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世間的塵埃,也是自己的英雄_風聞
平原公子-平原公子官方账号-古人做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2020-06-08 09:40
快手九週年,拍了個宣傳片,叫做《看見》。
念台詞的不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而是土味的冬泳怪鴿奧力給大叔。
影片和《後浪》不太一樣,沒有那麼多高大上的“選擇”,更多的是芸芸眾生、人間煙火,有人在大山裏起舞,有人在菜地裏高歌、漠河冬天灑水成冰的小夥、新疆哈密瓜田裏跳舞的姑娘…..
最好的一句文案,叫做:“我們是世間的塵埃,卻是自己的英雄”。
我不知道打動了大家沒有,反正我是被打動了。
我太爺爺是個老篾匠,我小時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他蹲在椅子上削竹子,你沒看錯,他老人家不喜歡坐,喜歡蹲在椅子上……
他佝僂着腰,腦袋塞到膝蓋之間,一刀一刀,專心致志削竹子,把竹子削成薄薄窄窄的篾片兒,然後編製成好看的花籃、提籃、涼蓆、竹匾、竹椅……然後用一根扁擔挑着去集市上去賣。
我8歲的時候,他80多歲,穿黑呢子大衣,拄着文明棍,感覺是清末民國走出來的一個老爺,但他並不是什麼老爺,就是個很窮很窮的老篾匠,穿着呢子大衣,戴着寬檐帽,一個扁擔挑着兩個籮筐去趕集。他到死的時候,衣兜裏也只有幾百塊錢,都是自己賣竹器賺來的。
我爺爺是個獵人,賺錢的本事還不如太爺爺,大部分時候窮的家徒四壁,唯一的本事就是拿着獵槍野地裏亂跑,跑一晚上,就會拎着幾個兔子、野雞、黃鼠狼回來,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打到豬獾,豬獾的肉可以吃,皮可以賣錢,脂肪煉成的油,放在蚌殼裏,被村裏人用於治凍瘡。
我爺爺那個槍,講白了就是火銃,立起來比我人還高,打之前,需要準備一牛角火藥,一袋子鐵珠子,把火藥和鐵珠灌進槍管,扳機上面墊個火藥片,扣動扳機,火光如閃電一般竄動,然後就是轟的一聲,如放炮一般,鐵珠子滿天花雨一樣噴射出去,距離足夠近的時候,只需要大概喵個準兒,能轟下一樹的麻雀……
這些動物的皮毛,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有時候賣不掉,我爺爺乾脆把它們硝制了,塞上稻草,做成標本掛在家裏……後來我讀書讀到“剝皮實草”,腦子裏就非常有畫面感。
我爺爺讀書不行,據説20歲還在上小學,是個大老粗,但是記憶力不差,小時候經常給我講水滸傳、説唐、封神演義。他平生最崇拜的英雄,乃是水滸的魯智深、説唐的程咬金……因為他覺得自己和這些人相似,都是心寬體胖,腰闊十圍,力大無窮。
要説讀評書小説,村裏老一輩沒有人比得上我四爺爺,他是個燒玻璃的匠人,一邊踩着鼓風機,一邊燒製試管、燒杯、各種玻璃器皿,小時候我喜歡看着那藍豔豔的火光三尺多高,而玻璃在火光中變軟,神奇地膨脹、扭曲成各種形態。我四爺爺家裏各種古典小説,甚至有很多非常少見的當地本子,如《皮五辣子》、《十把穿金扇》……他講給我們聽的時候,熟極而流,彷彿不是個玻璃匠,而是個説書人。
許多年前,我大學畢業後,在某個地方搞施工,那個地方,四五月份雪還沒化,雪水消融之後就開始颳大風,那風能讓石頭翻滾起來。
那裏的農民工都會帶上面紗,彷彿是某種宗教的信徒,其實沒有一點關係,大家只是不想下班後滿眼睛滿鼻子滿嘴巴都是泥沙。
那個地方並不是大家想象中的一無是處,其實物產很豐盛,牛羊肉20元可以吃一大鍋,食堂裏的紅燒鯽魚,總是特別肥美,當我們南方人嘖嘖稱奇的時候,當地的同事説,這算啥,當年這湖裏河裏,用棒子都能打上來一條胖頭魚……
工地上有個老大哥,去哪裏都帶着一把二胡,人家吃完晚飯,要麼在板房裏打牌,要麼走到遠處的小賣部買煙買彩票,只有他,拿起二胡,往夕陽裏一靠,開始拉弦兒,拉的居然是《枉凝眉》,“一個是閬宛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陽光照在他那瘦削黎黑的臉上,連風沙都變柔和了。
那些年,沒有快手,沒有抖音,也沒有B站,沒有奧力給大叔,沒有華農兄弟,沒有王剛,沒有徐大sao,也沒有李子柒……
很久之前就有人説過,快手是勞動人民的APP,你可以看到大山深處伐木的小姑娘,可以看到鋼鐵廠裏抖鋼花的小夥子。確實是這樣,快手更能體現這個世界更寬廣的一面。從我的生活經歷來看,確實如此。
我的生活經歷比較豐富,小時候,我在農村河溝裏抓過泥鰍,集體大院裏撿過廢品,摘下桑葚吃得滿嘴黑乎乎,大冬天裏穿着破了洞的鞋子在雪地裏趟着上學,每天早上提着水桶衝向公廁裏堆積如山的糞便和蛆蟲,大夏天聽着蚊蟲如戰鬥機羣一樣鋪天蓋地壓過來……
大學畢業後,我曾在泥濘工地裏一站就是一個晚上,零下十幾度的時候裹着軍大衣睡在户外泡沫板裏,看着星星和月亮。
我曾一腳泥巴一腳屎,在那些現代文明燈火照耀不到的地方跋涉過,我曾一身臭汗滿嘴髒話,在那羣粗魯、直率、狡猾、惡意又善良的人羣中生活過。
所以,我對這個視頻裏的一切感同身受,我們是世界上的一粒塵埃,但我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思考和追求。
我曾經聽過一個農民工用長笛吹奏《漁舟唱晚》,那時候他剛剛攪拌完水泥,滿身都是泥點;我曾經看到公園裏的掃地清潔工打掃完一塊廣場,用掃帚蘸水草書《赤壁賦》,寫到“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的時候,我見他黝黑的臉上神采飛揚,臃腫的工作服都壓不住勃勃英氣;我曾聽到相識多年的木訥程序員同事,翹着二郎腿大談魔幻現實主義文學,背誦《霍亂時期的愛情》經典章節。
很多人,和我相處了許多年,只知道我是個買文賺錢的自媒體,並不知道我其實是個農村人,是個土木狗,不知道我會蓋房子,會測量會畫圖,我能捏泥人削木馬,寫一手馬馬虎虎的書法,並不知道我能背誦紅樓夢中所有的詩詞曲子,並不知道我可以對讀過的小説戲劇過目不忘,一遍就可以複述,並不知道我可以用腳夾毛筆寫字,我還能用嘴巴叼起毛筆寫字,我炒的青椒雞蛋、小炒黃牛肉、燒的紅燒肉、土豆燉雞也很好吃。
金聖嘆説世間有三十三件快事,往往都是些普通人雞毛蒜皮、瑣碎奇怪的小事情,有的是打開窗子放蜜蜂飛出去,有的是問妻子要錢買酒,有的是讀奇書讀了一天肚子餓,有的是大清早起來看人家鋸竹子,甚至還有大街上看人吵架,私處患病泡藥澡,大熱天拔刀切西瓜……總而言之,他覺得痛快,便是快事,我們讀了大發一笑,便是他有趣。
早出晚歸,柴米油鹽,可以讓一個人平凡,但卻不不至於讓一個人平庸,有趣的靈魂,表現在很多方面,首先就是不甘於庸常,他們總能在生命中找到樂趣。很簡單,就像你今天發明了一道菜,你晚上無聊時在遊戲中發現了一個新的戰術,你唱歌的時候忘記了歌詞,卻靈機一閃換上了自己原創的詞兒。
蘇東坡被貶在海南島的時候,沒有吃的,他甚至研究怎麼拿蜥蜴下酒,研究怎麼把蛤蜊做得好吃,實在不行,甚至試着去吃蒼耳。沒有墨去書寫,他甚至自己燒製墨塊,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三件草屋都給燒沒了,然而他津津有味記下這一切,讓千百年後的我們,可以對話他有趣的靈魂。
教員同志在上沙念師範之前,曾經無所事事,每天卷着大餅去湖南省圖書館讀書看報,晚上回家住在人口混雜的小旅館,沒事到江水裏游泳,爬上城樓看大火,還在大雷雨天脱光衣服衝刺嶽麓山,對着狂風練嗓子。後來長征了,從來不離身的,是他的小書櫃,裏頭裝着雷打不動的《水滸傳》,他有很多普通人的小樂趣。
在延安,他當着外國友人斯諾的面脱衣服捉蝨子,一邊嚼幹辣椒一邊談天下大勢,他煙癮發作的時候,曾和德國人李德一起到處尋找野草樹葉做“捲煙”,試圖發明新的“煙草”。他痴迷游泳,水性極佳,在評點二十四史的夾縫中,他經常批評某些歷史名人“要學游泳”。
晚年他接見外賓的時候,都經常在泡在泳池裏,有一次赫魯曉夫找他談事情,他用站立的姿勢浮在池水裏,踩着水侃侃而談,半身浮在水面上,驚得赫魯曉夫目瞪口呆。
有趣的靈魂,真的不在於什麼幾萬塊的運動相機,不在於什麼幾百萬的賽車,不在於訓練一次幾十萬美刀的翼裝飛行……農村裏兩個小夥表演WWE,老奶奶跳廣場舞,大叔翻跟頭,也好看的很。誰的人生,不是人生呢?
詩經裏最有魅力的是來自人民的《國風》。
舞蹈裏最打動人的是陝北窯洞前扭的秧歌。
所謂“想要的生活”,真不是電視台找幾個明星名人小布爾喬亞,假裝到山溝溝裏圍爐夜話……而是勞動人民自己的快樂。
勞動人民土嗎?土啊,我們的根就在這塊土地上,怎麼能不土呢?我華夏子民生於斯、長於斯,靠雙手吃飯,用汗水澆灌未來,喊着號子唱着山歌,敢叫羣山開路,敢叫大河改道,上可九天攬月,下能五洋捉鱉,這樣的精氣神,這樣的肝膽魂,難道不美嗎?
我先民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圍着火堆跳舞,慶祝着豐收;我先賢摩頂放踵、胼手胝足、以利天下,作歌抒懷,苦中亦能作樂;我先烈前赴後繼,為國為民,死不旋踵,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也在高唱:“要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真正的美,真正的藝術,離不開人民羣眾、勞工大眾的生產生活。
你要問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了那田野裏揮舞的鐮刀,我看見工廠裏上下跳躍的鐵錘,看到了永不停歇的機器,看到了那一個個剛健、質樸、充滿活力的生命。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需要共同記憶,我和翼裝飛行、賽車跑馬的孩子們沒有共同記憶,但是我和那些土裏刨食的農民們,有共同記憶,我和那些在風沙、泥水、攪拌機轟鳴、滿地屎尿中掙錢的農民工們有共同記憶。
人和人之間的層級,不能分的太開,不能失去共同記憶,沒了共同記憶,就沒有了共同的感情。
快手這個《看見》,確實好,確實打動了大多數。
我們大多數只是螻蟻塵埃,但我們也有仰望星空的自由,我們也有被看見的價值。
不過,我們也要知道,雖然快手這個宣傳片確實比B站要接地氣,但大家不要只顧着感動,別忘了,大家都是商業平台,都是資本家,掙的都是普通用户的錢。不要覺得,這個APP討好我了,把我當人了,就是我們的同志了。
當年劉員外也曾和快遞員做兄弟啊,也曾穿上快遞員的衣服開着三輪車出入大街小巷啊。
商人嘛,你喜歡什麼,就給你什麼。
你看什麼心裏舒坦,他就讓你看什麼。
我們自己要有判斷,有選擇。