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露天電影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6-06 09:06
那時候沒有電視,更沒有網絡,最愛的娛樂就是露天電影了——鎮上有電影院,平時不放映,只有春節前後,才放映半個月,過完元宵節就關了,其他時間看電影以露天電影為主。
露天電影也不可能夜夜有,一個月能碰上兩三回,那就謝天謝地了。如果一個月也碰不上一次,心裏也很失落,覺得那個月白過了,精神生活一片空白。
放露天電影,有公私之分。
公家放露天電影,主要是由村集體或生產隊掏錢。村集體和生產隊愛放電影,尤其是在雙搶之後,放三五個晚上的電影來慰勞辛辛苦苦的村民。村集體先帶個頭,然後村裏幾個生產隊,不甘落後,輪流來,今晚你放,明晚我放,後晚他放,都選在各自生產隊的曬穀坪上。公家放電影,有個重要儀式,那就是重要人物講話。放完一個拷貝,趁換拷貝期間,村集體或生產隊的帶頭人,也可能是德高望重的長輩,都要來一段熱情洋溢的發言,把放電影的來龍去脈説清楚。我家叔伯舅姨從來沒有在這場莊重場合發過言,因為輩分或者江湖地位都不夠,沒有資格。
遇上紅白喜事,私人也喜歡放電影。白喜事是為圖個熱鬧,把村民召過來為過世的人守靈。這種電影要通宵達旦地放,天亮了才結束,半夜了還每人有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這種場合,碰上寒暑假,真的晚上看通宵,白天睡覺了。紅喜事放電影多為大壽慶生(以六十歲和八十歲及以上為隆)和升學。慶生了,承擔放電影費用的主要是女兒女婿,侄兒外甥,一人承包一個晚上,人丁興旺的家庭,連續放映幾個晚上,讓人感覺特別過癮。升學放電影,往往是考上了大學或中專,跳出了農門。七大姑八大姨一興奮,就把放電影的費用湊了,與附近村民眾樂樂。紅喜事放電影,村民興高采烈,全村洋溢着節日氣氛。

露天電影一般是一個晚上放兩場,其中有一場必定是情節曲折,場面火爆的功夫片,其中《少林寺》、《木棉袈裟》、《黃河大俠》、《神秘的大佛》等是我們百看不厭,流連忘返的。另一場配戰爭片或者愛情片。戰爭片有《上甘嶺》、《鐵道游擊隊》、《平原槍聲》、《地道戰》、《天山上的來客》等;愛情片有《紅夢樓》、《牧馬人》、《馬路天使》、《廬山之戀》等。村裏的戀愛男女,看愛情片的時候,一邊看,一邊躲到曬穀坪的草垛後面卿卿我我去了。那時候所謂的卿卿我我,就是遠離觀眾,坐在草垛旁,邊看電影邊聊天,看着電影裏的鏡頭眼熱心鬧,私下裏手都不敢牽一下。
最讓人激動的就是功夫片,連續數日,大家激情澎湃,心癢手癢腳癢,白天見了面,模仿電影中的一招一式,喊打喊殺,熱鬧非凡。
有電影的那天晚上,各家各户的晚飯吃得格外早。實在晚了,就暫時按下,等看完電影回來再吃。下午三四點鐘,電影院的放映員就騎着自行車來了。村裏早就有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趕過來幫忙擺弄放映設備,做着準備工作。公家放電影,誰家生活好點,放映員就在誰家吃晚飯。招待放映員是一種榮耀。私家放電影,誰家放的就在誰家吃晚飯。放映員吃完飯,小夥子就已經在曬穀坪旁邊的田埂上打下了兩根木樁,把白晃晃的銀幕掛在了木樁中間。放映員安排年輕人就近搬來一張八仙桌,放在曬穀坪的中央,然後把放映機放在桌上,調試設備。
中午早早就有人到鎮電影院挑選了片子帶回來。這是一項很神聖很光榮的工作,挑回來的片子要大家都喜歡才行。放映員擺弄放映設備的時候,各家各户的小孩陸陸續續,爭先恐後地從家裏搬來長條凳,在曬穀坪上佔座位。十來分鐘的時間,曬穀坪上就擺滿了長短、高矮、大小不一的各色長凳。圍繞放映機周邊的位置是最好的,很正,不用斜着眼睛看,尤其是放映機前。往往每家搬出兩三條長凳,一條凳擠三個人。天沒黑透,電影沒開始,曬穀坪上就坐滿了男女老少,鬧哄哄的;電影一開始,馬上就鴉雀無聲,只聽到電影聲音了。放映機前的位置好,除了正,更重要的是換拷貝空隙,可以站起來,把頭像投放在銀幕上,還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讓人異常興奮。

看露天電影,以方圓兩三里路的範圍為宜。再遠點,大人就沒興趣了;小孩則樂此不疲,再遠都不怕。各村都有孩子王,在孩子王帶領下,呼朋引伴,一羣人十多個,浩浩蕩蕩地追電影,翻山趟水,甚至走八九里路。晚上回來,馬燈手電都沒有,只有星星、月亮、螢火蟲的微光照着歸途,深一腳淺一腳的,夏夜有蟲吟鳥叫,冬夜死一般寂靜。去的時候,步伐比較一致,大家有説有笑;回來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捉弄人的心思也上來了,尤其是看了《畫皮》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片。大孩子呼呼啦啦地往前跑了,小孩子在後面拼命追趕,追着追着就掉隊了,心裏怕得要命。夏夜,鞋後跟帶起的沙石打在身上,就像鬼躲在暗處故意往人身上扔似的,讓人怕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時候,落在最後的,迷路了,走來走去,發現還是在原地踏步,就像鬼打牆似的。夜深了,大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家孩子還沒回來,不得不打着燈籠火把,一邊呼喊,一邊尋找過來。找到了,難免扇兩耳光,踢兩腳屁股。
近的地方看電影,都是搬長凳;到遠的地方看電影,順手拿一條蛤蟆凳。蛤蟆凳只有巴掌大,只能擱下屁股的三分之一。但蛤蟆凳輕便,好放,拿起來方便。拿蛤蟆凳看電影,一般都坐在銀幕底下;坐其他地方,就被擋了視線,看得不過癮。
電影裏,人物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那一顰,那一笑,那眉眼,那身材,那性情,都讓人如痴如醉,情難自禁,也讓人愛憎分明,如在夢裏,如臨其境。放《紅樓夢》那會,村裏有個鰥夫還真沿着掛銀幕的木樁爬上去,到銀幕上擁抱親吻林黛玉,半天叫不下來。
初三在學校住讀,緊張的學習之餘,對電影的嗜好有增無減。學校附近的村莊放電影,白天得到消息,我們早就按捺不住了,心猿意馬地坐在教室裏,坐立不安。晚自習,等班主任巡視完,他前腳剛走,我們後腳就溜了——班主任也看電影去了,教室裏很快就走掉了一大半。但得在班主任回來之前趕回教室,即電影沒放完就要回來,難免意猶未盡。當然,也有一咬牙看完了再走的,但放完電影,路上得跑着回來。
學校也偶爾放放露天電影或者到鎮電影院包場,讓師生一起過過精神生活。這種大事要校長拍板。上了年紀的校長很古板,很嚴肅,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但也有被年輕教師説動的時候,只不過很少,一個學期就那麼兩三回。那種電影,一般是放一個教育片,一個娛樂片。到電影院包場,拿票,記得《媽媽再愛我一次》就是在電影院看的。情到深處,電影院滿院哭聲。把放映員請到學校操場來放露天電影,則是以班級為單位,搬出凳子,把操場佔滿,坐滿。同性之間的親疏,異性之間的微妙,在佔座位時一覽無餘地展現了出來。
放露天電影,最難受、最遺憾的就是突然下雨,把大家的興趣澆滅了。小雨沒人在乎,能挺過去就挺過去,一邊淋雨,一邊看,別有一番風味。雨大了,就沒辦法了,不得不戀戀不捨地離開,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看銀幕,期待老天開眼,突然把雨停了。看到一半停下來,心中那種遺憾,就像失戀一樣深刻,讓人躺在牀上,輾轉難眠,折磨死人了。

夏夜有蚊子,冬夜太冷,但這些都擋不住我們看電影的熱情。碰上運氣好,一個晚上可能連放三場露天電影。那可真是讓人感覺過癮,又不耽擱睡眠,不影響早起,一切剛剛好。
看完三場電影,回到家裏,也就是十一點鐘的樣子(儘管那時候睡得早,一般九點前就上牀了),身子一沾上牀板就進入了睡眠,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夢裏全是電影中的場景、情節和人物,彷彿把電影又重新再來了一遍,彷彿自己成了電影中那個主要角色,有股闖蕩江湖,快意恩仇的豪氣。
我現在還喜歡看電影,哪怕是一個人。 坐在電影院的角落裏,一邊看,一邊回想露天電影的小時候,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慢 慢地升起來,漫過心,漫過全身,漫過頭頂。
2020年6月5日北京右安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