代”,説明對於這個“失敗而有度”的文明,我們已逐漸喪失信念。在個人和國家的層面,只要競爭失敗,就會萬劫不復的信念,再次緊緊抓住了我們。
人當然可以選擇不相信。
世界貿易組織敵不過大國自己的經濟考量,不過還是大國爭霸的工具而已,在美國的干涉下,世界貿易組織無法保護任何國家的公平貿易。
聯合國也是失效的,安理會因為五常的分裂而失靈,其他的分支機構不過是意識形態鬥爭的投票場。聯合國本身就是大國霸權的產物,更加不可能遏制強權霸凌。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不過是列強通過金融工具,以救濟之名,行剝削之實的工具。
歐盟也必然無法解決債務危機和難民問題,右翼上台,保守排外,最後走向解體。
國際社會不過就是大國爭奪,叢林霸權,到最後還是比誰拳頭硬。這些説法已經不新鮮。
對個體競爭也是如此,你也可以認為,資本主義體制就是變相地奴隸壓榨,更加隱秘,且更加可怕。
階層固化,“福報996”,高房價,經濟社會競爭的失敗者必然無法維持尊嚴,艱難度日,萬劫不復。富人掌握着社會,享受着特權,他們自作孽玩耍高風險的富人運動,還要公共財政支出進行救助。富人全方位地消耗着社會的資源,收割着我們。高考是唯一且還有巨大瑕疵的機會,一旦高考失利,基本宣判走入人生敗者組,終生耗盡心力,不過勉強維持生活。
讀上面的這些話,你有沒有感到壓力,感到恐懼。以至於覺得如此殘酷,在社會競爭中,似乎可以少一些對自己的道德要求,適度欺騙,適度誇大,適度投機,不僅可以接受,還是社會反向對自己的要求。如果還有機會讓某位富人遭殃,更是在所不辭。
放棄文明信念,進入恐懼,殘酷的行為開始成為選項。
太多了,我們今日有太多殘酷的知識。奇怪的就是,我們早就在説“自媒體販賣焦慮”,這個概念大家爛熟於心,但被失敗之恐懼籠罩的人們,依然對這些“殘酷知識”照單全收。
反文明的言論在今天“現實而智慧”,文明的言論“幼稚而聖母”。
且導致文明喪失之原因,全是“敵人”,外部的敵人、內部的叛徒,因此我們的舉動,不過是形勢所迫,是“自我保護”和反制,就像是《電鋸驚魂》中一位無奈的受害者。
06.
公共言談是恐懼的燃料
所以道理就是如此,失去文明信念,不再認為可以“失敗而有度”,被恐懼佔據,從而可以接受殘忍,甚至主動擁抱殘忍。
公共言談已經幾乎被上述言論佔領,蔑視文明,宣揚鬥爭,聽上去言辭壯麗,其內驅力不過是恐懼和自保。
一切文明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的惺惺作態,就像《寄生蟲》中所言,是“金錢熨平了一切”。骨子裏是對“自由意志”的反對,是“經濟決定論”和“軍事決定論”。恐懼與仇恨孿生散佈,登上新聞,走進課堂,化作口號,腐蝕心靈。
或者,你仍然覺得這和你無關,你從未鼓吹“喊打喊殺”,相反你一直反對這些,只是你一想到現狀的可悲,因為良知而垂頭喪腦,認為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豈不知,絕望的言辭是恐懼最好的幫兇,每次我們言説絕望,不過是讓恐懼的黑暗多蔓延一些。
和其他言論一起,自以為戳破文明謊言的,鼓吹身份政治的,鼓吹我們的強盛與必勝的,認為人與人的悲歡無法相通和理解的,譏誚戲謔,自以為豁達的……你一言,我一語,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人微言輕,不過是感嘆自己生活的艱難,殊不知這些拼湊起來,才形成這“恐懼”。
一切這些言辭都在齊聲大喊“文明不可能”,任何失敗者都難以維持基本的尊嚴與底限,小到個體,大到國家,唯有不擇手段的“取勝”,才是唯一可欲的結果,或是認為厄運已經難以避免。
沒有人應該輕而易舉地説“文明不可能”,這每一句話都是駛向恐懼和瘋狂列車的燃料。下次言及恐懼或悲觀絕望前,請三思而後言。
07.
文明並不脆弱
我遠沒有這麼悲觀,認為“文明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而野蠻是穩健強大的”。在我看來恰恰相反。
説起在文明上掉隊的國家,我們東邊的鄰國應該是最典型的。但即便如它,也在2019年於其憲法中刪除了“先軍政治”一條。
朝鮮素來強調其“先軍政治”,同樣是一套“失敗就萬劫不復”的恐嚇。認為“帝國主義的侵略本性絕對不會改變,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就不能保衞國家和民族的自主權、生存權和社會主義。”
一直以來,朝鮮以這種“恐懼”統治着國家,維持着緊張與壓力。但文在寅就任韓國總統後,在他的努力和斡旋下,在這個文明看上去最難生根之處,依然有如此巨大的改變。
而盧旺達,在經歷1994年大屠殺後,痛定思痛,現今已有“非洲瑞士”之稱,其議會中女性議員的比例,以61.3%高居全球之首,經濟發展迅猛,GDP增長率常年在10%左右,教育發展尤其顯著。
在明尼蘇達以及全美各地爆發大規模抗議後,很快也發生了市政官員和警察主動卸下頭盔,加入到抗議者,支持種族平權的行動中,我們認為最堅硬的市民與權力的牢不可破的對立,也在人性中溶解。
**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有對文明的自然欲求,而非一種權宜之計。**只要恐懼並不吞噬他們,文明就自然會健壯生長。
而如何不被恐懼吞噬,恰恰不在外部環境,而在每個人自主的領會與理解世界之中。
《美麗人生》
面對高房價,每個人心中都可以有點“孔顏之樂”;面對殘酷的公共言談,面對仇恨與恐懼,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説“不”,可以影響身邊的人;暴力不靠暴力來對沖和解決,文明的聲音足夠大,暴力的聲音便會消除。
文明並無人格和實體,文明不過是我們每個人文明信念的集合。
尾聲.
令文明,而非恐懼,成為我們的信念
我知道很多人會覺得,這文章前面分析得挺好,可惜最後又落在“自由意志”,還是沒提出合理的解決方案。當然,你也可以作智慧狀,説盧旺達還有很多問題,文在寅最終也鬥不過韓國財閥。
我要説這又是一種增進“恐懼”的言論,即認為個人毫無力量,我們必須依靠一個“解決方案”,就像“恐懼”本身確實依靠着一個巨大的“方案”在推進着。
佛教中有一個概念,我一直挺喜歡,即“無畏佈施”,是三種佈施之一,乃竭盡所能解除人的恐怖和畏懼,也並不依靠“解決方案“,除了“信心”與“愛心”之外,無他。尤其強調不要受到他人譏諷和眾口鑠金。
我想今日對於“文明”,比起“解決方案”,我們更需要此“無畏佈施”,要説解決之方案,前人早已設計許多。在疫情中,我寫過一篇關於“如實”的文章,當時即覺得大家完全被恐懼佔據,便希望以文章解除畏懼,幫諸位堅定信心。
而今日更是如此,我説明我們的恐懼與恐懼的傷害,便更希望諸位不僅於自己心中與一切犬儒的、仇恨的、自以為現實的、外強中乾的言辭鬥爭,更是要向周圍播散此種“無畏”,不再畏首畏尾謹小慎微。
令文明,而非恐懼,成為我們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