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想念那些被趕走的小攤_風聞
福桃九分饱-福桃九分饱官方账号-同名微信公众号:futaojiufenbao。2020-06-04 20:44
一夜之間,朋友圈被擺攤經濟刷屏了。
在這個不同尋常的年份裏,我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熱烈的討論過擺攤:有人躍躍欲試着自己在疫情期間煉就的涼皮烤冷麪手衝咖啡手藝,有人開始在朋友圈推送《擺攤財富小技巧》,有人已經開始暢想互聯網人究竟如何改行擺攤……
我的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那些深夜裏的小吃攤,路燈下那些好久不見的面容。
當我們在懷念小攤的時候我們在懷念什麼?
有月亮的夜裏,我總會想起那個柴爿餛飩攤的小販。
他和所有賣柴爿餛飩的小販沒什麼不同。因為在夜裏,幾乎看不見他的面容,然而遠遠的,就看到那根扁擔,一頭是個小櫃子。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櫃子,一個個神秘的小抽屜彷彿會變魔法,這個抽屜打開,裏面是皮子和餡子,那個抽屜打開,淡黃色的蝦皮在月光下泛着光,深色的是紫菜,綠色的是葱花……扁擔另一頭,是爐子和鍋,火光紅彤彤照着,暖了所有人。
每次見他,已經在路邊忙活着。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來的?我一無所知。那扁擔上的物事看起來沉重,光是那爐子,似乎就有好多斤。他像極了無門無派的武林高手,似乎是從天而降的,在那個時辰,出現在那裏。我下了夜自習,推過自行車,在橋上,遠遠望着路燈下氤氲霧氣的餛飩攤,散了架的人忽然渾身一凜,一下子有了生氣。

餛飩餡是“刮”上去的,或者是“塌”上去的——用小竹爿刮點點餡,往皮子上一抹。可是吃進嘴裏,卻是鮮味十足,是畫龍點睛的那種。

© 樂活虹口
我媽是包餛飩的高手,她一直特別不服氣,我寧可吃小攤的餛飩,也不願意吃她包的蝦仁三鮮大餛飩。她甚至腹誹,認為我如此迷戀那家柴爿餛飩,是因為小販在湯裏做了手腳:“大概用罌粟殼煮了湯。”對於這個説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深信不疑,因為湯實在太鮮了。南京人説“吃餛飩”為“喝餛飩”,大概也是指那碗餛飩湯的重要性。柴爿餛飩的湯,大概是用豬骨頭熬製的,鮮美無比,香味飄蕩在空氣中,連空氣都凝結起來。
柴爿餛飩攤大叔很快遇到了對手,橋的另一邊路燈下,有着更濃的油香——是個油墩子小攤。做油墩子的是個永遠裹着白袖套的大媽,穿着白色的圍裙,可以看到她從前的工作:某某紗廠女工。鐵鍋裏滾着深色的油,鍋子上面的鐵絲網架上幾隻油墩子往下滴油。有人停下車,講,新汆一隻——不是炸,不是煎,是汆。她微微點頭,好額,一個長柄金屬膜裏立刻填滿了蘿蔔絲麪糊,挑一隻小小的蝦按在上面,黑夜裏其實看不大清楚,可是隻要聽到嚓的一聲,我似乎已經看見那小小的蝦變成了紅色,蘿蔔絲麪糊漸漸焦黃,我使勁嗅一嗅鼻子,悄悄聞見的是鮮。

包油墩子的永遠是油紙,那時候好像不大有塑料袋子,都是這樣淺褐色的油紙,油墩子包在裏面,哪怕在夜裏,你會看到那熱氣氤氲升騰,是屬於油墩子的最佳時刻。皮是焦脆的,咬一口,裏面燙口,蘿蔔絲軟嫩,我捨不得吃那隻紅色的小蝦,留着,留着,留着,留到最後一刻。

© 魔都探索隊
餛飩和油墩子都好吃,口袋裏的零錢卻只有那麼多,人生第一次面對了艱難抉擇。我在內心同情餛飩攤大叔,大約因為先來後到,也有可能是有時候他會在我遞過去的餐盒(我媽不讓我用攤上的碗筷)裏多加一兩個餛飩,雖然這極有可能是他數錯,但我還是會有一點開心,彷彿是一個小小的獎賞。我有時甚至還想,他是路見不平的大俠,餛飩攤不過是他的掩護,賣完餛飩,他就會在黑夜中替天行道,扁擔是他的武器,那些我吃不了的辣油,也許就是他的暗器毒藥。
可是油墩子上的小蝦也很誘人啊!學校旁邊小攤也賣油墩子,可就是沒有那隻蝦。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阿姨賣的有蝦的油墩子,是油墩子最早的模樣,文革之後,大約因為成本問題,油墩子就很少有蝦了,阿姨頑固守着以前的規矩,特別像過去守舊的名角兒,一輩子唱武家坡。她有個小兒子,有時候會來幫忙,是倔強的少年,不大説話。但三言兩語之間,大家還是知道了她的背景故事,下崗女工,丈夫跑了,留下她和兒子,還有一屁股債。債主上門,她沒有躲避,而是出來擺攤,用一個個油墩子還債。這個故事是媽媽告訴我的,她紅了眼睛,在我出門之前塞給我十塊錢,讓我去買二十個油墩子。
有一天晚自習下課,我和盧大偉又開始討論是去餛飩攤還是去吃油墩子的時候,盧大偉忽然説:“要是餛飩攤大叔和油墩子阿姨在一起就好了。”
這真是個好主意,可他們似乎永遠沒有見面,一個在橋的這頭,一個在橋的那頭,各守一盞路燈,橋是他們的楚河漢界。油墩子阿姨沒有吃過餛飩攤大叔的餛飩,餛飩攤大叔也沒有買過油墩子阿姨的油墩子,羅曼蒂克是我們這些旁觀者的幻想,我甚至會做夢夢見天光微露,他們各自收攤,走到橋的中間,發現彼此是年少時的青梅竹馬,從此仗劍走天涯。
生活不是童話,生活比想象中更殘酷。餛飩攤大叔和油墩子阿姨在一夜之間同時失去蹤跡,源自一場大型市政檢察。風捲殘雲一般,爐子被踢翻,扁擔被沒收,辣椒油紫菜碎和蘿蔔絲麪糊灑了一地,餛飩攤大叔和油墩子阿姨倉皇失措的上了綜合執法車,我和盧大偉唏噓黯然,沒有想到他們的初見,居然是這樣的場景。
我再沒有機會告訴餛飩攤大叔,我一直覬覦攤子上的辣油,而等我長大嚐了第一口,居然發現那些辣油只是徒有其名,一點也不辣。
我再沒有機會告訴油墩子阿姨,她的油墩子上面的那顆蝦,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炸物,比所有的天婦羅都要好吃。
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中國有千千萬萬的油墩子阿姨和餛飩攤大叔,他們在這個城市裏,用食物賺取一點微薄的酬勞,慰藉黑夜裏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他們善良,他們質樸,他們相信用雙手創造價值,命運終究會對他們垂憐。
而受到恩惠的始終是我們。
© Wenpeng Lu
在北京,髒串兒攤上赤裸着上半身的花臂大叔一手持烤串,一手拿冰啤酒,有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豪邁。編輯部的飽妹曾經在三環某串攤兒擼串,突然停電,一切漆黑。正打算悻悻回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鄰桌的食客們紛紛站起身,跑到對面路邊,打開自己的車燈,照亮了整片桌子,回身坐下對烤串師傅説:“再來兩串腰子!”
車燈開了倆小時,一直等到電來。

© 《人生一串》
加夜班回家,黑暗炒麪攤一對夫婦,男的掌勺,女的收錢。偶爾對望,兩人眼裏都含着笑——而看着他們的你,會忽然覺得,這份炒麪,比往常多了許多能量。

© 西體拾光影像館
居民樓附近的麻辣燙,簡易的塑料凳子,一碟麻醬,一塊錢一串的籤子。剛收工的金鍊子出租大哥吹噓着自己的情事,聲音一陣陣傳在大家的耳朵裏,所有人都笑着,沒人相信,包括他自己。一旁,創業第n次失敗的大叔一個人坐着,忽然被不知道哪裏的陌生人送了一杯啤酒。一飲而盡,是江湖兒女的快意恩仇。
© 《泰晤士報》
想起張愛玲説過的話:“古代的夜裏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託,託,託,託’——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小攤上的食物是真的好吃啊,雖然是卑微的,卻滾熱而活色生香,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在一根串,一杯酒,一隻油墩子當中,漸漸變近,變近,而這種人情味,是多麼奢侈啊!
可這些年,小攤漸漸少了,小販和城管,似乎成了老鼠和貓。我們時常聽到的,是城管打了賣紅薯小販四個耳光而被訓誡,是中關村拉三輪車賣烤腸的小販,因為捨不得五百塊的新車被扣押,用一塊錢買來的刀子捅死了城管,釀成兩個家庭的悲劇。去汕頭吃飯,張新民老師有些抱歉地告訴我,幾年前去過的路邊攤,已經基本消失殆盡,少數幸運者搬進了店面,可説也奇怪,當我們前去品嚐時,始終覺得,差了點什麼,少了點什麼。
這一切,在這幾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江西,不少小商販接到了城管隊員打來的電話,主動動員他們到指定地點擺攤經營。不少攤販主接到電話後非常驚訝,驚呼“你是城管的?叫我去擺攤?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近日開到城管鼻子底下的地攤,在網友看來宛如Tom&Jerry
在成都,3.6萬個流動攤販攤位準備就緒,預計可以帶動10萬人就業;
在河南許昌,開放一批背街小巷,讓商家在道牙以上區域經營……
城市不是一張明信片,城市是活生生的生活。
© Wenpeng Lu
總理説得好:“地攤經濟是就業崗位的重要來源,是人間的煙火,是中國的生機。”
歡迎擺地攤兒的人們,要是能把之前開牆打洞封上的那些衚衕街面小店恢復了,那就更好了。
如果擺攤兒,你打算去賣啥?
來評論裏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