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故事給我自由丨單讀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6-03 11:17
處女作短篇小説集《冬泳》,讓班宇成功“破圈”,在網絡的帶動下,關注與掌聲從四面八方而來,班宇徹底“紅了”。隨之而來的還有評論家們,他們嘗試從作家本人的身份背景中抽絲剝繭,將書籍的成功梳理到某種規律上去,諸如“東北文藝復興”這樣的標籤紛至沓來。在《冬泳》出版一年多之後,班宇帶來了新作《逍遙遊》。《逍遙遊》的內容介紹裏有這樣一句話——“呈現出更為開闊的文學面貌”。比之前作,《逍遙遊》的開闊具體指的是什麼呢?在下面這篇訪談中,班宇將親口説出答案。
訪談人吳越是文學刊物《收穫》的編輯,亦是班宇的好友。在一種近似朋友聊天的輕鬆氛圍裏,班宇表談起了他對於寫作的理解、在“當紅”後產生的自我懷疑,以及他的文字與東北的關聯。

《逍遙遊》
班宇 著
春風文藝出版社 出版
2020-5
(點擊封面購買此書)
班宇:小説半真半假,但能説點實話
訪談人:吳越,《收穫》編輯
2020 年 1 月 14 日下午至晚間
瀋陽的一家餃子館、班宇家中
(訪談開始前,班宇一口氣點了四種餡料的餃子)
**吳越:**你前幾天説和朋友一起去鮁魚圈玩了,風景怎麼樣?
**班宇:**風景不存在的。就是我有幾個關係不錯的朋友,每年定期找個靠海的地方租幾天房子聚一聚,去了也不怎麼出屋。放個電影,打打牌,或者就是待着,什麼也不做。靜觀時間從身上駛過,在內心裏遙望大海。
**吳越:**什麼時候形成這麼個朋友圈的,什麼樣的人員構成?
**班宇:**其中有十幾年的朋友,認識最晚的也有五六年了,做什麼的都有,一個朋友在電業公司上班,但是幾乎不去,一個朋友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天天看繪本,再就是對使用圖書館電腦偷着上網玩遊戲的孩子們進行管理教育,説起來還有點浪漫,像一位麥田裏的守望者。還有兩個朋友是編劇,寫情景喜劇的,大家年紀都差不多,最大的 83 年的,最小的 89 年的。

▲吳越,《收穫》編輯
**吳越:**你是他們當中最有名的那個人嗎?
**班宇:**這兩年可能確實是這樣……但他們對我沒有任何好奇,因為認識時間比較長了,互相比較瞭解。我們混在一起的時候就天天聊聊歌,聊聊電影,然後罵一罵共同不喜歡的人,出去吃個好的,就這樣結成一種友誼,比較自在的狀態。

▲班宇,小説家,已出版小説集《冬泳》《逍遙遊》
**吳越:**看了些什麼電影?
**班宇:**今年看了《愛爾蘭人》。前陣子自己看了修復版的《海上鋼琴師》,那片子以前看很喜歡,修復版竟然完全沒感覺,不會被觸動了。我最近一次被影片觸動是看坂本龍一的紀錄片。紀錄片本身拍得太一般了,但是坂本龍一這個人非常有魅力,你就能知道這個人怎樣一步一步形成他自己的。比方説他自己去南極,在冰層上敲個洞,然後把收音機放在裏面聽那些水流動的聲音,事實上這些東西在現代音樂早有人做過,可以歸納到聲音藝術、田野錄音、環境錄音等範疇內,但是他不管這些,都無所謂,他的所有創作都是一種自我的探索的創作,而不遵循音樂史的路徑。我覺得還挺了不起的。
**吳越:**你關注坂本龍一的路徑,可能你也在思考自己的下一步怎麼走。
**班宇:**你是不是也以為我現在面臨着很多機會?所有人都這麼想,一夜成名,名利撲面而來,其實真沒有。我和遼寧作協的關係也就是我是一個會員,它不會給你開工資,也沒什麼人事調動,偶爾喊你去開會、去座談,也不多。相關影視版權有在談的,大概還要一段時間,現在好多看着不靠譜的我都拒掉了。有人想幫我出樂評集、雜文集,我提不起勁,那是前一個階段寫的東西,有些在場感,基本上是為雜誌所寫,那時是真心喜歡,被觸動,但現在沒什麼非拿出來的必要。其他方面呢,有人讓我去北京啊一些公司裏做編劇,我完全不想幹,不是説光喜歡電影就行,要從頭學起,這是個技術活兒。而且到北京我還要多負擔一份房租。在瀋陽我至少比較自由,生活成本低。所以我的位置很尷尬,大家覺得你出名了肯定賺到錢了,我也沒法解釋。很多人不明白:我能做的事情特別少。還就覺得小説有意思,牛逼,能寫點小説還想盡量寫點。
**吳越:**小説在你看來是什麼?
**班宇:**用虛構的方式來説實話。我還真是一個不能對自己的寫作撒謊的人。我也可以寫非虛構,但非虛構裏面容不下捏造,我也可以寫樂評,但是我只想説實話,只能説實話,寫樂評的時候就得罪很多人。寫小説對我來説可能是最後一個選項,一個最合適的東西,在這裏面我可以半真半假,在小説裏説點實話。在小説裏説實話,我認為還是在説實話。至少在一些人看來,我目前的小説裏承擔的就是一部分東北的真實。
**吳越:**你不承擔的是什麼?
**班宇:**我不想承擔任何更大的使命,那不是我出發的起點。我跟董寶石關係很好,有過幾次對談,提及多是兒時種種印象,更像是在講文化上的復古和回潮。有個朋友總愛開玩笑,指着我和董寶石説,你們其實是東北復仇男孩,向誰復仇?向自己復仇。你總想表現出來別人有啥我也有,別人能那樣我也能這樣,我不比你差什麼,也有着強烈的表達與抒寫願望,但是其實我們內心裏有一種天然的自卑與自傲,相互疊加,成因複雜。
同時,我也不認為我的寫作跟東北有一個特別深刻的精神上的聯繫,而是一些共通的經驗恰好發生在東北。比如《逍遙遊》這個小説它可以不是東北小説,它為什麼非得是東北呢?我感覺是不是大家先有東北命題這樣一個概念,再把我放進去找了個位置。反正過去這一年挺熱鬧的,也搞得挺累,很多時候好像一個人非得逼迫另一個人給出一個觀點、一個答案,但是我的個人體驗就是我對某些事情既沒有好感也不厭惡。我今年的目標就是少參加點活動,肯定不能跑那麼多地方了。去年有段時間我每個雙休日都在出差,到一個地方坐下來一個人一口氣講上一個小時,很費精神。

**吳越:**你為什麼不找個對談嘉賓?可以分擔掉很多壓力。
**班宇:**從沒找過嘉賓。不好意思麻煩別人,我自己能做到的事一般就不麻煩別人。因此每一場都特別疲憊。我以前還是挺喜歡出去走動的人,從去年開始就完全不感興趣了,到酒店就睡覺,不想喝酒也不想吃東西。其實我是這樣一個創作狀態,我這段時間如果想寫個小説,至少我不希望出門,因為出門我啥也幹不了,根本就不會想寫。每週出去兩天就相當於一個月都沒有創作狀態。我用了一年時間體驗到這是個麻煩事兒。你看波拉尼奧説他寫短篇小説從來都是三篇一起寫,我就特別羨慕,因為我從來沒有過兩篇三篇同時一起寫的狀態,我只要寫一篇小説,所有的生活作息都圍着這篇小説來轉,一直到寫完初稿之後,鬆一口氣,有個底,然後漫長地修改。
**吳越:**在去年這種信息量巨大、疲於奔命的狀態下,你還是寫出了《夜鶯湖》這樣繼續往上走的、努力突破圍困的作品。你考慮過辭職、專門寫作嗎?
**班宇:**我其實一直在想要不要把工作辭掉。今年本來想辭,但又猶豫了一下。主要是我的工作事情不多,我自己可以調節。在家裏會懈怠,到單位寫上一天,還特別出活。好幾個小説都是在單位電腦上完成的。
(談話告一段落,班宇領着我去他成長的工人村,現在已經成為鐵西工人村歷史建築羣,傍晚時分,我們回到班宇家中喝茶繼續聊。)
**吳越:**你覺得自己的寫作遇到問題了沒有?
**班宇:**有啊,每一個小説對我來説都是一個新的問題。在細節和語言的使用上會有衝突。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避開熟悉的表達、容易滑過去的寫作。我特別習慣於在短句的連接做一個我彷彿自己感覺到的一點空隙,這點空隙就是一個節奏和詩意的存在,這個東西是讓我着迷的。這種技巧和筆法,我已經寫得差不多了,我想要做更難的事。更難的事當然不是説寫長句,而且我不認為長句就比短句典雅,至少從 20 世紀來説,小説是一個面向未來、不斷在進化的心態,不斷在受音樂、影像等等其它媒介的影響,到了 21 世紀,小説就是要使用21世紀的語言氣息和節奏方式,包括考慮到讀者吸納、接納信息的方式。
**吳越:**恕我魯直,《夜鶯湖》裏有一小段,我想問問你是想表達什麼。
**班宇:**是不是夢中“大魚按捺於岸”那一段?
**吳越:**正是。你怎麼知道?
**班宇:**因為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但憑直覺感受這句話應該出現在那兒。沒法説清楚。這個夢也是我真實做過的,半夜醒來記下,用在這個小説裏了。《夜鶯湖》這個小説代表了我目前創作小説的一個驅動力,就是想展現那種我説不清的感情。很多人談他們寫某篇小説的源起可能是一句話或者一個畫面,對我來説,最要緊的是有一個情感上的衝動,比如我體驗到了一個新的情感點,或者是有某一種感受突然變得更深了。我用各種方式把這一感受盡量地描摹出來,對我來説就是成立的一篇小説。沒有一個牢靠的情感根基和情感衝動的小説是不成立的。
吳越:《夜鶯湖》確定發表後,你發來的創作談裏有一句話:“寫作《夜鶯湖》時,沒有明確緣由,小説像是從天而降,或者脱水而出,一個温暖的陰影,緩緩波盪,從身後將我抱住。此前,我處在一個較為微妙的時刻,混沌是其外在,內在清晰無比,但兩者的交界之處,常令我困惑,不知所措。所謂的勇氣與希望,臨於此景,不太有作用。人在凝滯之際,想邁出一步,無論左右,所需要克服的,不僅是阻力而已。”我當時忍住沒問,現在想問——這較為微妙的時刻是指具體遇到了什麼事?

▲班宇在瀋陽勞工公園(《夜鶯湖》中“夜鶯湖”的原型)
**班宇:**這是指的是去年五六月到七八月間,那段時間我對自己產生很大的懷疑,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幹(寫小説)這個事。
**吳越:**那時候你不是正當紅嗎?期刊上發得很密,獎也很多。
**班宇:**就因為“正當紅”,然後去南京的《鐘山》領了個獎,喝了頓大酒,彼此都有點灰心。當時我們是一個什麼樣的感受?2018 年開始有了點名氣,然後發了一批稿子,熱熱鬧鬧,所得的反饋並不能給我更大觸動,就覺得特別鬱悶。這和別人沒關係,所有人對你都是善意的,但是你自己不斷地被自己掏空。見每個人你説的都是一樣的話,你説的也都是誠實的話,這就是一個最大的問題,因為你沒有騙人。同樣的話説很多遍之後你會問自己:我是不是在表演?《夜鶯湖》在去南京之前寫了一點,回來之後就不想寫了,狀態極其糟糕。有半個月時間,我記得很清楚,7 月 1 日到 15 日,每天平均下來只能睡 2~3 個小時,一點沒誇張。極其焦慮。排解焦慮的辦法就只能是去書寫,小説也寫不動了,就寫別的。給朋友寫很長的一段話,探討一個什麼看法,或者只是寫點日記。寫的過程中還好,寫完之後又他媽的不行。沒有別的辦法,那時候特別艱難,你會覺得整個就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質疑到這種程度。一個月裏我可能瘦了有 10~15 斤吧?還挺好的一個副產品,只是後來又胖回去了。每天就只想睡個好覺,我究竟能不能睡個好覺?不行,真的睡不着。吃了褪黑素也不管用。
**吳越:**你知道有那麼段時間我也有些顧慮,你活動很多,名氣上來了,還願不願意在一個小説上談那麼多來回,細摳文本……
**班宇:**從來沒有過不願意。我最願意的就是談小説。
**吳越:**文學圈裏咱先不論,你覺得為什麼那些圈外的人、跨界的人,突然對一個小説家這麼的感興趣?
**班宇:**我不知道。我很奇怪。
**吳越:**你打動他們了,毫無疑問!
班宇:問題是這個就是讓我痛苦的一點。因為那些被打動的“點”對我來説太簡單。總要去回答很多次網上的討論,《冬泳》裏這個人殺了幾個人,怎麼死的,誰説誰死了,誰殺了人,諸如此類。對於人們熱衷談論的東北話題,我已經不知道還能説啥。一提東北這點事,我就頭疼。東北既不是我寫的那樣,也不是你認為的那樣,它具體啥樣,你就自己來看一看!
**吳越:**後來是怎麼挺過去的?
**班宇:**不敢在家待着,得去辦公室上班。上班有同事,不管咋的,別人還能跟我説兩句話。我特別想去運動,跑步,去健身房出汗,吃兩片餅乾,一盒牛奶。這樣到了7月底慢慢緩過來一下。我想要不然咱別寫了,也不是不行,已經出了本書了,成績也不錯,挺知足,要不然就停一段看一看。結果剛有這個念頭,又覺得他媽的我還是不服。我的一部分能力得到了釋放,但還沒到能力的邊界。我還想幹,爭取再寫一點。

吳越:《於洪》是在那之前寫的?
**班宇:**對,《於洪》在那之前,其實是 2018 年底的時候開始寫的小説。
**吳越:**你給我看的時候我們討論過。你説你願意保留那個巧合。我還以為你特別喜歡因而維護。
**班宇:**那次我給你發過去之後,你給我打了個電話,談了這個稿子,那天我其實心裏特別失落,心想這個小説難道有什麼問題嗎,因為我寫的時候還挺亢奮的。然後等我9月份要給一家約稿的雜誌時,我再讀了一遍,我發現對這小説我不是很滿意。於是按那次我們討論的要點又改了一遍。每次微信討論我都記個文檔,這樣清楚一點,然後我會斟酌考慮怎麼改,再弄上幾遍。《於洪》我調好之後覺得如果之前是 50 分的話,現在可能有 60 分、65 分,及格了,發一發可以了,我就給發了出來。
**吳越:**很可惜那篇你後來沒有修改後繼續給我,我覺得它的基礎很好,你寫的時候可能太快。
**班宇:**是寫得比較快,所以快寫完之後會有身體上持續的亢奮感。《滅點》也是這樣很快地寫好。回過頭來看我自己覺得《滅點》比《羽翅》和《於洪》都好一些,《滅點》必須好一些。如果能多幾天的話,我還能改得更好點兒。
**吳越:**你現在已經處於一種被人追稿的狀態。你需要捨棄一些,這樣出手的水平可以保持穩定。你看不看關於自己作品的評論?
**班宇:**評論説實話我挺愛看,但是和創作的關係來講真的是沒啥關係。比如拿卡佛來舉例,上世紀 60 年代卡佛那樣一個曖昧的點,所有人都覺得好,但是今天你如果是你寫出來的話,大家就不再覺得好,你得需要尋找今天的類似的一個點。這個點展現方式跟上世紀60年代又不能一樣。這個變化這麼大,只能自己去一點一點嘗試和感受。另一方面讀比較多的所謂經典的外國小説,在眼界、寫法、技巧和情感上去學習。讀小説我覺得收穫最大的一點就是一種共情體驗,因為你真的很難從一篇小説裏面繁殖出另一篇小説出來。我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嘗試,比如説我很喜歡威廉特雷弗的《鋼琴調音師的妻子們》,我把這篇小説擺在這,再開個空白文檔。然後我要每一句都模仿他講一個類似的故事,我發現寫到 1500 字的時候,你已經講不下去了,不是你寫不下去了,而是你寫的故事跟他完全沒有關係。而你的初衷是向那篇小説致敬、向它做一個模仿臨摹。所以我覺得寫作這個事跟閲讀可能肯定是有關係,但沒有那麼深入和密切的聯繫。
**吳越:**這不是個好消息嗎?這個試驗的結果比你模仿他成功了要好得多。寫出了自己的故事。
**班宇:**對,我發現只能説自己的話,在小説裏面只能寫自己的話,問題是説和寫自己的話,現在對我來説也是一個困境,就是如何生產出新的話。這樣的作品,我也可以再寫一年兩年,別的期刊還能發一發,對吧?但是我不想這麼幹。我現在不斷回溯到我為什麼需要寫小説,本來是因為我想要一個自由,這個不是創作身份上的這種自由,而是我想在故事裏面體驗出來那種自由。而我反而這條路上如果越寫越窄的話,我越來越不自由。現在我需要學會的一件事就是學會等待一個我想寫的一個情緒,在閲讀資料中我會尋找到一些歷史的縫隙,看看怎麼寫點好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