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浪”逃跑計劃:我開始信命,不再強撐 | 顯微故事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0-06-03 09:05
逃離北上廣,已經算不上是個新鮮的提議了,但有多少人真的逃離成功了?
北京很大,大到容納得下每個人的慾望。
北京也很小,小到隔斷間擺了一張牀就塞不進行李箱。
本期顯微故事的作者是李不追。在她的故事裏,這些“中浪”有的為了追隨風口,先後加入了行業熱門的創業公司,但職業計劃趕不上行業變化。有的人只是為了求一個安定,但依然抵不過現實的壓力。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文 | 李不追
編輯 | 木蒙
在帝都,職業規劃趕不上風口變化
今年5月,大學同學小五給我發來一張新租房屋的照片。
那是一棟獨居小洋樓的一層,看那樣子面積少説100平,座椅板凳、沙發電視捎帶整齊仍有空間。
我大驚,“這是發財了?怎麼突然租這麼寬敞一地兒?”
他嘿嘿一樂,“我離開北京了,回安徽了”。
還沒等我往下問,他自己就解釋了起來。“我太累了,對北京這些事兒很失望。之前ofo內鬥,團隊一年換了三個副總監,還經常發不出工資。後來去的那家電子煙公司,也黃了,我是不相信所謂的‘風口’了”。
小五發來的微信
難怪最近一次見到小五,完全沒有以前的帥氣形象,啤酒肚,越來越高的髮際線,濃重的黑眼圈,頭髮也油得打柳兒。當時就覺得他狀態不好,和四年前完全是兩個人。
2016年,小五在小黃車ofo裏幹運營。那陣子共享單車是創業寒冬裏少有的快速融資的企業,也是那一年,ofo拿了滴滴投資人朱嘯虎的投資,頗有幹出“下一個滴滴”的架勢。
這讓小五即便996也充滿鬥志,每天朋友圈分享的都是他們又攻下哪個國家的市場,搞得我們這些同學都暗暗羨慕,看起來他是我們之中最有國際視野的一個人了。
聚會那天晚上,喝醉了的他在中關村大街路都走不直,我們一路攙扶着他回理想國際大廈拿車鑰匙。
沒想到剛到公司樓下,他就指着樓上那些還在加班而亮着的窗户喊着,“將來我也要在這裏開自己的公司!我還要到美國的納斯達克敲鐘!”
我們一羣人臊得假裝不認識他。其中一個同學,摘了小五工牌假裝是ofo員工,獨自上樓拿完東西走人。
小五的幻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戴威本身也是學生出生的明星創業者。
2017年初的ofo年會,戴威曾送給一位老員工一輛50萬元上下的牧馬人。這場年會有3000餘人,幾乎每個人都拿到了獎勵,小五拿到了一台筆記本電腦,還興奮地給我們炫耀。
但實在沒想到,如今路上不僅再也見不到小黃車,以後在北京可能也見不到小五了。
逃離北京?這太不像我認識的小五了。
他是典型的“鳳凰男”, 不懂不信什麼所謂職場套路,只知道“既往不咎,縱情向前”。
在ofo的時候,跟着戴威一起意氣風發,還給自己定下“三不原則”,即奮鬥期間不戀愛,不無用社交,不提早下班。當時他還想,五年內能做到個運營副總監就算不錯。
在北京,做五年的個人職業規劃,其實是有些天真了。因為你的計劃,趕不上行業的變化。
2018年.小五在ofo的第三年,ofo資金鍊就出問題了。
再加上公司戴威和投資人之間關係僵持,滴滴的高管空降,原來定好的市場推廣和運營計劃都被擱置,款項也遲遲不下來,公司內部的氛圍變得很微妙。
見情況不對,小五就找了個機會辭職了。
小五的偶像是雷軍,非常推崇“順勢而為”這句話,他覺得如果只是矇頭苦幹,不懂得借勢,你很難在大城市混下去。
他認為,戴威借了共享單車和朱嘯虎的勢,小五也打算博一把,一頭扎進了2019年的風口,“電子煙”。
結果這個風口吹了不到一年,電子煙行業就被限制了線上平台銷售,所有的線上運營計劃都被擱淺。加上國外juul的各種負面新聞滿天飛,國內電子煙行業又是裁員、又是倒閉。
小五的公司幸運一點,熬過了去年年底最艱難的時候。但誰也沒想到,2020年初會突然爆發疫情,成為了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四年前我相信順勢而為、相信天道酬勤,但很多時候你敵不過命”,小五説,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博一把風口,更重要的是,他沒有那個體力再長期996了。
“上個月我加班了兩個通宵,就心律不齊了”, 小五説,“鬥不過年輕人,每年數百萬應屆畢業生,哪個不比你有精力?我敗了,做中浪就中浪吧,讓這些前浪折騰去吧,這算是一種順勢而為”。
隔斷間裏的北京夢
小五是我朋友羣中第一個成功離開北京的人。
對他來説,之前攢下的收入能夠讓他在老家置辦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三十而立,也還有大把的時間讓他在老家重頭再來一次。更多的是,還沒有實現夢想,但依然懷抱着執念的人。
汪慧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曾經和我合租一個隔斷間的房客。
剛來北京時的我,猶豫到底是考研還是直接找工作,手頭沒什麼錢的時候就租了一個小隔斷間。
現在隔斷間已經被禁止了,但五年前,這還是個特別搶手的房源,幾乎是每個北漂的第一站地兒。因為便宜,所以五湖四海,各種行業的人都可能是你的鄰居。
大部分時候,你不會和這些鄰居打招呼,各過各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只是暫止落腳在這裏,彼此都是生命中的過客。
隔斷房還有一個特點,隔音很差,你跟鄰居就隔着一扇用力一推就可能倒的木板牆。
有好幾個晚上,我看書的時候都會聽到有個女聲在那邊反覆唸叨,“歡迎光臨,有什麼需要你告訴我”之類的銷售術語。
有一次,我受不了這個噪音,直接拍隔斷板抗議投訴。
沒多久,有人敲門,一個長相樸素、眼神乾淨的姑娘一臉歉意,跟説我“對不起,以後會小聲一點”。
一聊,才知道她叫汪慧,河北人,在西直門凱德MALL商場做服裝銷售。她説,幹服裝店員只是想先摸清楚門道,以後好自己開一家店。
“我是那種見着陌生人就犯怵的性子,為了賣衣服,我每天上班前都要對着鏡子微笑,練習銷售術語,跟演員拍戲似的,你得先打動自己,才能感染客户”,汪慧跟我説。
不過不到半年,汪慧就發現服裝店裏店員的權限很低,店長和她之間的交流也不多,看起來學不到什麼東西,辭職去了尾貨市場。
當時我笑她,人家北漂都是人往高處走,就她還拋棄大商場,越混越差。
汪慧當時執着認真和我爭辯的樣子,現在想來格外可愛,她説尾貨市場好處是價格低廉,受眾更廣,品種花樣也比較多。她説,開店肯定要從小規模做起,這叫“接地氣兒”。
初出茅廬的勇氣十分可嘉。
不過,小門店的奇怪規矩很多,入職一週,店長就明確要求她不能吃午飯,平時要負責理貨、碼貨甚至搬貨,把女人當男人用。但她還是堅持下來了。
後來,我放棄考研選擇在北京找工作,而她則搬去尾貨市場附近。我們同一時間離開了隔斷間,但互相留了微信。
後來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繫。直到去年,她忽然給我微信,發了一張掛瓶的照片,“我腰椎間盤突出了,這還能治好嗎?”
腰椎出了問題以後,汪慧一直沒去做理療,而是消炎掛瓶解決燃眉之急
一問才知道,過去幾年,她每兩個禮拜就要去庫房理一次貨,“要把那些套着黑色塑料袋的衣服大包小包的扛起,挪動,放到指定的位置上,需要耗費大量體力,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活兒。”店裏人手少,所以每次理貨盤貨記錄都是她一人。
生病以後,醫生建議卧牀休息,尤其不能幹彎腰的體力活。汪惠本想同店長商量以後自己只賣貨,店長堅持不能“徇私枉法”,以害怕對其他同事不公為由拒絕了她。
我問她接下來怎麼辦,她説想家了,喝完這兩週中藥,如果沒有想明白未來就回家相親。“怎麼過都是過”,她微信裏説道。
這段時間汪慧開的藥單
我馬上刪掉了剛想發送的那句話,“你還想開店嗎?”
躲不過的“35大關”
我本以為,選擇離開的只是那些北漂失敗的年輕人,但沒想到趙小樂這種已經成家立業的“成功人士”,最近也有離開北京的打算。
前同事趙小樂是極少發朋友圈的程序員。上一條朋友圈,還是自己新家的照片,配圖文字是“在北京漂了四年,現在終於有屬於自己的家了”。
嚴格來説,他的房子也不算北京的。大概北漂第二年,他就結婚了,跟媳婦兒在燕郊買了套房,兩家還各湊了30萬首付。
當時燕郊房子大火,據説買房的時候,趙小樂看好一棟,第二天就被人搶走了。
雖然在海淀上班,從燕郊過去來回地鐵6個小時,但搬進新房子的喜悦很長一段時間沖淡了他通勤的心酸感。
那段時間我在公司見着他,頭髮都是凌亂的。
見我嘲笑,他就尷尬地解釋,為了保證自己能在六點前登上燕郊開往城內的公交車,他必須每天凌晨五點起牀,在五點半之前完成梳洗、穿衣、吃飯。
即便這樣,公交車上也人擠人,成為一個固定的“塑膠”模型,有時骨骼錯位,有時後背疼痛,有時找不到自己的腳……
“這樣奇形怪狀的姿勢,一堅持就是40分鐘,碰上堵車,一個小時不止”,趙小樂説。
我很詫異,為什麼不直接在公司附近租房?
這才知道,他孩子最近剛出生,老婆需要照顧,他晚上還得回家帶娃。為了省點兒錢,以後在海淀搞套學區房,他是不敢請阿姨,也不敢上班遲到,更不敢隨便換工作。
不過這段時間疫情鬧的,公司停工很多天,還實行了全員降薪的政策。我特意看了下HR的郵件,趙小樂所在的技術崗也是“重災區”,調整KPI加上降薪80%。
我不禁為開工以後能不能看到趙小樂感到發愁,甚至幻想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果不其然,開工就沒見到趙小樂。微信上一問,他回我,“在面試”。
從要求遠程辦公開始,趙小樂就在偷偷投簡歷找下家,結果人家看他馬上35歲,就沒有下文。一個月就一個面試通知,三個月下來,一次比一次談的薪水低。
大概是小五跟我説離開北京後的一週,趙小樂給我電話,説“準備走了,離開北京前聚聚”。
走前趙小樂還捨不得北京那些工具書,一一打包帶回老家
那天晚上,趙小樂的狀態反而比疫情之前還好。他的頭髮看起來剛洗過,蓬蓬鬆鬆,黑眼圈也淡了很多,“定好要走,反而如釋重負了,去哪裏都是家,老婆孩子在身邊就行”,趙小樂説。
在那次吃飯之前,我常常被趙小樂這樣成家立業,但是把自己弄得很狼狽的人,搞得很恐婚。
但那天晚上,還在單身的我反而有點羨慕起他。
回家
對於小五來説,回家就是重新開始,只是舞台不同,在自己最熟悉的、生他養他的再大幹一場。
對於汪慧來説,回家或許意味着放棄選擇的自由,和現實的徹底投降。
相比之下,趙小樂的北漂生涯反而看起來是有始有終的,至少他在這裏曾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生活。他還有得選,還有親人陪伴。
趙小樂離開時候説,“我依然很愛北京,等孩子長大以後我還會帶她來這裏看看,爸爸是怎麼在這裏遇到媽媽,怎麼為自己的夢想努力的。”
逃離北上廣,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一個被“漂着”的異鄉人在腦海裏無數次幻想而不敢實現的命題,我身邊的這三個朋友都勇敢地去實踐了。
一場疫情之後,這些“中浪”選擇一起逃離北京。崇尚成功學的人,或許覺得他們是“懦夫”,但硬撐,難道不是對自己更大的殘忍嗎?
(應受訪者要求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