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滄海事(2)引子 各種洋人們_風聞
文渊紫光-2020-06-08 16:27
“洋人的腿到底能不能彎?”——在很多的辮子劇中,這個問題都被當作了一個重要的梗,用來諷刺大清帝國的官員愚昧無知。而且這些文藝作品還努力的讓我們相信,在鴉片戰爭以前,大清帝國對洋人一無所知。説實話,我也一直對這個看法深信不疑。
後來有一次我在歐洲談完業務,閒暇旅遊時,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海事博物館裏,看見了一幅世界地圖。頓時我就驚呆了,腦子裏塞滿了問號,心中想的只有一句話:“這怎麼可能?!”
這副名叫坤輿全圖的世界地圖全用中文標註,由比利時耶穌會傳教士南懷仁製作並獻給了康熙皇帝。除了比例尺略有不準以外,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世界地圖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清清楚楚的標示着四大洲五大洋,甚至還有南極北極,以及當時世界上主要的國家,及一些文字説明。
順着這個線索,我又繼續往下探究,發現南懷仁不僅僅製作了這個地圖,而且還寫了一本書,叫做《坤輿圖説》——裏面記載了當時歐洲人對已知世界的瞭解,各個大洲的風俗物產。
南懷仁全名費迪南德·威爾比斯特(FerdinandVerbiest),生於公元1623年,死於公元1688年,是康熙皇帝的科學啓蒙老師,大清王朝的正部級幹部,正二品的工部侍郎,長期主管大清科學院,擔任欽天監,死後還獲得了諡號勤敏。
這樣一個金髮碧眼的洋鬼子,正部級官員,天天在中央機關進進出出且經常出席各類政府會議,還領導了一大幫中國人,那麼他的腿到底能不能彎,大清帝國的官員應該是心知肚明呀?
“洋人的腿到底能不能彎?”這話據説最早是在英國的馬格爾尼來拜訪乾隆時,和珅和劉羅鍋鬧出來的笑話。我記得電視劇裏好像還專門演過這個故事,和珅還想用這個藉口來騙皇帝,掩飾他在對外談判中的無能。
可是這説法實在經不起推敲。有一個意大利的傳教士郎世寧,本名朱塞佩·伽斯底裏奧內(Giuseppe Castiglione),曾經擔任過乾隆皇帝的御用畫師。這個金髮碧眼的洋鬼子,和坤和劉羅鍋年輕時應該都見過,關於他的腿能不能彎,他倆心裏應該是有數的,至少乾隆皇帝肯定是一清二楚的。
不僅僅如此,當時還有一個法國傳教士蔣友仁,原名伯努瓦·米歇爾(P.BenoistMichel),這人同樣是金髮碧眼的傢伙,也曾經是他倆的同僚,受乾隆皇帝的委託,對南懷仁的地圖進行了完善。他根據新測繪的數據,重繪了西藏和新疆地圖,還因此受到了乾隆皇帝的嘉獎。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有一陣子新聞連篇累牘的報道,火燒圓明園時,被英法聯軍搶走的十二生肖獸頭在國外公開拍賣,引起了愛國人士的一陣憤慨。但是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那些獸頭和裝有獸頭的噴水池,其實是這個法國人蔣友仁主持設計的,而且圓明園裏好多西式的建築,都是他的手筆。所以清朝人不知道洋人的腿能不能彎,看來又是一個流傳已久的謊言。
十二生肖獸頭
南懷仁的這份地圖在1674年被木板印製過,《坤輿圖説》也被公開發行過,社會上應該有很多人收藏過。蔣友仁修改後的地圖一直被掛在紫禁城裏,不説別人,歷朝歷代的清朝皇帝肯定應該看過,那麼他們理所當然的知道世界長得是什麼樣子。
而且到了鴉片戰爭前,葡萄牙人住在澳門已經一百多年了,各國的洋鬼子每年都會跑到廣州和清朝做生意,這筆税金直接被收入了皇帝的內庫,如果你説清朝人對外國一無所知,實在是有點於理説不通。
然而,在後來的鴉片戰爭中,清朝人的表現卻有些匪夷所思。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問題當然是有答案的,不過若要解釋清楚,我們必須把時間拉回到元朝開始説。
有人説崖山之後無中國,這話乍一聽挺極端,但細想也覺得有點道理。因為元滅南宋,意味着中華第二帝國的覆滅。
在史學界,很多人贊同一種説法:中華文明一共有三個帝國時期。秦漢為第一帝國,唐宋為第二帝國,明以後是第三帝國,一直到今天。
在第一帝國時期,中華文明完成了政治制度的革新,實現了中央集權,在第二帝國時期,完成了文化和經濟領先。前兩個帝國時期裏,中華文明在軍事上經常面臨異族的壓力,但是在政治制度和文化上卻沒有競爭對手,擁有絕對的優勢。
但是從第三帝國開始,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來自歐洲的基督教文明和來自阿拉伯半島的伊斯蘭文明,都是和中華文明不分伯仲的對手,所以競爭從單一對峙變成了全方位的較量,從思想、文化、經濟、技術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無所不在,到了清朝更加是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清朝從乾隆以後,所有的戰爭,本質上都是宗教戰爭,為的都是信仰兩個字,這場爭奪戰一直打到今天,依然都沒有分出勝負。
有人説不對呀,歷史書上不是這麼寫的,應該是反帝反封建戰爭,反侵略戰爭,革命戰爭,這樣才對呀!還有人會説,應該是海洋文明對陸地文明的戰爭才對,甚至會有人説應該是階級戰爭才對。
呵呵,這些都對,但都只是表像,用這些理論來解釋清朝發生的事,可以解釋一個局部問題,但需要解釋全局時,很多理論在邏輯上就會説不通。為了自圓其説,就必須製造一大堆謊言,或者掩蓋很多的歷史事實。所以,要真正給所有謎團一個解答,你需要聽聽我的新解釋。
不過我先把這個坑挖在這裏,因為你需要知道大量的歷史事實以後,才能理解我説的邏輯。好了,先把理論放一邊,我們繼續講故事。
忽必烈入主中原以後,大量使用中亞人擔任官僚。中亞人當時被稱為色目人,因為他們的眼珠子不是黑色。這些人由於世代經商,特別會斂財,所以深得蒙古人信任。由於他們中的大部分信奉伊斯蘭教,所以蒙古人愛屋及烏,對伊斯蘭教也特別優待。
如果參考世界上大部分地區發生的情況,在這種局面下,中國應該被伊斯蘭化才對——伊斯蘭信仰特別瘋狂,擴張性極強,佛教和道教都不是他的對手,在中亞的所有地區,印度的相當一部分地區,佛教和其他當地宗教,都被伊斯蘭教趕盡殺絕,取而代之。
今天的整個中亞地區,包括中國的新疆,以前都是崇信佛教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則是佛教和印度教的地盤,但是今天,他們全部都被不同程度的伊斯蘭化了。
然而在中國,伊斯蘭教卻碰到了一個比他更高明的對手——同樣是一神教的“儒教”。結果雙方相鬥的結果是,被統治階級推崇的伊斯蘭教,反而被受到壓制的儒教打敗了。從元初的主流地位,到明末時,此教已經被徹底邊緣化了。
有人説不對呀,儒家思想怎麼會是一種宗教呢?而且中國人是見什麼都拜的呀,怎麼會是一種一神教?
這僅僅只是我們的看法,正所謂“只緣身在此山中”。蒙古人進入中國以後,由於自身非常落後,對各種宗教都有優待有加,他們把儒生和和尚道士分成一類,當作一種宗教的侍奉者,編成儒户,免收税收,北方有4000户,南方有10萬户,均享受了這個待遇。
不帶偏見的蒙古人聽完儒生的講解以後,覺得儒學就是一種宗教。不僅僅他們這麼看,就連早期的基督教傳教士,也覺得儒家思想是一種宗教。著名的數學家萊布尼茨,看完儒家經典後,直言不諱的指出,這是一種非常強大的一神教。
儒家思想的真正核心,其實是天人感應論,內容就是你按照孔子説的去做,上天就會保佑你,你不聽孔子的話,上天就會懲罰你。
聽着像不像另外兩個一神教?你不遵從耶穌傳給你的道,購買贖罪券,上帝就會讓你下地獄;或者你聽了穆罕默德的話,做了人肉炸彈,真主就會帶你去天堂,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當東西方的一神教最初相遇的時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 他們完全不是儒教的對手,特別是在上層社會,根本無法和儒教競爭。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呢?
大家想想,創造儒教的人是誰?大知識分子孔子,創造基督教的又是誰?一個目不識丁的木匠耶穌,而伊斯蘭教的建立者穆罕默德,也不過是一個只會記賬的阿拉伯商人。
所以《聖經新約》不過是一個江湖魔術師的旅行經歷,《古蘭經》只是一羣牧民的生活準則,而《四書》《五經》,最初卻是作為治國寶典,為了打動帝王將相而寫作的。無論是思想水平還是意識境界,文字的優美程度和心靈雞湯的濃度,都不是前兩者能相提並論的。
於是乎蒙古王朝裏,雖然影響最大的都是穆斯林信徒,忽必烈的太子真金卻信奉了儒家思想。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蒙古人都認為儒家思想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真理,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由於競爭不過儒教,元初還比較興盛,到元末就已經很衰落了,信的人越來越少。
明初時,和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人中間有很多都是伊斯蘭教徒,比如常遇春、胡大海、藍玉等等,明朝的大航海家鄭和也是一個伊斯蘭教信徒,當時伊斯蘭教在中國的比例還是很高的。但是到了明末,除了社會的最底層和邊遠地區,基本上精英階層沒人相信伊斯蘭教。
明朝從來都沒有迫害過伊斯蘭教,為什麼漸漸的沒有人信了呢?很簡單,和儒家經典相比,《古蘭經》實在是太粗鄙了,對一個讀書識字的人來説,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差別,所以即使是祖上信奉伊斯蘭教的人,一旦有了文化,就會改奉儒教。而這些精英一旦都恥於信奉伊斯蘭教,其他的普通社會羣眾,也自然就會跟風,所以伊斯蘭教在中國,徹底被邊緣化了。
在明代,儒教達到了又一個巔峯,它成為了一種普世價值觀,不管是日本人,朝鮮人還是越南人,不管他們和大明關係怎麼樣,是不是經常打來打去,但是他們發自內心的相信,孔子説的才是王道。
這就像在今天的社會,即使一個最殘暴的獨裁者,也會把民主,自由,平等掛在嘴邊,因為他也知道,這些才是世間的真理。同樣在明代,即使是一個行為最殘忍的倭寇,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依然崇拜儒家的價值觀,把忠義看得無比重要。
可惜的是,這個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大航海時代到來了,整個世界被連成了一體,遊戲規則變了。
以前東亞人自己玩自己的,和世界沒有什麼關係,但是現在,即使在最遙遠的美洲發生了一件小事,也可能導致大明帝國爆發一場危機。而基於農耕社會產生的儒家思想,面對這樣的變化,一下子適應不了新情況,立刻暴露出各種缺點。
從明朝開始,中國和世界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交融,但是明朝人自己卻並不知道。明朝作為貨幣交易的白銀,主要都來自於海外,特別是西班牙從南美洲波託西的銀山掠奪所來,然後再在菲律賓和中國商人交換以後,進入中國國內。
因此這些白銀的供應的情況,就會決定明朝內部的物價。特別是張居正實行了一條鞭法以後,農民用白銀交税,白銀和銅錢的比價,就決定了農民的負擔程度,也決定了社會的穩定程度。
但是這種事情別説是明朝了,就是在1980年以前,估計也沒有幾個中國人知道。天下的穩定程度居然跟西班牙的白銀相關,放着誰都不會相信。
而被朱熹改造後的儒家思想,講的是存天理,滅人慾,像這些蠅營狗苟之事,根本就不是儒家知識分子考慮的範疇。所以在儒家思想變成了東亞最高價值觀的同時,它的危機也全面爆發了。
而於此同時,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也在不斷的進化,當他們在明末清初再次來到中國的時候,已經完全脱胎換骨,變得雅俗共賞,各有絕招。於是一場新的競爭,就此拉開了序幕。
1728年,在西北大地上,有一個叫馬來遲的年輕人,他是伊斯蘭教的虔誠信徒,這個人聰明無比,很早就學會了讀書識字。於是他在閲讀過去的經書時,便發現錯誤百出。他不相信真主只有這樣的水平,他堅信伊斯蘭教一定是博大精深的。
於是他收拾行囊,決定親自去麥加看一看,真正的伊斯蘭教到底是什麼樣的。過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想要穿過戰亂重重的中亞到達阿拉伯,基本上是九死一生,但是到了馬來遲的時代,大航海讓世界已經變成了一體,只要從澳門坐葡萄牙船前往印度果阿,然後再乘阿拉伯商船,就可以輕鬆地到達麥加。
他這一去可不得了,直接開啓了中國穆斯林西天取經運動的高潮,各種最新的穆斯林思想和教派大量湧入了中國,伊斯蘭教和“儒教”新一輪的衝突,就此拉開了序幕。
1578年3月24日,在葡萄牙的里斯本港口,意大利人瑪提歐·利奇——一個年輕的耶穌會傳教士,登上了一艘前往東亞的船隻。他是第一個成功的讓儒家的上層精英們放棄了自己的信仰而改信基督教的人。他的中文名字叫做利瑪竇。從他開始,基督教看到了打開中國大門的希望,上帝和科學,鴉片和蒸汽機……在信與不信,殺與被殺之間,伴隨着屍山血海和刀光劍影,基督教文明也闖入了中國的歷史舞台。
而我們的故事,也將伴隨着這兩條主線展開,去探討晚清興衰的真相。
我們的引子會由五篇文章組成,這是第二篇,寫作目的是讓大家瞭解時代背景。讀罷再看以後的故事,會更加的身臨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